——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或许只是茫茫人海中最不起眼的一粒微尘,是故乡沟沟畔畔的一株恣意生长的野草。可是,在那些回忆的日子,他们鲜活的形象总在我日渐沧桑的心田里挥之不去。

六儿一生下来就是瞎子。他在家里排行老六,上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他大他娘对他的瞎倒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痛,似乎瞎子生下来是瞎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不用过多地去操心。有好事者也问过他娘:“婶子哦,这伢儿怪可怜的,要不给他找个郎中看看?”他娘就会理直气壮的说:“他是天生的哟!”好事者忙点头:“那是,那是,天生的,唉,命啊!”便摇摇头走开。六儿似乎并不可怜,因为我从未见他哭过!我曾十分好奇地想过、也问过大人:“瞎子哭有眼泪么?”没有人回答我这个问题!其实六儿是哭过一回的,那就是她的五姐姐,远嫁他乡再也没回来过的五春儿。六儿生下来就一直是五春儿照顾,像个小母亲一样,是他最亲的亲人。五春走的那天瞎子嚎啕大哭是我放学后听母亲说的,母亲跟我说的时候还在不停地抹眼泪,我当时也很伤心,就没心思问瞎子哭时有没有眼泪——到现在我还没弄清瞎子哭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眼泪。

五春儿远嫁他乡后,瞎子六儿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最初他是不出门的,一般就是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手中握一支长竹杆,时不时的敲打一下地面,嘴里“呵哧、呵哧”地喊——那是他母亲分配给他的工作——看鸡。七十年代的农村,人们把粮食看得比什么都金贵。每逢遇上晴好的天,家家就会把仓里的粮食搬到稻场上翻晒,谷子,玉米、小麦……大人是没有整天的时间守在这儿照看的,但是又担心粮食被家禽鸟雀之类的偷吃,于是就会安排自家的孩子照看。可是我们这些调皮的,哪里会乖乖地呆在一个地方整晌午的?常常是等到大人收工回来,我们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而这时的晒场上早就趴满了偷吃的鸡们!这让大人很生气,当然我们也免不了一顿大声的责骂:“连一个瞎子都不如!”让一个瞎子看鸡听起来似乎有点别扭,可是这份工作六儿比谁都胜任。他不能和我们这帮小调皮一样出去乱跑,对工作是尽职尽责。(当然那不叫看,只能叫听鸡了)指望不上我们,后来只要他家晒东西了,全村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将粮食搬到他家的晒场上。于时,他家门前的晒场上黄灿灿一片,倒是给当时极度贫困的乡村增添了一股富足之气。

六儿看鸡总是规规矩矩的坐在小板凳上,小手握住长长的竹杆,偏着大大的脑袋,转动着灰白的眼珠,竖着他特有的一对大耳朵,听晒场上有没有动静。时间久了,他能准确地分辩出来的“偷客”的类别了。有一次,我们的伙伴喜儿调皮劲儿来了,蹑手蹑脚地钻到晒着谷子的簸箕底下,用小拳头“砰、砰、砰”地一下下敲打着簸箕底,不料六儿嚯地站起来,用力的挥舞着手中的竹杆,边舞边吼:“簸箕底下的,再不出来小心屁股!”喜儿只得乖乖地爬出来,灰溜溜地逃走了。

夏天的晌午,村里人大多要睡会午觉,圈里的牲口好像也都睡着了,村里显得异常安静和空旷。一向不甘寂寞地我,总会在这个时候带着小我两岁的弟弟,从村子的东头晃悠到西头,想找伙伴玩玩。路过六儿门前,一声不响地坐到他身边的木椅子上。冷不丁听他说:“你们俩想听故事么?”我吃惊的问:“你知道我们是谁么?”

“不是东头姜家姐弟俩么?哼!早就知道!”语气明显有些不满。

“要听的,要听的,快讲!”

“有一个去京城赶考的书生……”他开始讲道:“没有找到歇脚的旅店,天黑了,经过一片密树林。正走着,忽听得一声怪叫,只见一个白衣长发的人从林中飘出来,她的脸惨白,眼睛放着绿光,长长的红舌头伸出来……”

“是鬼么?”我睁大眼睛问。

“吊死鬼!”他答道。我和弟弟不约而同将椅子往他身边挪,眼睛紧张地偷窥着周围——四周一片宁静,明晃晃的太阳照着沉寂的山村,天很蓝很高,对面的群山也静静地卧在天底下——完全没有鬼的样子!我们终于长吁一口气,继续听他讲下去……啊,有谁知道,从来没有见过光明的孩子,他那小小的、寂寞的心田里,怎么会藏着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就像不知道他哭时有没有眼泪一样,这个问题我也无从找到答案!在我们小小的、逼仄的童年世界里,快乐是那么简单,这个小瞎子的光怪陆离的故事,足以把我们带到一个无法形容的欢乐世界!故事一天天讲下去,我们便成了儿时最亲密的朋友!

也有一阵子我们不去听他说故事了,乡里的孩子,河里、田间地头都是乐园。有一天快中午了,我们捕蝉累了,刚坐家里休息,只听得一阵嗒嗒声,六儿竟然拄着一根竹杖摸到我家来了!嘴里还不停地叫着我们的小名儿!我和弟弟惊喜地把他扶进屋,母亲也很热情,执意留他吃饭。吃饭的时候,母亲考虑到他夹菜不方便,就用大花瓷碗盛上米饭,夹上许多菜,小山样地堆在大碗里。我们把饭碗递给他,他双手接过,我们好奇地盯着他如何把这一大碗饭菜吃下去。他吃饭的方法实在奇特:用左手五个手指托住碗,扒拉一大口,连菜带饭,然后用手指转动一下碗,又扒拉一大口,这样转两个度就吃完了,一粒不剩,碗内干干净净!看得我们都乐了,他也跟着嘿嘿笑,很开心的样子。

七八十年代,农村田地分到农户了,六儿又有了新的工作,那就是打红芋洞。红芋产量高,人和牲口都能吃,家家户户都种。秋收之前,六儿便忙着打山洞,他每天背着锤子,凿子,铁铲一头钻进山里。那个时候他已经能够一个人从村子的东头摸到西头,村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随意走动,从没摔过跟头!他还有一种“特异功能”,那就是,只要是我们村的人,无论谁从他身边走过,他都会很快叫出他的名字!这是村里人在下雨天农闲时,经过认真论证过的。那时村里人都说:“别看六儿是瞎子,可聪明着呢!”比如,他打的山洞比别人打的还要深,放的红芋第二年拿出来还是新鲜鲜,水灵灵的;再比如,村里来了个泥瓦匠,用黄泥做瓦坯,他跟着摸了几天,做出来的瓦坯竟然和师傅做的一模一样!我和弟弟很有一阵子对他祟拜不已,成了他的两个跟屁虫。他有时也和我们一起去田沟里摸泥鳅,我们赤着脚,踩在稀泥里,踩着了泥鳅,就用手抓出来放进事先准备好的木盆里。他抓泥鳅的本领一点不比我们差,只是每次他的脸上总被泥水涂抹地稀奇古怪,叫人看了忍俊不禁。

六儿的聪明过人在他成为少年时一点点地显露了出来。我们上初中了以后,与六儿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了。几个后月再见他,村里的人不叫他瞎子也不叫他六儿了,都叫他师傅呢。原来他竟然帮村里人修起了锁,配制钥匙,修理手电筒。再后来又听说他还帮人修理自行车……到我们去更远的地方读书的时候,又听说他已改行说古书了!

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很少有电影,更没电视可看,唯一的文化生活就是听古书。那说古书的也不常到一个村,轮到哪个村了,家家户户就像过节一样兴奋。一到天黑,人们就早早吃过晚饭,扛凳子的扛凳子,搬椅子的搬椅子,密密麻麻地围坐在一起。说古书的面前一张小桌,上面放一个小园鼓,右手握鼓锤,左手拿快板,开头总是咚咚锵,咚咚锵地敲上半天,等到队长说人差不多了说书才正式开始。我们这些小孩总会听不到一半就倒在母亲的腿上睡过去,每每到散场时,认真听到最后的小孩就只有瞎子六儿了。

六儿说书我是听过一回的。

六儿那天在自家大门口说书正赶巧我们学校放假。那个时候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我们来到他家晒场的时候,已经黑压压挤满了听书的人,有很多听书人还是邻村或者是更远的村的。我们从人缝中找出一块空地儿,刚坐下,就见瞎子拄一根油亮的拐杖精神抖擞地从屋里走了出来。眼前的六儿已同当年那个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成天坐在家门口看鸡的小瞎子判若俩人,他俨然是个小伙子了!只见他穿一身干干净净的蓝布中山装,梳一齐整的板寸头,大大的脑袋微偏着,结实黝黑的脸上架一幅墨镜。他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走到书台前,稳稳当当坐到桌前的大木椅上。桌上放着一只小巧的牛皮鼓,他左手拿鼓锤,右手举起竹板,只听得:

“咚咚咚,啪啪啪

鼓板儿一响笑吟吟,

迎来我这个说书人。

咚咚咚,啪啪啪

话说当年杨门啊虎将,

杨门中有穆桂英……”

字正腔圆,铿锵有力!鼓声,竹板声,说唱声恰到好处的融汇在一起,久久回荡在山村的夜空,场上却是鸦雀无声!当时已读到初中的我,脑海里便立刻蹦出“震撼”这个词了!我想,六儿带给我的震撼,带给乡亲的震撼,又岂止是那字正腔圆的说唱声,岂止是那铿锵有力的鼓板声呢?!

一间黑暗的小屋,一堆杂杂碎碎的零件,一个孤单寂寞的瞎子少年,没有眼泪,没有抱怨,也没有依赖。一如村边的古松,历尽严寒酷暑,顽强地活下去,活下去!六儿,我童年的伙伴,我将永远,祝你安好!

湖北团黄贡茶有限公司









































白驳风在哪看比较好
白颠的症状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xiqingguo.com/lbzjb/1180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