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史记丁家台的幸福生活丁国梅著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 们,都和我有关。──鲁迅 编者言:在无始无终里由来及往,一方水土一方民人,尚不知走向何种途程。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之中,汉江岸边人似乎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纯粹的日子,没有大善及大恶因而也没有大起大落,波涛起伏,更谈不上波澜壮阔。这是上苍的恩赐,也是安居者称为“幸福”的依据。似乎看不到时代,似乎还少了点什么。一.很多很多年前,几十里外的汉江水在今日的钟祥市旧口镇大王庙溃堤,凶猛的湍流在丁家台的旁边冲出一条大漕,就是现在的丁家潭。我母亲便出生在那里。我奶奶坐了五个月子,却只我母亲存活下来,她的孩子除了我母亲全部都是儿子,都是五六岁的时候身上莫名其妙地青肿,有一点点外伤就会血流不止,最后流血而死。原因很惊悚,据说奶奶年轻时来月经时打死了一条蛇。蛇是一个很奇怪的生物,无论冬夏尸体都不会腐烂,只会干枯。被打死的蛇一般是没有血的,但我奶奶打死那条蛇却流了很多血。从那时起我家立起严格的家训:女孩不许打蛇。奶奶做梦都想念她夭折的几个儿子,对身为女娃的我母亲一直轻视不屑。我爷爷倒很在乎我母亲这个幸存的独苗,送她去学堂学女儿经道德经,男孩子学的东西都让她学了。母亲是当地少有的才女,聪慧漂亮。曾有老辈指着我们姐妹说:“莫看你们几个像模像样,一个都赶不上你妈年轻的时候。”父亲出生的向庙村原属于沙洋农场,后划归天门市多宝镇。他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唯一的哥哥过活,没曾想哥哥在新婚不到一年就过世了,也没有留下一个子嗣,嫂嫂抱着12岁的我父亲痛哭一场后,就改嫁不知去了哪里。许多年后,我父亲寻找过她,毕竟是父亲唯一的亲人,但最终无果。经人介绍我父亲13岁就到丁家做了童养(子)婿,改向姓为丁,名大元。买来的媳妇入赘的郎,贵在话语迟,也落个清闲不操心,家里家外都由我爷爷和母亲操持。奇怪的是我奶奶很待见我父亲,可能是丈母娘看女婿,也可能是我父亲了了她没儿子的夙愿。俗话说:女人属菜籽命,落肥田里长肥,落瘦田里长瘦,但我母亲属土,还是那种贫瘠的沙土。这贫瘠的沙土齐刷刷地长出我们姊妹七个,我们每天饥饿地等着母亲带回吃食。她是家里唯一拿整工分的劳力,像男人一样大犁大耙风里雨里。而父亲常年在给生产队养马,挣半个工分。奶奶就只能帮生产队赶赶鸟雀,挣个食堂大锅饭的工分。我母亲是个裁缝,每到腊月就挨家挨户给人家做衣服,那时是手工做,而且一年一家就做一次衣服,往往一做就是好几天,每次母亲都会带上我。这个季节家家都杀年猪,弄几片肥肉,红薯粉条大白菜炖上一大锅,放在一个鼎状的三角炖钵炉子上,不断地往里面加小劈柴。吃那种饭菜的经验,使我总想闻那个香,一大早就在盼中午,太阳未偏西就在望日落。后来兴用缝纫机了,我母亲买不起缝纫机,就被淘汰了。为了生存,她就去杨湾场学做饼子,这种饼子是我们那里春节拜年的必需品。学成后一进腊月,母亲就带着哥姐给人家打饼子。饼子是绝对不能偷吃的,这个母亲交待得很严格。出第一锅饼子,主人家一般都会拿出几个给大家尝尝,母亲会接过饼子放进贴身大襟子褂子的荷包里,带回家给我吃,母亲回来时大都已经半夜转钟了,我已经睡熟。但在睡梦中的我一触到温热酥脆的饼子就会睡意全无,翻身起来大口吃饼子,母亲笑我说,叫花子不搁隔夜食。我爷爷平时是个爱做点小生意的人,会一手好算盘,他每天晚上都教我父亲学算盘,几个月下来,隔壁几个小青年在旁边看都看会了,我父亲还是一窍不通。我爷爷无奈地对母亲说:“宝儿你命不好啊!爹没有给你找个好对头人,以后你自己慢慢熬吧,孩子大了,你就享福了。”我母亲识文断字,能耕会耙,还打得一手好算盘,所以她一直瞧不起父亲,父亲好像也不喜欢她。后来破“四旧”,提倡婚姻自由,反对包办婚姻,乡里妇联给母亲做思想工作,鼓励她和父亲离婚。当晚,母亲抱着我流了半夜眼泪,早晨起来找到妇联主任说:“不离,死都不离。”妇女主任听了,深深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每天清晨,父亲就“哟起!哟起……”地赶着他的一群马,来到附近农场的沟沟坡坡放牧。每匹马都套着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着一个可以四下插定的小木桩,钟祥人管那木桩叫觅桩,天门人叫觅雀。中午回来的吃饭时,父亲就把觅桩插在地里。父亲有个好友是个农场的劳改犯,我们叫他“赤膊劳改”,他冬天热天都不穿衣服,赤着上身,父亲说他是为避免挨斗而装疯卖傻。据说他是武汉大学的教授,留过洋,后来被当作右派遣送沙洋农场服刑。因为精神有问题,农场就派他到外面看青,其实就是不让牛马吃农场的庄稼。赤膊劳改见多识广,还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父亲很喜欢和他聊天,他把马用木桩钉在地里,和赤膊劳改一聊就是半天。我见了很是气愤,我之所以特别憎恨赤膊劳改,是因为他是人们说的劳改犯,也就是坏人。为了报复和阻止他们说话,我就把觅桩拔起来把马放掉,让它们去吃庄稼,父亲便快速把马聚拢了去放马。我很得意自己这一创举,乐此不疲。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喜欢马,不愿它们被饿着。我喜欢马,不是因为传说中它会笑,我没有见过马笑,反倒觉得它们一直都很忧郁。但我知道狗会笑,我的花花就会笑,花花是喝泔水长大的,它笑的时候,撇着两只耳朵歪着脑袋,前爪不断地交换扬起,每次我放学回来,瘦瘦的花花就会笑着向我跑来,伸出柔软的舌头舔舐我的手。 二.一天下午放学回家,我闻到厨房里飘一股久违的肉香,揭开锅盖,一大锅卤好的骨头,虽然没有什么肉,但对于长年没有吃肉的人来说,仍然不失为难得的美味。我美美地饱食一顿,把骨头包好四处找花花,我想象它看见骨头会笑着跑向我的样子。这时候大哥回来了,他说村里正在搞打狗运动,他也在打狗队,全村的狗被他们已经全部消灭了。我问花花呢?大哥说锅里你吃的就是,我当时就哇地哭了。我开始恨我大哥,更恨自己竟然吃了花花,吃了喝泔水长大的瘦瘦的花花。我这辈子是再也不会吃狗肉了。我喜欢马是因为它美,美女具有的特征它都有,水汪汪的大眼,超长的睫毛,最奇怪的是它有着所有动物没有的整齐的刘海,瘦长的脸,周身干净灵性。父亲是放马的,村里放牛的是一个半傻的女人叫望儿,她小时倒还灵光,后来得了一场大病,死马当活马医,就给她服用了朱砂,病好了人却傻了。再后来就嫁给了一个给生产队拾粪的哑巴叔。望儿每天屁颠屁颠赶着一群牛跟着我父亲,我父亲就跟她讲从赤膊劳改那里听的新鲜事,她很佩服我父亲,从敬畏的眼眸中就能看出,我父亲在她眼里,绝对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英雄。父亲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忽然觉得自己很男人,很自信,那时候我常常没来由地欺负望儿,很讨厌她,她经常偷偷地从家里拿来烧红薯或一个煮熟的鸡蛋讨好地送给我,东西我吃,但还是不喜欢她。现在想想,她其实是个可怜的善良的女人,人人都看不起她,只有我父亲拿她当一个正常的人。父亲在和她说话时有着少有的温情,对我母亲这是绝对没有的。父亲从未把母亲当女人看,他的口头禅就是:家是你姓丁的家,孩子是你姓丁的孩子,我是外人。久而久之母亲就真的顶天立地,大小事一言九鼎,风风火火,说话嗓门大得像个男人。家里兄弟姐妹众多,房子又少,所以作为老幺的我一直跟母亲睡,我知道母亲其实很苦,她常在夜里偷偷地哭泣,我很怕,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我就是怕她死了,便紧紧地抱住她。多少次我被母亲嘤嘤的哭声惊醒,发现她没有睡,而是披着衣服坐在床上,我爬起来抱住她大哭,她用她的一件打了补丁的蓝布夹袄把我裹起来,抱在怀里轻轻拍打。她不再哭泣,只是不断地发出长长的叹息,喉咙还时不时发出口水艰难的吞咽声,大滴大滴的热泪落在我脸上。父亲在堂屋的门槛上坐着。那门槛是一条整块的长形青石块,冰凉冰凉的,父亲抽着自卷的喇叭状旱烟,在巨大的黑幕里把夜抽得一明一暗,不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无奈的叹息声。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母亲给我穿衣,把我放在灶膛前的一条小板凳上,便开始做早饭。做好了说:“去喊你的死老头起来吃饭。”父亲磨磨蹭蹭地起来,吃罢饭就去队里的马房。这时候望儿已经在门口等我父亲了,有时候她哑巴老公也挎着粪筐在一起等。母亲是队里的妇女干部,但那时的干部是要带头干活的,要比别人先到,收工要比别人后走。幼小的我和四姐便由三姐带。三姐酷似母亲,长得漂亮又能干,那时她十四五岁就会洗衣做饭,还会煮米茶,米茶是荆门及钟祥一带特有的食物,天门的多宝、拖市、张港一带也盛行。当地还流传这样一首儿歌:天门人礼性大,进门就把板凳拿,七(吃)的是沏米茶,哈的是腌黄瓜,慢咔七慢咔哈,锅里还有糊粑粑。姐姐先把糙米炒至金黄色,然后用簸箕摊凉,吃时淘洗干净放进煮沸的水里,等米半开花就舀起来,不能煮得太烂也不能太硬。那时家里人多,每天必须煮上两大瓦钵,那瓦钵足足比脸盆都大一圈。三姐先是把瓦钵在堂屋的桌子上摆好,再一瓢一瓢来回几十趟搲满。妈妈则直接在厨房把瓦钵搲满,再稳稳地端到堂屋。米茶是一种奇怪的食物,煮一次几天都不坏,哪怕酸得起泡泡,我们称啤酒米茶的,吃了都不会拉肚子。我很喜欢吃隔夜的发酸的米茶。现在在外地工作的的人离开家乡时,都会带上一点炒好的米,奇怪的是却煮不出家乡的味。有人说是水的原因,有人说煮出的米茶必须用瓦钵装。我记得那时只要附近十里八乡放电影,每次我都死缠着跟着三姐去。那时三姐的男朋友刚刚当兵回来,他高大潇洒特别帅,也是丁家台的。每次看电影,他就递给我几颗糖,我就会知趣地去找我的小朋友们去玩。露天电影的场子里,有一种声音比看电影本身更吸引我:“卖冰棍勒!又香又甜勒——”那冰棍装在一个木箱子里,那箱子用油布和旧棉絮严严实实包裹着。卖冰棍的男子每每掀开箱子的小盖子,就有一股冰凉的甜香钻进我的鼻孔,我会一直跟着卖冰棍的自行车绕电影场走,看他卖,看别人吃。等卖冰棍的走到我三姐的旁边不远处,我就会拉着三姐的衣服说:“三姐,我要睡觉了,我要回家。”这时三姐夫(当时还是三姐的男友)就会给我一毛钱说:“拿去,买冰棍!”三姐说:“不惯视她,一看就知道她的鬼心眼,好吃货。” 三.我小时绝对是个倒霉孩子,三姐洗衣时常常听见别人喊:“兰,快点!你妹妹又掉沟里了。”或者是“你妹妹又被玩丢了。”我就是这样一个让人不省心的傻妞。胆又特小。记得有一次我和金凤、秀英、凤儿(望儿的女儿)去偷生产队的红薯,被看田的火车叔发现了,她们一溜烟跑得不见了,我却被逮住了。见我被抓,她们知道逃不掉,乖乖地把红薯送了回来。她们回去照样玩,而我却在家里呆了三天不敢出门,觉得人人都在说我偷生产队的红薯,上厕所都东张西望,果真没人才敢偷偷出来。母亲实在没办法了,把火车叔喊来,让火车叔说是吓我的,跟我闹着玩的,我才敢出门。 火车叔其实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光明,他儿子是铁道兵,在部队提了干,他成了光荣军属,生产队便照顾他,让做一些看地的轻省活儿。他一瞅见在大田里出工的人在休息,就跑过去吹牛闲侃:“有一次火车熄火了,全连的人硬是一个都摇不燃,我儿子一个箭步上去,三下两下就把火车给摇燃了。”就有人问:“火车那么大,得要多大的摇把?”他更来劲了,说:“一个摇把得四个人抬。”大伙便给他取名“摇火车的”,经过慢慢演化,我们小孩子也开始叫他火车叔。只要别人喊:火车。他就像怕掉地上似的,忙不迭地:哎!火车叔有一辆很旧的自行车,是他儿子送他的,当时是绝对的奢侈品,虽然除了铃不响全身都响。由于没有刹车,他要停车时就把脚伸进自行车前叉里面,死劲塞前车轮子强行让它停下来。他爱面子,常骗乡亲说:“这是部队上的自行车,这叫脚刹。”有人问:“那你每次下车的时候,跟着车子踉踉跄跄那么远,是什么刹呢?”他眉头一皱,说:“真是乡巴佬,那叫跑刹,随惯性跑的,什么叫跄的!”那时大集体,俗称“搞大寨”,全村人大都在一起干活,汗流浃背你追我赶唯恐落后,奶孩子的妇女就盼望自己的孩子快来吃奶,就可以歇会儿。队长就揶揄说:“孩子是把伞,又可遮阴又可躲懒。”所以那时候孩子是不用断奶的,一直吃到有下一个孩子。”那时人们取乐的最好方式莫过于过嘴瘾,说些荤段子,一个连一个如滔滔江水,笑声一浪盖一浪。这时的男主角往往是一个叫麻雀的瘦小男人,女主角是一个叫落巴子的瘦小女人。落巴子的母亲生她时已经年近五十了,她是第11个,她上头哥哥姐姐也清一溜的小个子,但生命力极强,个个都存活,据说感冒都没有得过(得了也不会去看)。那时伟人说,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所以没有计划生育。劳力人头儿够了,养不住了,自家要避孕,就靠取名字,比如叫什么元或元什么,意思就是已经团圆了,不要了。再就是叫收什么或什么收,就是收手了不要了。但这种避孕方法对于落巴子的母亲起不了作用,从她家的四哥开始,就开始叫元山元林元平收林,姐姐叫收珍收红收英,还是没有收住圆住,又生下了她。她父亲一气之下给她取名“落巴”,这才震住她母亲冲锋似的没完没了的生育。落巴身材矮小面黄肌瘦,却是机灵又精神。她的头发枯黄,终年用一根橡皮筋扎着,像鸦雀尾巴,没有剪过也不见长。她有一张现在极流行但当年不被认可的巴掌脸。那时候的美女必须脸如满月,说谁家媳妇漂亮就说,团头大脸头齐尾齐,可俊朗哪!足见美是没有标准的,还要看运气,生对时候才是硬道理。歇工的时候人们百无聊赖,就撩落巴和麻雀说话提神:“落巴子哦,幸好你跟麻雀没有结婚,你们两个流氓假如结了婚,只怕一夜都不得睡哟!”落巴就故意走到正在得空搓麻绳子的麻雀面前说:“我才不会要他哟,我怕我一个喷嚏把他从肚皮上打飞了,他妈妈找我要麻雀子蛋。”说着还坏坏地看着麻雀。大家哄堂大笑,麻雀依然不慌不燥地搓绳子,清咳一声道:“幸好我当年没有要你,你应该感谢我哟,要不你我这两副排骨硬碰硬,三叉骨头早就碰断了哟!”有一次说着说着落巴子没词了,羞恼成怒,和几个女人一合计,喊道:“姐妹们上,把他裤子扒了。”说完一群妇女真的一拥而上,吓得麻雀连滚带爬拼命喊:“救命啦救命啦......”终于还是在小麦地里把他裤子扒了,还把他的一条红花布裤带拽断了。男人们高声问:“看到小麻雀了没有?”女人们大声回答:“没有,太小了,看不见。”男人女人们过足了笑岔了气,苦了麻雀拎着裤子,用野草编了根带子,不时地加固着裤子干了一天活。以后麻雀的裤带总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那是一种叫线麻的植物搓成的绳子(学名应该叫苎麻),这种绳子用刀才可以割断。就这等防御工程了,他再和落巴子说笑还是下意识地捂住裤带口子。麻雀的老婆是一个极胖的女人,和她在一起绝对没有碰断三叉骨头的危险。不明白那时吃饱饭都成问题,她怎么能长成那样,证明肥胖和吃多少并不存在必然的关系。一般胖人都很和蔼,要不怎么有憨态可掬心宽体胖之说呢?当听到自己的男人被女人扒了裤子,她竟然也笑得前俯后仰,说:“让那些骚婆娘们讨了大好,看了个便宜。”只是叮嘱麻雀以后一定要用线麻绳子做裤带。四.60年代的丁家台,犯了男女作风问题是个永世不得翻身的罪过,人们内心疯长的野性便从嘴里无栅无栏地蔓延出来。但有个人例外,她就是李妈,她总是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笑,从不参与打闹说笑。李妈和她男人是应城人,男人姓田,好像叫反修,老人小孩都叫他老田,很少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多年前老田挑着一货郎担,李妈挑着被窝行李,顺着汉宜路半乞讨半卖些针头线脑来到了丁家台,在村头的避风处搭了个窝棚,队长见他俩可怜,便收留了他们。队长老婆连喜婶是个热心的人,对他俩嘘寒问暖,不久就和李妈处得像亲姐妹。当时李妈20多岁,剪个上海头,一丝不乱,一有空就用手沾水把头发抹得油光发亮。她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村头大杨树上广播里播音员的声音。大姑娘小媳妇都爱围着她听她讲些应城的趣事,缠着她唱应城的民歌,李妈也不推诿,清清嗓子就开始唱:难为我的爹,难为我的娘……李妈拖着长腔,字字句句幽怨悲沧,直唱得眼圈红红的。大伙都说好听,我却觉得一点都不好听,像我母亲半夜里哭的调子。老田是个特疼老婆的人,上工收工时什么锄头啊镰刀都是他拿着,他老婆空着手在别人的羡慕中幸福得像花儿开放。这道风景不知道惹得多少夫妻吵架,男人们没少说老田:“你个贱骨头,看到你那贱样骨头末子都酸,要疼老婆在家里疼,到外面丢咱们男人的脸。”李妈和连喜婶有一天拉家常,说着说着拉着连喜婶的手哭了起来:“我有件事在心里憋了好久,不说出来压在心里难受啊!我把你当亲姐姐告诉你,你千万别说出去。”原来她和老田不是因为遭旱灾逃荒出来的,而是私奔出来的。她在应城有个瘸子老公,还有一儿一女,大的是儿子不到四岁叫大顺,小的是女儿刚刚一岁叫小秀。她实在想他们,特别是小女儿。老田在应城是个货郎,从汉口贩一些针头线脑及女人小孩用的一些小玩意,摇个拨浪鼓走村串户地叫卖。一来二去就和李妈熟了,一次在李妈买丝线的时候,老田把一盒百雀羚牌雪花膏塞到她怀里,转身就红着脸挑着担子走了。从此就把李妈的心带走了。她就背着瘸子老公给老田做鞋子,还时不时塞给老田一个油粑子饼。她清晰地记得她走的时候,大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平时吃不着的饭菜,小秀也洗得干干净净地睡在摇篮里。她告诉大顺:“顺儿记住,你是哥哥,一定要照顾好妹妹,妈妈去城里给你们买好东西。”狠狠心走了,她再也没回去。就在去年年跟前,老田偷偷回了一趟应城,才知道李妈襁褓中的女儿小秀,在她出走的当年就死了,是饿死的。大顺还健在,已经会帮瘸子拾柴禾打猪草了。连喜婶听楞了,丢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反复地问:“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这么狠心呢?孩子还那么小,活活饿死了啊!”第二天再去出工,人人都对李妈避之唯恐不及,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也不再骄傲地走在人前,好看的上海头也不再用水抹得那么服帖,任它毛毛糙糙地随风游走。这事足以说明一个真理:你若不想让别人知道某件事,千万不要告诉女人。你若想让所有人知道某件事,你就告诉一个女人就够了。最好还叮嘱她一句: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李妈却同我母亲出奇地要好,一有空闲便拎着一个装有针线杂什的细篾篮子来到我家,没完没了地纳着鞋底,跟我母亲诉说她应城的大顺和小秀。我母亲就安慰她:“女人苦啊,像哪样都苦,你当初若不跟老田跑出来,还不是苦,一样的。”李妈把板凳往我母亲身边挪挪,低声问:“姐,听说前些年管理区的贺书记为你打了脱离(离婚),你怎么没有离呢?”我母亲说:“你是丢家当捡家当,哪儿都是家,我是吃老米的姑娘,爹妈是自个儿的,娃子是自个儿的,往哪跑呢?硬撑着吧,孩子们长大了就好了。”我奶奶见不得李妈来我家,躺在床上指桑骂槐:“不怕遭雷打哟!没脸没皮。”还不时从厢房里传出,“起,喝喝......”赶鸡鸭的吆喝声。李妈走后,我母亲就去说我奶奶:“姆妈,都是女人,她苦着呢,何必都这样逼她呢?”奶奶来气了:“我就知道你的心思,你是不是想学她?你滚啊,用一壶六六粉把我们全部药死了送走,你快活去啊!”我母亲也是个烈脾气,就和奶奶对着干:“你害了我一生,还不让我安生。我上对天下对地中间对良心,没有做对不起谁的事。谁瞎说谁烂嘴。”奶奶颤颤巍巍地指着我母亲说:“你个赔钱货败家女,我给你的祖传的银镯子呢?你拿出来。”这句话是奶奶的杀手锏,我母亲顿时服软,声音低低地说:“掉了,说了一百回了。”她不再和奶奶吵,走出去默默地做事。老天好像也垂怜着李妈,来丁家台的第二年她就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望顺。紧接着又赶了个女儿,取名望秀。等到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夫妇俩就开始犯愁了,那时虽然都很穷,但他家更穷,所谓的房子就是一个用竹子做骨架搭起来的窝棚,窝棚里面倒也干净,因为也没什么可以乱七八糟,只有干净了,这可能就是面徒四壁的来由吧。因为贫穷,第三个孩子不像他哥哥姐姐那样招人待见,甚至名字也懒得起,在应城刚出生的小孩子都叫毛毛,我们那里的毛毛的发音是毛猫,他就一直毛猫到了七岁上学的年龄。报名的那天,老师说总得有个名字吧?老田就说您就随便给画个啥是啥吧。那年正值罕见的干旱,老师挠了挠头,看看枯黄的庄稼说:“就叫望水吧!”田望水大我五岁,那时学校实行严格的升留级制度,期末考试不及格就留级,没有商量的余地,老师的孩子也一样。我读一年级的时候他读二年级,我读二年级他还读二年级,后来我读四年级了他仍然读二年级,最终以小学二年级告终。我们放学的必经之路有座双庆桥,望水隔三差五地在桥上拦住我们,要我们书包里用过的作业本,不给就打人。他的新书往往一发下来就没有了封面,用去折纸炮了。我的旧书本也是有用的,我父亲还指着用它卷烟呢!。有一次放学,我经过双庆桥,老远就看见望水坐在桥上,我吓得捂住书包哇地大哭起来,望水莫名其妙地说:“我一次都没有打过你,你哭个什么名堂?”然后他拿出一大叠纸炮,在里面找出几个递给我说:“这几个是我赢的,你过细看哈,都是新的,还没有写字的,送你打草稿。不过你今天必须帮我做作业。”我忙不迭地点头。他兴奋地告诉我他发现了板纸炮的绝招,就是穿一件大一点的衣服,敞开,板的时候衣服就像扇子把别人的纸炮掀翻。 五.小时的夏夜里总有着满天的星星,夜幕也清澈得像甘冽的泉水。这就是我们藏猫猫的好时候,十几个人分两组,藏好了就啊一声报警,我们就开始寻找,真找不到了就喊;“我们认输,啊一声吧。”对方果然啊一声,我们便循着声音找到了。周而复始不亦乐乎。有一次,丁秀琴不知藏哪了,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就高喊;:“叫一声,‘啊’一声。”许久不见动静,找不到她就表示我们这组不能再藏,只有找,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我们就回去了。第二天才知道她藏在一个草垛里,她白天就打好了一个洞,晚上进去后用草把洞塞起来,再里面舒舒服服地窃喜肯定赢,久了就睡着了。等到醒来天已亮了,才飞快地顶着一头草跑回家。那时家里的大门是不上栓的,再说除了一屋脏孩子也没啥可偷。用一条板凳抵住门,防狗就可以了。我们随时可以回家不用喊人开门。大人们累了一天,也不兴管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或者回不回来。记得插秧割麦时节,有一天大人们吃罢晚饭早早地睡了。晚上藏猫猫时我和比我大两岁的学芝一组,她钻进禾场的小麦堆里,叫我往她身上盖了一层麦子杆,我随即钻进旁边菜园的番茄地。我是第一个被找出来的,第二个第三个,我们组被他们一一找到了,但他们怎么也找不到学芝,他们认输了,我欢天喜地地跑去掀开麦子杆,傻眼了,学芝不在里面。我们大声喊:“学芝出来,学芝出来,他们认输了,啊一声……”但她终究没有出来,我们理所当然的回去睡了。第二天她也没有出来,她哥哥嫂嫂骂她说肯定是这阵子农忙,跑出去玩了。也许是太忙,谁也没有再在意这事。但我心里有一种预感:学芝出事了。但究竟是什么事,我也不知道,脑海里总觉得那天麦垛旁,曾有个高大的黑影一闪而过。农忙过去了,学芝没有回来,一年过去了,她仍然没有回来,如今30年过去了,她也没有回来。那年年底她妈妈偷偷哭了一场后,人们就把她忘了。她失踪的时候应该是14岁左右,因为我清晰的记得她来过月经了。我觉得很神秘,问她流血疼不疼?她说不疼,就是干重活就很累。 学芝从此在丁家台消失,没有人再记起她,除了我,我天天在想着她曾经给我讲的一个故事,是她死去的爸爸讲给她听的:从前有姐弟俩,弟弟很调皮,有一天姐姐照常带弟弟到丁家潭洗澡,很晚了弟弟仍然不肯上岸,眼看做晚饭的时间到了,姐姐一气之下把弟弟的衣裤拿回去了。等姐姐做饭再来,弟弟已经淹死了。第二天,丁家台后面的林场里出现了一只黑色的鸟,很大,每到黄昏就发出凄厉的叫声:“姐姐裤裤,姐姐裤裤姐姐……”声音很粗很洪亮。 每到黄昏,我们女孩子就早早地就洗好上岸。但望水不怕,说那是骗胆小鬼的。我却坚信那故事是真的。我发现学芝不见的第二天,林场里就有一种鸟,很小很小,也是黑色的,没有姐姐裤裤鸟大。它不时地从树上飞下来,落在我家篱笆的木槿条上,发出如哨的尖尖的声音:“学叽,学叽,唧唧学叽,唧唧学叽……”发音清晰准确。我想仔细看它的时候,它总是迅速钻进林子深处。就像躲猫猫的学芝钻进麦垛里。我把鸟的事情说给三姐听,三姐仔细听后说:“咦,还真像耶!那鸟真像在喊学芝,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妈妈听到了,说:“再瞎嚼,小心我撕你的嘴。”这年,我漂亮的三姐出嫁了,三姐刚当上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他们是村里人人羡慕的一对。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小攀出生了。可能是天妒良缘,小攀三岁时,他身上总是出现大块大块的青肿,经久不消,有一点点外伤就出血不止。母亲问我三姐:“你是不是打过蛇?”“没有啊。”三姐一口肯定。“你不要骗我,叮嘱你们多回了,叫你们千万不要打蛇。”“真没有。”三姐呜呜哭了起来。小攀7岁时,有一天鼻子流血不止,医院一检查,说是血友病,一种隐性遗传病,传男不传女。三姐说:“我不懂这些,您就说能不能治好?”“到目前为止,全世界都无能为力,英国皇室就有这种病。”最终小攀还是离开了我们。三姐忙把襁褓中的小儿子也抱去一检查,也有这种病。小攀去世的第二天,三姐抱着患病的小儿子,沿着汉江走了一天,但晚上她还是自己回来了。由于这个病就是患者体内天生缺乏凝血因子,终生只能靠输血来维持生命。从此三姐家就陷入了一个没有出口的巨大黑洞。靠几亩薄田肯定是不行的,于是三姐夫就外出做工,三姐在家种地,照顾老人孩子。所有的农活都是三姐一个人干,没有耕牛,就帮别人干两天活,借别人一天牛。人人都以同情的眼光看她,任何人似乎都能从她身上找到自己的幸福点和活着的理由。医疗费一年高过一年,三姐和三姐夫必须拼命赚钱来维持孩子的输血。农闲时三姐就帮别人打临工,腊月里帮别人做厨娘,往往腊月二十八还在帮厨,正月初四又开始出去做。但身体终不是铁打的,有一次干活时,三姐觉得腰疼得厉害,医院一检查,医生严肃地告诉她说必须住院治疗,因为一个肾已经衰竭,另一个肾也不好。从医院回来的客车上,三姐面无表情地看着细雨若雾、风卷着残叶的窗外,“哇”地一声嚎啕起来,她从没有在人前哭过。全车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一个老者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说了声:“孩子,坚强,不哭,没有过不去的坎。”抹干眼泪,生活还要继续,三姐没有把病告诉任何人,打了两天针继续干活。三姐的小儿子今年20岁了,算上大儿子的7年,整整27年间,三姐的人生似乎就是一个没有转折点的悲剧。庆幸的是她一直在往前走。现在她家也盖了新房,她还当上了村妇女主任,村网络员。三姐的小院有着四季不败的花儿,还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风景树。村里的姐妹们都喜欢到她家院子里跳广场舞,欢声笑语热热闹闹扫去一天的疲惫,冲淡她心头不散的阴霾。幸福的期望大小有异,幸福的感觉却是一样的。有人有钱了觉得幸福,有人当官了觉得幸福,三姐说她只要回到家看到儿子还在,就觉得幸福。别人能用正常的眼光看她,她就幸福。幸福是用器皿来盛装的,有人的器皿是盆,很大,不容易满,三姐的器皿则是杯,随便一点就幸福溢满。都说苦难是一所大学,我三姐注定在这所大学里永远毕不了业,但他们一家仍然倔强地往前走着。 六.丁家台除了田望水一家姓田,全都姓丁,和谐美好,没有死的都幸福地活着。望儿姆妈的女儿丁凤儿出落得亭亭玉立,村里人都喜欢她,我也喜欢她。她小我一岁,是村里唯一不嫌弃我的人。我时是个出名的胆小鬼,什么游戏都不精通。只有她从来都听我的,而且我还可以欺负她。还有一个我喜欢她的原因是因为她长得漂亮,我喜欢别人看我们俩的眼神。她很早就辍学了。当时的学费是五块五,老师说下个星期不交学费的就不准来上课了。她就这样辍学了,当时我是班长,她是学习委员,她作文写得特别好。16岁的凤儿出落得特苗条特白净。来凤儿家的人多起来,都是来提亲的。凤儿生在穷家小户,父亲是个哑巴,母亲望儿是个傻子,那些不好找媳妇的男孩子家纷纷打起了她的主意。望儿高兴得像过年,隔天拿两颗糖果乐呵呵地给我吃,我不想吃。倒是哑巴叔天天来找我妈,脸憋得通红,吧吧吧地乱叫,手不停地比划,做着各种古怪的动作。我母亲听得懂,知道他在说那些跟凤儿提的人不是斜眼歪眉,就是矮小丑陋,还有傻乎乎的像望儿的,再不就是穷得饭都弄不上嘴的,反正没有一个正气的。我家跟凤儿家还没有出五服,两家上辈人丁都不兴旺,我们这房只有我母亲,他们那房也只落下一个哑巴。所以我母亲对凤儿就特别疼。她比划着告诉哑巴这个事儿交给她,让他放心。哑巴叔点点头,朝我母亲竖个大拇指,吧吧吧地挎着粪筐走了。当晚母亲就去供销社称了斤白糖,去了一个叫潘湾的村子,我一个远房表叔的家,专门为凤儿来物色对象。那潘湾在汉江边上,责任田大都是汉江边上的滩涂田,不交公粮水费。当时有一句老话说:喂母猪种滩田——发财无渊。只要人勤劳,潘湾人吃饭是没有问题的。没过几天我们家就来了一个很高很帅的小伙子,一看就是特精明的人,是我远房表叔带来的。一会儿凤儿也来了,她穿着一件红格子衣服,那是她去年挖了一年的半夏卖钱买来的,平时舍不得穿。她梳着高高的马尾,扎着根红色的细丝带,两根丝带坠在马尾里煞是好看,很流行,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偷偷买的。凤儿跟我远房表叔打了个招呼,就坐在靠里边的板凳上,低着头不说话。倒是那帅小伙眼睛顿时放光,话多了起来,把板凳也往凤儿那边挪去,凤儿也时不时抬头看看那小伙,不停地抿嘴笑。我发现凤儿今天特别漂亮,她平时脸只是白,今天白里透红,粉嫩粉嫩的。看那情形,我妈妈心里十有八九了。便在里屋喊:“凤儿,进来我有话说。”远房表叔也在我们厨房里喊:“钱平,你过来一下。”我母亲问凤儿:“你觉得这个男娃子可不可以?”凤儿只笑,我妈急了:“你究竟同意不同意?一句话的事,再这样含含糊糊我可不管了。”凤儿低声说:“看他。他同意我就同意,他不同意,我就不同意。”我母亲听了乐颠颠地跑出去和远房表叔嘀咕了一下,大声说:“凤啊!我弄菜做饭了,你中午帮我陪客。”远房表叔也回应说:“姐,我去帮你做饭。”这桩好事就这样成了,那天那男的给了凤儿两百块钱见面礼,可算是鲜有的巨款。那时相亲最多是给一百的。村里人都说凤儿苦尽甘来,婆家家庭条件好,男娃子又帅。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是最美的,我算是亲眼见证了。凤儿变得爱笑爱说话,整天精神饱满激情四射的样子,我都羡慕嫉妒恨了。我母亲好像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逢人就讲凤儿的事儿。凤儿的这个男友叫潘钱平,他有三兄弟,大哥叫潘金平,二哥叫潘银平。金平银平都已经成家并分家另过。钱平和他爸爸妈妈在一起,住三间瓦房,这样的条件应该能算上好的。年底凤儿就出嫁了,敲锣打鼓热热闹闹,都是我母亲一手操办的。第二年夏天凤儿就怀孕了,我正替她高兴呢,有一天回家,凤儿在和我母亲说话,不停地流泪。原来医生说凤儿可能因为怀孕会眼睛失明,她现在看东西已经觉得模糊了。母亲说:“这事太大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姆妈不知道怎么说,这事外人也不能做主。”凤儿说:“谁都不能做主,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我母亲叹了一口气,把凤儿的手搁到自己的膝盖上说:“你这么想呢就生下来吧,女人不生孩子日子也不好过,说不定是胎气不好,孩子一生下来眼睛就好了呢。”我却想到了凤儿去世的奶奶,是个瞎子,常年拿着根竹棍,摸摸索索地去丁家潭洗衣服的样子。凤儿生了,是个女孩。满月那天,母亲说:“老幺儿,你去把凤儿接回来住满月,去小卖部买点东西,带点茶事,免得她婆家人瞧不起她,说她娘家没人。”这时候凤儿已经全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的女儿却收拾得很干净,那孩子白白净净的很秀气,像凤儿。孩子二月生的,叫春桃。我在堂屋里爱不释手抱着春桃,等着凤儿收拾东西。却听见房门嘭地一声关上了,里面有推推搡搡的动静,听见凤儿小声说:“不行,不能做那个,刚刚满月还没干净呢。”里面传来钱平压低的粗嗓门在吼:“你个瞎婆娘还想不想过了?”半个钟头后,里面平静下来。凤儿虽然眼睛瞎了,却很能干,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地里的活儿她也可以干,就是比别人慢,所以免不了钱平骂她。钱平不再柔柔地喊凤儿凤儿,人前人后都叫她瞎婆娘。每天早晨她洗完衣服,钱平就用自行车把她带到地里干活,我见过她除草,她不用锄头,蹲在地上用手扯草,她先摸到棉花秧子,用一只手把棉花秧子的根部护着,用另一只手很快地把周围的杂草扯干净,再往前……凤儿不再是那个清纯美丽的凤儿,不再和我走在丁家台的土路上一路骄傲地仰着头,听那些男孩子挑逗的口哨声。她已经和我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了,和我在一起她好像心不在焉无话找话,但和那些婆婆嫂子们在一起聊天时,她就有很多共同的话语。神奇的是凤儿还会穿针引线,袖子上总是别着一根针。她一回来她的哑巴爹就拿出几件穿破的衣服让她补。只见她熟练的从袖子上取下针,从细篾篮子里抽出一根线,用嘴把线头咬细,再把针上的那根线尾巴也小心咬细,拇指和食指沾点唾沫,把两根线头一捻,然后迅速一拉,线就穿过去了,用完就再留一段线在针上下次再用它带线。她补的衣服虽然颜色搭配极不协调,但针脚却端正整齐。八月里桂花飘香。春桃已经会坐了。都说会忙的忙八月,不会忙的忙腊月。花生,黄豆,芝麻等等农作物都是在八月收获。钱平一家全家出动,翻过汉江堤抢收黄豆,小春桃也抱出来了,在田头放一个簸箕让她坐里面,放上一个小玩具,她就能玩上半天。凤儿会隔一段时间来喂一次奶。中午太阳正毒的时候黄豆已经收割完毕,钱平说:“瞎婆娘,不用你帮忙上车了,你把春桃抱到阴凉的地方去歇歇。”凤儿就欢喜地朝春桃的方向摸摸索索地走去,忽然一个踉跄,什么东西穿过布鞋扎进脚底,她感觉生疼生疼。汉江堤边有很多柳树,微风吹到身上甚是惬意。凤儿摸着吃奶的春桃,满满的幸福写在嘴角。这时候凤儿觉得脚不大对劲,用手一摸粘粘的湿了一大片。便随手扯了一把草放在嘴里嚼烂,敷在疼处,这个方法是她哑巴父亲教她的,很灵,血果然止住了。第二天早晨,钱平骂了半天,凤儿才磨磨蹭蹭起床,吃了早饭把衣服洗后又去睡了,说不舒服,任钱平怎么骂都不动。大忙季节怎么能有闲人呢,钱平去村卫生室买了两板感冒胶囊扔给凤儿说:“吃四颗吧,翻倍吃好得快。”两板感冒胶囊吃完,凤儿不仅不见好,还发起烧来。钱平用自行车把凤儿带去卫生室输了一瓶液。几天过去,凤儿还是不见好,饭也不想吃,身上还起了黑色的点点,脚肿得厉害,伤口总不愈合,还流着脓水。钱平也慌了,知道可能不是感冒,又把凤儿送到村卫生室,赤脚医生告诉钱平,凤儿可能是因为脚底伤口感染,得了败血症,说败血症是个大病,医院。钱平悻悻地甩了句:“什么叫败血症,分明就是败家症。”大热的天,大忙的季节,家里躺一个病人,孩子也没有了奶水吃。钱平的脾气越来越坏,他把平时纳凉用的竹床搬到后厢房,把凤儿搬到竹床上去睡,眼不见心不烦。倒是婆婆念凤儿平时的好,时不时地递口水喂口饭。凤儿一直发着低烧,人也迷迷糊糊,一清醒就喊春桃春桃。正吃晚饭,凤儿又开始喊了,钱平把碗一摔,进去就把凤儿抱到外面的板车上,拖着就走,他妈妈赶紧赶出来问:“钱平,你要干什么?”钱平说:“这败家婆娘我不要了,送她回娘家。”他妈妈慌忙说:“不行啊,嫁了的女泼出了的水。不能这样做的,小心遭报应。”钱平大吼一声:“我已经遭报应了。还能怎么报应?这就是一灾星。”就这样,嫁出去了的凤儿又被送回来了,还是低烧不退,还是清醒了就喊春桃春桃。过了不久,凤儿死了。我去跟钱平送的信,我去田里找到的他,他正跪在地上摘花生,汗流浃背,旁边放着一副碗筷,应该是刚刚在地里吃的午饭。听到噩耗,钱平顺势倒在地上,仰天大喊:“凤儿啊,我对不起你,我也没办法啊,我们都是苦命人啊……”本来我在路上想好了,见到钱平就扇他几个耳光,还想好了该怎样左右开弓,该说怎样恶毒的话语,为凤儿出气。但我却没有,我看着痛哭不止的钱平,楞了许久后,竟抱着又是泥又是水的钱平痛哭了一场。按当地的风俗,出了嫁的女儿死娘家了,是不能从大门抬出去的。我父亲把哑巴房子的山间(就是房子的侧面)打了个洞,用门板把凤儿的遗体抬上了钱平请来的一辆农用车里。记得那年凤儿出嫁也是这辆车,只是当年这辆车挂着大红花,而今天挂着白花。 凤儿,就像一盆无人看管的窗台上的花,上不及天露,下不接地气,用尽一生的养分,开了一次艳丽的花,就匆匆谢世了。 凤儿走后哑巴叔就病倒了,不多久也死了。房子山间打的洞还没有补上,黑黢黢的看着让人瘆得慌。我母亲搬了一些高粱杆子把它堵上了。望儿成了五保户,村里让她去了乡里的养老院。那天是我父亲帮她收拾了一板车破破烂烂的家当,把她送走的。我父亲在前面拉,望儿在后面推,都佝偻着身子,像被风儿卷起的两片抱成一团的枯叶,朝着夕阳方向艰难地移动着。 走着走着,望儿仰头问父亲:“元哥,我几时回来呢?”父亲用力的拉着车半晌没回答,直到把他自制的旱烟抽完了,才幽幽地说:“还回来做么事?莫回了,一辈子也不回来了。”汽路(那时我们把公路称汽路)通客车的时候,应城的大顺拿着一张信纸,按上面的地址找到了丁家台。他长相颇似李妈,身材瘦高,却腼腆得像个女孩子,穿着一件大得不合体但明显是新的衣服。斜挎着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一条白毛巾,几个馒头几十个皮蛋。馒头是他路上吃的,皮蛋是他带给母亲的礼物。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皮蛋,说叫松花皮蛋,用谷壳子裹着的那种。望水给我尝过一小小口,我没有尝出任何味道,只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儿。李妈拉着大顺的手,激动得不知是哭还是笑,不停地帮大顺扯衣服理头发,嘴里叨叨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大顺说地址是爹给他的。他的爹病得很厉害,想到不久要离开这个世界,怕自己死后大顺一个亲人也没有,就想着让大顺投奔他亲妈。瘸子很早就打听到了李妈的住址,请人用信纸写下来放到了枕头里。但大顺来了几日,无论李妈如何挽留,还是回应城去了,说他还是舍不得自己的爹。 七.又是一个春天,村委会主任拿着一摞招工表,跟村里年轻人说广东裕元鞋厂招人。望水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四处奔相走告。他拿着一张表鬼鬼祟祟地把头探进我家篱笆院,问:“梅子,你妈妈在不在家里?”我说:“不在哩,你走吧,我妈说不让我去广东。”他一脸憧憬,说:“一起去吧,去了我们以后就是城里人了,你是不是没路费啊?我回去把一袋豌豆卖了借给你。”这时,我母亲背着一捆柴火回来,见到望水就骂:“你这个红脑壳砍头的,又想来把我的老幺叼出去吧?快给我滚。”其实我也不想出去。母亲说十几岁的姑娘伢出去了就会没人要了,以后会嫁不出去的。填表出去的有3女12男。我的好朋友书琴、金凤、勇梅跟他们走了。我忽然很羡慕她们,觉得她们是朝着希望,朝着梦想出发了。送他们去乡里坐车的路上,人人都一脸的茫然和不舍,内心却急切地想逃离这里,都不说话,各自扛着自己的蛇皮袋默默地走。这时望水走到我身边说:“梅子,我教你唱个歌吧,我刚刚学会,蛮好听。”说了开口就唱:“恩恩怨怨在无穷无尽中消失,总也找不到回忆,找不到曾被遗忘的真实……痛苦痛悲痛心痛失自己,情深缘浅不得已……只有等到来生里,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后来知道这首歌叫《来生缘》,当时只觉得好听,奇怪这么糙的望水还会唱这么好听的歌,唱得很投入,眼泪都出来了。十几年了,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我以为他不会哭呢!感觉怪怪的。临上车他对我说:“梅子,你信不信我以后在城里会攒很多钱,开桑塔纳回来?你等我。”我肯定不信,从小到大我都不信他的话。更不会等他。第二年,他们就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说太累了,又熬夜,受不了。最后只有五个人留在广东,全部回来了。望水没有回来,说非要混出个人样了才回来。勇梅偷偷告诉我:没有回来的都是因为没有路费。再后来我收到来自广东的一封信,是望水写的,字写得像鸡爪子扒的。信中写道:梅子你好!别来无恙,勿念。你爸爸妈妈好吗?我爸爸妈妈好吗?我在外面很好,已经攒了很多钱,有五百多块了。打算今年过年回去。好,就写到这里搁笔了。此致敬礼!望水写于广东石碣。某年某月某日。我觉得很好笑,写的都是什么话呀,不过就他小学二年级毕业的水平写成这样,肯定还请教了别人,也难为他了。信我懒得回,很快就忘了这事,忘了望水,也许从来他就没有走进过我的记忆。后来望水真的混得很好。他是第一个开小车回来的人,还染了一头红色的头发,倒是应了我妈妈老骂他的一句话:红脑壳砍头的。在我出嫁的第二年,望水带回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朋友,据说是湖北黄陂县的。我不知道黄陂在哪里,但我们那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我早早来到望水家,想看看黄陂姑娘到底长什么样。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黄色的卷发蓬松地高高盘起,脸白嫩白嫩的,眉毛很弯很细,嘴巴红红的,小圆脸,大大的眼睛,纯黑色的眼珠,不像我们乡下人的眼珠都带灰黄色的。望水说她姓白,我们就叫她小白,我一直盯着小白看,她可能漂亮得太久,被人看习惯了,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望水却悄悄告诉我:“她化了妆的,其实长得没有你好看。”骗谁呢?我回去对着镜子颓废了半天。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得又土又丑。望水的婚礼办得很热闹,他专门从县城里买回的软糖,见人就撒,村里干部也都来送贺礼,他一下子成了村里的名人。小白后来给他生了个双胞胎女儿,一个叫田白雪,一个叫田白静。作为第一批打工仔,望水很快成为裕元鞋厂的车间主管。裕元鞋厂在越南办了分厂,望水成了分厂的生产厂长。他老婆在广东石碣开了个花店,生意还可以。应该是在他的双胞胎女儿10岁左右的时候,记得他不久前还回来跟他女儿庆了生的。至今为止都没有人知道具体原因是什么,他被一辆车送回来了,回来的时候下半身已经瘫痪,车上带着个轮椅,村里人猜想望水可能是跟别人打架致残的,因为他从小就是打架斗殴的代王。那夜小白在他床前跪了一个晚上,谁也拉不走,望水也不说话。早晨李妈端了一碗鸡蛋送进去,望水把碗砸向小白,大声骂道:“叫这个婊子滚出去,骚货。”小白哭着走了,走时留下了一笔钱,从此再也没有回过丁家台。就这样,帅气俊郎的望水成了半身不遂的残疾人。但他很坚强,拄着双拐在七里湖车站旁开了个公用电话亭,卖一些报刊杂志。后来电话手机全面普及,生意没有了。他就改装了一个手动麻木载客,勉强度日。八.分田到户后,村民们有了很多闲暇的日子,麻雀凭着他精明的头脑,做起了牛马贩子。那时候的牛马是用来干活的,什么牲口勤快懒惰都是要凭眼睛看懂。所以麻雀说这是一门手艺,一般人学不会。他最喜欢往人多的地方跑,特别是看到落巴在,吹起牛来更是带劲。他高声说:“这看牛啊,是门学问,一般人学不会,外行人就知道看牙口,这里面脉啊,深得很,牙齿可以跟它敲掉。我只要围着牛马转三圈,它几岁了健康不健康?会不会干活?门儿清。头小尾巴拖,懒屎懒尿多......”现在的落巴已经中年发福,加上生活条件好了,面色好看了许多,身材也圆乎些了,开始呈现出女人味来,比年轻时候还俏几分。她毫不客气对麻雀说:“继续吹,好长时间没有下雨了,把雨吹下来最好。”麻雀急了,说:“落巴子妹,你怎么老是跟我抬杠呢?”然后拿一块钱买两袋瓜子,递一袋给落巴,在她耳边悄悄说,“我昨天又赚了一百多。”麻雀鬼精鬼精,他去买人家的牛的时候,围着牛看三转,说不错不错,然后弯腰下去一看说:“不好,你这牛五个奶子,通脊黄牯五奶沙,走一家败一家。”牛主人无奈地说:“麻雀兄弟,这牛是四个奶子的,那个奶子根本没有发育,跟瘤子一样的。”“不要了不要了,这牛买到手里了不好卖,甩都甩不脱,我也不敢长时间地喂它呢!这败家的主。”最后别人把牛便宜卖给了他。黄牯牛是指公牛,沙牛就称母牛,所谓通脊黄牯就是公牛背上一条黑线,五奶沙就是母牛长五个奶子,正常母牛都是四个奶子。麻雀最喜欢买这种牛,说不是邪货不赚钱。但这两种牛到了他手上,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更有一套说辞:“这要不是您买,我还不卖呢!通脊黄牯一条龙,五奶沙子更难蒙,我打算自己喂的呢。”后来牛马贩子生意不好做了,主要就是农田开始实行机械化,各家各户都买了手扶拖拉机,没有了牛马,麻雀就没生意可做了。但他头脑灵光啊!他又买了一辆三轮车,走村串户收农副产品,也赚了不少钱。进农户收购的时候,车和车上的货没人照看。他就约了落巴,俩人合伙干。于是,每天清晨,麻雀就带着落巴一起出去,晚上再一起回来。刚开始,村里的人看不顺眼,这不明摆着有情况吗?有好事者就去告诉麻雀的老婆,那胖女人哈哈一笑说:“说什么呢你们,瞎嚼舌头根子,落巴是我妹子,我放心得很。”这傻女人还真是这么想的,她只要做了好吃的一定会喊落巴过来吃,落巴不来她就送过去。落巴的男人平时就被落巴训得屁都不敢放,更是把麻雀当财神。既然这样,人们也就无法再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火车叔已经年迈了,他摇摇晃晃拦下三轮车,对落巴说:“落巴子,你回避一下,我有事跟麻雀说。”落巴子头一偏,生气地说:“有啥见不得人的话,还不让我听?”“你要听呢,也可以。”火车叔深吸了一口烟说,“你们这要是在过去,是要沉猪笼的。”这下落巴不乐意了,她从三轮车上跳下来,指着火车叔说:“今天我还就要你把话说明白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做沉猪笼的事了?现在是法制社会,今天你不说出来我还不依了呢。”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落巴越说越带劲,倒是火车叔像理亏的样子,他气得直哆嗦,脸憋得通红插不上话,半天憋一句:“丁家台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没皮没脸的人哪!”就这句话还淹没在落巴尖利的嗓音里了。得胜的落巴爬上三轮车,大声对麻雀说:“我们走,跟他在这儿嚼舌根他又不付钱,我们还要活命呢。”又把头转向火车叔说,“我说火车哥,亏你儿子还在外面当干部呢,你心里怎么这么阴暗呢?我和麻雀只是合伙做生意,你硬是往龌龊的地儿想。”“对对对,人家是合伙......合伙做生意呢,您哪!还真是啥拿耗子。”大伙儿话里有话地劝说火车叔。 火车叔回去后大病了一场,几个月没出门,他在省城的儿子回来把他接走了。麻雀和落巴成了丁家台一道独特的风景,男人女人们在背后,嘴里面虽然说些鄙视的话,其实心里都特羡慕嫉妒。 九.在母亲的影响下,我对父亲感情一直不是很深。但父亲特别亲我,可能因为老话说得好:大儿大女死广皮,幺儿幺女心肝细。只要我回娘家,父亲就高兴得不得了,拉着我的手对我不停地家长里短,诉说哥哥嫂嫂怎样的不孝顺。其实我知道,我也不孝顺,只是他不怪我而已。就像同一样的话,若是哥哥姐姐说,他就会生气,而我说出来,他就很乐意接受。父亲喜欢抽烟,都是他自种的烟叶。我家房前屋后都种满烟叶,那烟叶大大的绿叶子,上面一层白绒绒的毛,摸上去有点黏黏的感觉,粉红的喇叭状的花儿,微风吹来,满屋子软绵绵的烟香味儿。母亲说,父亲一辈子最拿手的活就是种烟叶,比谁都种得好,母亲经常拿这些烟叶镇住父亲:“真想把你的这些宝贝全部扯了!”那次我去看父亲,他明显瘦了,脖子上很多包块,什么东西都不想吃,想喝豆腐花。他进屋拿出一个袋子给我看,说是二姐打工前给他买的,味道很好。我看了,那是冰泉牌的豆腐花。我说知道了。过了一段时间,应该很久,我再去看父亲,他已经卧床不起了,我忽然想起他想喝的豆腐花,连忙骑自行车到村头的小卖部,店老板说豆腐花三块钱一袋,我摸遍全身也就两块多一点,只能下次跟他买了。买点什么呢?我竟然不知道父亲喜欢吃什么,好像除了三餐粥饭,父亲也没有吃什么别的东西,我就按自己的喜好买了几根火腿肠。父亲问:“这个东西怎么吃?生的都能吃?”我说:“当然,可好吃了。”父亲咬了一口,艰难地吞下去,说:“不好吃,腥。”我答应父亲下次买冰泉牌豆腐花,父亲笑了。回来的第三天,娘家人来给信,说我父亲走路(当地人称死为走路了)了。我去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一木板上,头发跟生前一样,雪白雪白的一丝不乱。父亲一生爱干净,一些破旧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桌上还放着一根咬了一口的火腿肠,还有一个空的豆腐花袋子,冰泉牌的。我放声大哭,紧紧地握着他冰凉的手,却怎么也捂不热。奇怪的是母亲却不哭,坐在地上不说话也不流泪,过了许久许久,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的人啊!你划不来哟!跟着我没有讨一天好哦……死了好,死了好哦!到那边弄点好吃的,用块正田多种点烟叶,不再遭孽了……”望儿也从福利院来了,她长年腋下夹着一件黑底红花的缎面袄子,那是凤儿出嫁前钱平和凤儿专门去沙洋扯的面料,我母亲手工做的。我们当地称哭是有讲究的,必须是有板有眼,有统一的调子,必须有词语。就像我母亲的那样,年纪大的人都会哭。我们的哭只能称做汪,不是哭。望儿虽然年纪大,但她也不会哭,只是直着个大嗓门使劲地汪:呜呜……呜呜呜……像草原上孤狼的叫声,悲切而绝望。第二天福利院来人说望儿没有回去,所有人都慌了,全村人都出去寻找。有人说看见望儿夹着那件黑底红花的袄子走进林场了,几天后又有人说,看见一个腋下夹袄子的女人站在汉江堤上。福利院依着这些线索找了几天终究没有找到,也就不再寻找。倒是我母亲沿着汉江堤北面找到柴湖,南面找到张港,几个月下来还是没有结果。最后我母亲去福利院拿了一些望儿的衣服回来,在我哑巴叔的坟旁起了一个小堆,也算入土为安了。十.丁家台的日子越来越幸福,丁家潭却越来越瘦,原本丁家潭一眼望不到边,一直飘向林场的深处,如一条清绿的缎面,现在却瘦成了一条沟,被人承包喂鱼,还必须隔段时间就抽一次地下水才不至于干涸,增氧机不停地工作,仍然不时漂浮出一两条白鲢的尸体,混合着富氧的水的气味儿,成了今日丁家台特有的味道。我母亲晚年信上了基督教,她本来就喜欢唱歌,现在教会里赞美主的歌她都会唱。但无论什么旋律的音乐,从她口里出来都变成天门花鼓调,怎么也改不了,只能这样了。一天教堂聚会散后,我发现多出了一位从来没有见过的白发老人。他绝对不会是附近村子里的人,他骨子里透着儒雅简静,农村的老人不会这么纤尘不染,腰背挺直。他看着我的背影对我母亲说:“这是你老幺啊?真像你年轻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她吧?”“当然没有哪,那时候只有她大哥。”“哦,唉……”“小贺呀,不对不对,你已经是老贺了,你那么一走,怎么就几十年不回来呢?”“你说呢?”“唉……”一阵静默后,我母亲又平静地说:“我是吃老米的姑娘,不是媳妇,我走了这个家就散了。我姆妈说了,只要我打脱离,她就死在我面前。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只怪年轻时太傻了,现在老了也想明白了,没有任何东西是值得用生命来换的。”那白发老者明显眼睛潮湿,假装翻圣经,又是一声轻叹:“是啊!我们在时光面前太渺小了,好多事儿就像在昨天,方孝姑死得太不值当了,我跟她打脱离回来的当晚,她就跳方家河死了。她无父无母,无亲无靠,11岁就来我家做童养媳,任劳任怨。我最对不起她了。”“唉!我也对不起方姐。”“唉,过去这么多年了,不说了。对了宝姑,后来我到县城后又找的一个老婆,也姓丁。”“哈哈哈,这么巧啊?”“也不在于巧不巧的,她不姓丁我也不会要她的。我本来就不打算再结婚了的。”这时候母亲也翻开了圣经,说:“不管姓什么,信主是最重要的,我们来读经节吧。”“嗯,是的,没有什么比能得着生命更重要了。”“我们一起来读启示录22章第5节。”“嗯,不再有黑夜,他们也不需要灯光日光,因为主神要光照他们;他们要做王,直到永永远远.……” 丁国梅籍贯湖北天门。近年作品多为小小说,散见于百余家报刊并有多篇作品入选全国年选本。此为作者的首个短篇。 免费订阅《朝花丛刊》请长按下方北京治疗白癜风最好的药白癜风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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