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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天地SANWENTIANDI简介林德元,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九江市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创作委员会主任,已创作出版著作9部。

1、

明天一早,我就要到老家去侍候母亲了,一个月的时间内,我将依偎在母亲的身边,细细地品味那种已经遥远了的母爱。我从二十岁离家在外讨生活求生存,四十多年从未如此长时间陪伴过母亲。母亲冷也好热也好饿也好饱也好,我们只是装模做样地给母亲打一个电话,偶尔回家见母亲,也总是上午到下午走,完全是一个过客。可母亲对我们这些过客似的儿女,还要买些土鸡蛋塞进我们的行囊,我们却从不觉得有愧!

母亲今年已经85岁高龄了,一个人生活在老家,上个月摔了一跤后,我们才意识到母亲老了,需要儿女们照顾了。我们九个儿女这才在母亲节的这一天坐在一起开会,商量如何轮流照顾母亲。这一天我看见母亲哭了,母亲缩在桌边,偷偷抹着眼泪,她是在懊悔自己活长了寿年吗?她是在懊悔自己再也不能独自生活吗?或者,她是在心疼儿子们要耽误工夫来侍候她?可是,我的心里似乎有鞭子在抽。

母亲唯一向儿女们提出的一个理由,就是不愿到外面去住,哪个儿女家里也不去,因为屋里坐着你们父亲的像,他老寞,他要我做伴。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谁也接不走母亲,这里是她固守了几十年的家啊。可是儿女们都在外地工作生活,不能回家来侍候母亲,这就是突出的矛盾,会议僵在无言的表白中。

我首先对大家说,我愿意到老家来照顾母亲,用我迟到的醒悟,做母亲一个扶手,一根拐仗,不能让母亲再摔倒了……

母亲是一棵老树,不能轻易移到别处的!我理解老人不肯去异乡的儿子家,那不是她的家啊!

我前些年也曾接母亲来九江住,可她嫌六楼高了,有筋骨痛的她上下楼很难,而更主要的是,城市里没有几个可以说话的人。她听不懂普通话,听不懂九江话,只有家乡土语是她唯一的语言。她不想入城市流的理由太多,住了三两天就吵着要回家乡去,那里有一个村庄的老人和她说话。

2、

一大早,我把昨天的日历撕下来,认真阅读了今天的日历,那上面有我写下的记事:年6月15日,我们回老家去侍候母亲。

母亲在大儿子家度过了一个月的时间,今天轮到我这个二儿子接管,按照家庭会议形成的决定,五个兄弟只准接母亲,不能送母亲,讨个吉利口彩。今后到了每个月的15日,下一轮的弟弟就要从上一轮哥哥家中接走母亲,以此类推。

很高兴妻子清娥能和我一起回乡照顾母亲,她是市工商局一名领导干部,刚退居二线,有时间陪我下去。几天前,她就安排了女婿周洋开车,并且把下乡的被子、蚊帐、衣服和食品细心地收拾妥当,看得出妻子很开心做这件事,她读高中时,她的母亲就病故了,严重缺失母爱,和我结婚之后,一直把我的母亲当成了娘,几十年里,母亲过节的衣服和鞋袜,都是她替我操办,这让我少操了很多心。

小车从九江出发,在炎热的公路上行驶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哥哥家接到了母亲。母亲早就收拾了她的洗换衣服,逃离似的走出了大儿子的家门,她说过不愿意离开故土的,可大儿子还是强行把她接到了县城居住,这让她感到很孤独很无奈。今天我们来接她回乡,老人家真是表现得像个小孩子,在我和妻子的左右搀扶下,走得很快很轻飘,看得出她此时的心情很澎湃。比喻得不恰当,老人真像一只出笼的小鸟,把关了她一个月的“鸟笼子”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一路上,母亲有说不完的话,我们担心她晕车,叫女婿开慢点,可母亲说不要紧,只要不停车就没事。对于马上就要见到的家园,老人有着一种争分夺秒的急迫。属于她的家,不在哪个儿子的小家,不在飞奔的路上,而是在她生活了六十八年的那块热土上。

3、

要添置的东西真是太多,为了回家乡侍候母亲,我和小弟德生投资安装了自来水,安装了电热水器,买了洗衣机,洗衣池子,挂衣橱等,总共花了四千多元,这让母亲心疼得要命,说都是为了我才花那么多钱。我安慰母亲说,花点钱不算啥,再说,这么热的天,我们总要洗澡洗衣服吧,虽然家里有水井,但它接不到电热水器里去。

母亲最怕的就是儿女们大手大脚地花钱,见到我买这买那,反复唠叨着一句话:晓得这样,还不如我到你们家里去过。

我听完了就笑母亲:你不是不愿到九江去过吗?住了两天三天就吵着要走。

母亲就没话说,拿一双怜爱的眼睛看着我,她知道拗不过我这个儿子,更拗不过自己倔强的个性。

听说母亲回来了,三叔和翠娥婶、烤叔和贵菊婶都来了,还有老七叔、元叔、啄公叔也来了,关闭了一个月的家,因为主人回来了,顿时热闹了起来。随后赶来的四叔和顿毛叔,老远就叫一声嫂娅,叫得我母亲的脸上笑开了花。这些同在一个村落里生活了几十年的亲密邻里,是调节母亲喜乐的好伙伴,没有了他们每天的聊天和欢笑,母亲的精神世界就苍白无物了。

家门前的场边上有一棵百年寿命的老油树,巨大的树冠在空中撑开一把遮阳伞,给场地上圈出了好大的一片荫凉。油树上有很多欢快唱歌的小鸟,也有很多“知了、知了”叫得此起彼伏的蝉儿,它们似乎都是母亲的好朋友,争相亮着喉咙,在午后平静的乡村里举行着一场大合唱。

4、

乡村和城市的区别,就在于乡村的野性很足,在城市没有的东西,在乡村里还保留着。比如蚊子,这个在城市里不需要防范的小物种,在乡村里还是人们的头号敌人,它们的繁殖能力一点也不受人类计划生育的影响。

三叔下午就嘱咐我要到和公塘街上去买纱门帘,我口里答应着,忙着忙着却忘了。结果到了晚上,蚊子就到我房里聚餐来了,它们见到两个从城里来的陌生人,心想今天晚上可以开斋了。饿了一个月的蚊子们,对我们一点客气都不讲,它们不光寻找我们身上的血管走向,把尖嘴勇猛地扎进我们的肌肉,还有嗡嗡的叫声引来在外面观望的同伴,告诉它们,这简直就是一场热血盛宴,而且是免费的。

母亲拿来一盘蚊香,点燃了,放在我们的房间里,不一会房里就有了一股芳香和药臭的混合味道,淡淡的烟雾在房间里飘散开来,把刚才还乐不可支的蚊子们熏得直打喷嚏,最后受不了那种药味,扑腾着翅膀掉在了地上。真是一餐好酒好肉没享用完,自己就先死了,我认为这也是一种悲壮,蚊子世界里的一种可歌可泣。

母亲给我们送来了老蒲扇,交给妻子一把,我一把,这有点像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度夏的感觉,蒲扇是农村人家夏天消暑的必然工具,那时候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唯一有的就是老蒲扇在呼呼的扇动中,父母为儿女们送来夏夜的清凉。现在都二O一六年了,空调都在农村普及开来,可是我母亲还喜欢摇她的老蒲扇,一则是扇动清风,二则是驱赶蚊子,老蒲扇的作用可谓大了。

德生弟弟这时候为我们送来了一台落地电扇,解决了我们长时间摇蒲扇的累,本来我是想要他帮我装空调的,他就是卖空调的店老板,可他没时间帮我们装,只能用电扇代替了。

有了电扇,我也觉得没必要装空调了,只是这一个月在老家住宿,下一轮要等到五个月后,那时已是冬季,要空调作用不大。

妻子也赞同我的观点,我们并不是来享用空调的,而且是来侍候母亲的,母亲房里都没有空调(据她说是怕吹空调感冒),我们怎么好意思装个空调享受,还是与母亲同甘共苦吧。

不过晚上睡在床上,妻子还是对我说,明天装个空调算了,在我们房里加张床,让母亲跟我们一起住,一是便于夜上照顾母亲,怕她摔倒,二是让她吹吹空调,她房里一定很热的。

我当时非常激动,一个儿媳妇,竟然想到了把老母亲接到一间房里来和我们同住,这想法很是了不起。

第二天吃早饭时,我把妻子同意装空调的想法对母亲说了,特别强调在我们房里加张床,让您老人家和我们一起住。没想到,我还没说完,就遭到了母亲的一口拒绝,她说我又不热,扇个么事空调哩,要装你们装。

见母亲挺严肃的样子,我知道这事没得商量。但妻子还是用好言劝母亲搬到一起住,天这么热,好有个照应。

母亲还是那句老话:你们莫大手大脚花钱,把钱看重点,挣钱不容易。

母亲不同意和我们一起住,装空调的事就不好再说了。我当然知道母亲拒绝和我们一起住的理由,儿子媳妇再好,老人也不能睡到他们一起,起个夜咳个嗽都不方便。我母亲最大的特点是年纪虽大,脑子却不糊涂,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规矩,对人还有点隔碍,特别是对儿媳妇特别拿得住分寸。她总说,儿子是自己生的,什事都好说,儿媳妇是别人的爷娘生的,虽然贴已贴肉,总还是有点生份。

我有点担心,母亲和妻子在一起一个月,能相处得好吗?我这个儿子、丈夫应该怎么做?

5、

到老家的第二天早上,我们家出现了感人的场面,最先是翠娥婶提了一蓝菜来,有豆角、辣椒和茄子,从蓝子里倒出来,堆在地上有一小堆。这都是翠娥婶刚从岭上的菜地摘下来的,水滴滴的,露水把它们濯洗得青葱翠绿;再看翠娥婶,一双浅口的套鞋上沾满了湿泥,在裤脚上还沾了一些黄花瓣儿,是一个赶早踏青的模样。我们一迭声感谢翠娥婶的时候,老七叔用草锄挑了一只蔸蓝进来,用抖得厉害的瘦嘴说:“给你们送点菜来。”

老七叔是个忠厚人,不大会说话,脸上也不经常刮胡子,哪天想起了就用剪刀剪一剪,所以嘴巴上下都是胡子,像田畈里的杂草一样疯长着。

正说着话,四叔在厅里叫嫂,他人长得高,喉咙也大,手里托着一大把黄花,边走边说:“拿黄花炒蛋要得。”说着也进了灶屋。

没过多久,贵菊婶也来了,她的菜蓝子里除了有豆角和茄子辣椒外,还有几条黄瓜,几个红得像火的西红柿,一大把绿得像玛瑙的薯藤菜。贵菊婶见灶屋里已经有很多菜,一个劲说自己去岭上晏了,比他们来得迟,很有点责怪自己动作慢的意思。

把一个个送菜的村邻送走后,我来到灶屋,看见母亲和妻子正在把各种蔬菜分类码好,我就开玩笑说:“我家可以摆个卖菜的摊子了。”说完,又有些后悔不该说,多浓的乡情啊,这种乡情可不能用任何语言去亵渎。

母亲则唠叨说:“总是吃他们的菜,吃得都不好意思。”

妻子说:“等我们走的时候,给他们送点什么,感谢一下。”

在城市里我们每天买的蔬菜,都不知道有多少层菜贩子转手倒腾,等到我们买回家时,都失去了菜的新鲜程度。可在我们老家,村邻们送来的蔬菜,都是刚从岭上的菜地里摘下来的,其路程不过三百米,摘脱蒂巴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其新鲜程度百分之百。而且听说他们自己吃的菜,都是打过药一个星期之后才摘的,药是专打蔬菜的低毒农药,吃起来绝对放心。现在的老百姓都讲究个健康环保,绝对要保证一家人吃得放心。不像一些没良心的菜农,种出来的菜自家不敢吃,专门供应市场,打的是高残留农药,药效还没过就摘了来卖,吃死了人都找不到种菜者是谁。

6、

我有了大块的时间和母亲坐在一起交谈,也就有了想知道母亲身世的念头。几十年里,我只是零零细细听过母亲说她的身世,有些淡忘了,有些却串不到一起。

吃过晚饭安静下来后,我就和母亲坐在厅里的长条凳上,挑头说起母亲的童年苦难,我问母亲是怎么从丁家到了魏家的。这个话头一开,母亲就开始滔滔不绝了:

母亲出生在两里路远的蓼南乡丁家嘴村,生于民国壬申年十二月初十日寅时右,推算出来是公元一九三二年腊月初十日,今年的实际年龄八十四岁,虚岁八十五。

母亲的娘家早先是个富裕的家庭,有几垅良田,还有一个肉铺,后来她的父亲钱多了作搔,经常跑到和公塘街上的赌场里赌钱,据说一个晚上输掉了一垅田,没几天又把个肉铺输掉了。把家产败光之后,她的父亲见家里生活不下去了,就把我母亲这些张着口吃饭的赔钱货当成小猫小狗送给了人家。可怜我母亲五岁那年,就送给了一户没生儿女的魏姓人家做望郎媳,指望着他家生了儿子后,我母亲就是他家的童养媳妇。

我不知道早已作古的外公会不会知道,我今天把他的过错给抖了出来,对他是不是一种伤害。但我要说的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把自己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家业一下子给败光了,还得连累自己的儿女受苦受难。

母亲五岁的时候,被人抱到桂湖垅上了船,行三十里的水路到了吴城,接着她的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也被人家抱走了,据说外公那几天羞于见人,抱走自己的骨肉太伤了心,从此一蹶不振,郁郁寡欢,再也不赌博了,也确实没钱赌博了。

母亲回忆说,她从家里抱走时,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那种离开母亲的断肠她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母亲到的人家在吴城镇上种菜,五岁的她就要跟着养父养母在菜园子里做事,只要一哭,养父养母就拿东西打她,她们就是要把我母亲想念亲娘的念头打没了。可以想像,和没有骨肉亲情的人生活在一起,那是怎样的一种苦楚,何况母亲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孩童。

一九三八年日本飞机轰炸吴城的时候,可怜的母亲跟着养父养母在湖洲草地上躲飞机炸弹。眼看着吴城被炸成了一片火海,没了家园和菜地的养父想把我母亲当成小猫小狗一样扔在湖洲草地间,独自逃回老家蓼南乡苍下魏家,是养母的善心救了我母亲。母女俩手拉着手在一望无际的湖洲上东奔西窜,好不容易才逃到了湖岸上,养母是一双三寸金莲脚,我母亲是六岁多的小孩子,母女俩就这样千辛万苦逃回了家乡,捡到了两条命。

这次逃难之后,我母亲和她的养母在情感上走拢了,成了相依为命的母女俩,对那个只顾自己逃命的养父,母女俩产生了一致的仇恨,使得养母爱的天平斜向了我母亲这一边。但是,将近两年没有见过亲娘的我母亲,还是时常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地哭泣,想见亲娘的念头一日也没有消减,拿现在的话来说,她毕竟只是一个学龄前的儿童啊。

到了苍下魏家落地生根以后,我母亲的全部任务就是遍山遍岭拣捡别人家田地里丢下的农作物,还要到山里扒松毛柴用于家里烧火做饭。母亲说,她那么小,天不亮就背着个竹篓子出了门,到外面见到什么捡什么,回家来的时候养父养母要见到篓子里有东西,少了就要挨打,他们把我母亲完全当成了一个下人使唤。

冬天是一个漫长的季节,我母亲就靠捡拾红薯过日子,这也是她唯一能吃饱的季节。凡是被锄头挖破了的红薯,还有弃之不要的红薯根、红薯须,人家丢在地里,全被我母亲捡了回来,在池塘里洗干净了泥巴后,就成了一家三口的粮食,倒在铁锅里煮熟了,挑选大点的人吃,小的筋筋根根就给猪吃。被日军轰炸吴城镇的炮火炸懵了的养父,完全失去了劳动能力,全靠我弱小的母亲捡东西养活。拿现在的人来比,她也就是个上中、小学的年龄,却要用瘦小的肩膀背负着一家三口的一日三餐……

7、

我们安装了自来水和电热水器的这几天,母亲的生活习惯给打乱了,几十年来,她一直都是用锅热一点水,然后站在灶屋的小巷子里擦洗身子,而且这一切必须是在家人们都睡觉了之后进行。

现在我们来侍候母亲,母亲的日常行动就得要服从于我们的管理。比如晚上洗澡,妻子就催促母亲在晚上十点前洗完了睡觉,因为电热水器长时间工作太过耗电。我们把这些事情摆明之后,母亲为难了,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抗议我们的管理,用这里抹抹、那里擦擦拖延时间,直到我们催促了一遍又一遍,才迟迟艾艾地走进洗澡间。

母亲怕的是不会开冷热水龙头,又不好向我们表明她的畏难情绪。妻子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帮母亲把冷热水龙头调节好,出的热水只有三十六度,和人的体温相同,这样洗起来就不烫。可母亲就是不相信这个新鲜事物,拿着衣服生死不进洗澡间,好像那里面的水管和龙头是两条咬人的蛇。其实母亲对蛇并不害怕,小时候在养母家遍山遍岭捡农作物,什么蛇都见过,人不伤害蛇,蛇就不咬人,这点母亲是知道的。可这个洗澡间里的水管是吐热水的,搞不好就吐烧人的水出来。

妻子就善意的笑母亲,说我都帮你调好了,不烧人的,你可以放心洗。母亲仍是不进洗澡间。妻子说,那我站在门口可以不?你说烧人我就帮你调。

母亲还是不肯进门,她认为哪有儿媳妇站在门口看着婆婆洗澡的呢?她坚决不同意洗,说:“你到房里看电视去,我不用你看着。”

妻子问:“那你想怎么洗呢?我帮你搞好。”

母亲指了指洗衣池子下放着的红色塑料桶,用征求意见的语气说:“拿桶子放热水,我到巷里去洗。”

“哦!”妻子笑了。心想你老人家还是改不了旧习惯啊。

妻子只得放满了一桶水,叫我去帮母亲提到灶屋和正屋之间的巷子里去,那里有我们二十多年前挖的一口水井,母亲一直用这井水煮饭、洗衣、洗澡,水烧人的时候,她可以舀井水兑凉了,那是很随便的事。这种恋井情结恐怕是我们不能理解的。这井是不是一口好井,打井的师傅说打通了庐山的山泉水,三十多米的地下全是鹅卵石,水就从那里面渗出来,清凌凌的,夏天冰凉,冬天暖和;医院当副院长的尖嘴叔又无数次要我们废了这口井,说那井水都是四周的化粪池渗的水,人吃不得。医院院长完全意见相悖的情况下,我们保持了沉默,而母亲则完全相信了打井专家,她说这井水好,清得能当镜子照,喝起来还有点甜……

也不知是母亲的固执,还是我们懒得再在用水上花心思,这口井就这样保留下来了,它陪伴着我母亲一个人在乡间整整生活了二十多年,她每天和水井打交道的时间远远胜过和我们这些儿女在一起的时间。

我和妻子理解了母亲。

8、

有一天,我和母亲竟然为一个梯子闹得不愉快,让母亲嘟哝了好半天。

村里的叔婶们不是天天都送菜来吗?特别是豆角和辣椒很多,我们怎么都吃不完,烂掉了可惜,也对不起大家的一番好意。母亲和妻子一致的意见就是把豆角用开水焯了,放到太阳下去晒干,这是一道炖肉的好菜。于是妻子给大铁锅里舀满水,母亲往灶瞠里烧旺火,婆媳俩忙了好一阵,才把十多斤新鲜豆角焯了水,下一步就是如何晒的事情。

妻子忙完了,就问母亲要把焯豆角晒到哪里。母亲边说晒屋顶上,边端了一个杉木人字梯,吃力地放到灶屋的墙上,刚支稳,就要往上爬。她一串连续的动作,可把妻子吓坏了,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家,竟要像年轻人一样爬梯子晒豆角,这要是摔下来了怎么办?

婆媳俩一个要登梯,一个不让登,在灶屋墙边就叫了起来,妻子说:“你这么大年纪,爬不得。”母亲坚持说她总这样爬梯子,没事的。

妻子见劝不了母亲,就放开喉咙喊我。我于是从厅堂赶到了灶屋边,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也不管母亲同意不同意,就把人字梯给搬开了,我说娘啊,我们没看见你爬上屋不晓得你危险,现在看到了,我们就不让你爬梯子。

母亲显然是很生气,坚持说她上屋顶晒东西的,从来没摔下来过,今天哪就会摔下来呢?

我说:“你老人家也真是,连我都不敢爬,你八十多岁还要爬上爬下,就不怕把人吓死?

“你有恐高症,我又没有。”母亲呛了我两句。我有恐高症母亲是早就知道的,可她没有,这一点我佩服她。母亲的身体从没有过什么毛病,只是七、八年前做白医院,农村医保她一次都没有报销过,医院光明行的天使们免费做的,一分钱都没花。

可不管怎么说,只要我们在家侍候她老人家,就不能不管她攀登梯子到三、四米高的屋顶上晒东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老人家的骨头可不是随便能摔的,万一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我们这次的侍母就成了罪过。

任凭我们怎么说,固执的母亲还不认为登高晒东西有什么不对,但又抢不过我手里的梯子,最后只好折中,把焯的豆角放到贵菊婶家的屋顶上去晒,她家的房子是花岗石不锈钢楼梯,上上下下都安全。

后来我把这事对叔叔婶婶们说了,他们都支持我的观点,一致劝母亲今后再也不要爬梯子晒东西了,本身儿子和媳妇在家侍候你就有风险,不能让他们再添风险了。

母亲这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9、

梅雨季节里,连续多天的大暴雨过后,天空终于挣扎着在这天晚上放晴了,没有了积雨云的天空之上,消失了多日的星星也蹦出了几颗最亮的,让人觉得心情顿时开朗起来。

我和母亲坐在屋外的水泥场上,一边打着蒲扇驱赶蚊子,一边漫无目的地聊着家常。

我很想知道母亲是怎么嫁来林家的那个情节,一个扒山柴的魏家童养媳是如何和一个乡村先生认识并结婚的。小时候我曾听母亲说过,但那时候没有文字记录,记得的内容已经不多了。

母亲很愿意说起这段往事,毕竟我父亲有他最值得骄傲的谈资。父亲小时候读过私熟,是个先生,人也长得风流倜傥,喜欢他的女人多的是,可我父亲偏偏谁都不爱,就爱上了我母亲,让她从一个卑贱的丫环成为一个乡村先生的里头人(老婆)。

母亲十六岁的那一年,差点就嫁到了我家来,她却错过了机会,没同意这门亲事,所以就有了以后的故事。如果这个故事没有圆满结局的话,也就没有今天的我了。

父亲前面有一个老婆,是大姓人家强逼着我父亲和她成亲的,我父亲不从,却因为自己是小姓人家的子弟,拗不过人家的威逼。两人结婚后,根本没有感情,睡不到一张床上,所以两年了都还没有怀上孩子。

父亲于是对那个女人说,我们退婚吧,这日子没法过。女人就同意了我父亲的意见,并告之了她的父母,父母见女儿两年都没有生孩子,以为是女儿不能生育,就收敛了大姓威风,同意下堂改嫁,好聚好散。

女人知道自己配不上我父亲,就收拾了东西回家了,随后改嫁到了三里路外的村庄,在那儿,她生了几个儿女,和一个爱她的男人相守了一辈子。

退掉了老婆的父亲,在家平静生活了两年后,终于在去一次苍下魏家做事的路途中,发现了我的母亲。他在一条松树遮天蔽日的山路上,看见了一个小小巧巧背着竹篾篓子的女子很经看,忍不住停下脚步问了我母亲的名字和住址。父亲的大胆把我母亲吓蒙了,说出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后就低下头走了,却把父亲的两只脚钉在了那里。

父亲回到家,即刻就托人打听我母亲的家境情况,人家告诉他,这个女人命很苦,生于丁姓人家,五岁时“嫁”到了魏家做望郎媳,实际就是一个天天挨打挨骂的使唤丫环。

父亲知道这些情况后,生了同情心,就托媒人到魏家提亲。没想到,遭到了我母亲的拒绝,我这个苦难深重的母亲不是不愿意,而是怕配不上我父亲,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和一个大她七岁的男人结婚,她也觉得相隔得太多。从媒人的嘴里,我母亲知道我父亲是十里八乡公认的读书先生,自己觉得根本配不上。

事情一搁就过去了一年,母亲照例天天上山扒松毛柴,上岭捡拾人家遗弃在地里的农作物,手勤脚勤,从天亮到天黑,为的是回家少挨骂。而这一年里,被一个小女子拒婚的父亲,生了铁心要把她娶回家来,他像欣赏着玻璃橱窗里的一件宝贝那样,用了一年的时间去偷偷观察我母亲的行为,认为这个可怜的女人正是他梦寐以求的老婆,是一块没有任何人去雕琢过的美玉。

父亲那时已经是走村串乡的道士先生,为亡人超度的手艺人,他喜欢在夏天穿一身白竹布褂子,大筒腰的裤子,冬天穿一身长袍棉袄,一顶孔明帽戴在他头上特别显眼。每回走到山林里站在大松树下,总要痴痴地看着远处躬着身扒松毛柴的我母亲,而我母亲也常常能看到我的父亲。久而久之,我母亲就动了心,放下竹篓听话地坐到我父亲的跟前,吃我父亲带来的发饼……

在两个极不般配的人相识相知了一年后,我母亲终于坐上了父亲家抬来的蓝布轿子,从苍下魏家来到了塘湾村做了林家的媳妇。让世俗人不理解的是,父亲对一个受尽了人生磨难的童养媳百般疼爱,并在二十六年的耳鬓厮磨中生下了十个儿女,最后父亲像一条碾米屋里拉着碾盘转圈的老牛,在不停的转圈中累倒了,远行在一九七六年的五月端阳。

虽然整整四十年过去,父亲只有一块瓷版画像陪伴着母亲,可是让母亲坚守了整整四十年,她一直感激着我的父亲,是父亲把她从一个卑贱的童养媳救出了人间苦海,成了一个乡村大先生的女人……

10、

老家的已婚女人喜欢在夏天的晚上洗过澡后,脱光上身,仅穿一条短裤,像男人一样在屋外乘凉,家里的亲人看见也不要紧,千百年的习惯成为自然,并没有人觉得这是伤风败俗。

这天晚上,我和妻子洗了澡,进了房间准备睡觉,可是侧耳细听,许久都没有听到母亲洗澡的动静,灶屋通往厅堂的木门推开或者关上是有响声的,而户框转动的嘎嘎声一直没响,妻子催我赶紧去看看母亲。说实话,八十五岁的母亲很让人担心,若有一个跌倒损伤可不得了。

我穿上拖鞋,掀开纱门帘,一脚迈到了厅里。厅里吊着的两支日光灯很亮,连蚊子飞行的路线都看得清清楚楚。正在这时,母亲也刚好从灶屋里走出来,光着上身,穿一条短裤,缓缓地走到了厅里,和我正好面对面站住,母子俩的中间只相隔着四、五米的距离。我看见并不显得非常苍老的母亲,下垂着一对肉奶,白亮的灯光照得她们有些白晰。这是一对养育了我们十个儿女的功勋奶,毫无遮挡地展示在我的面前,有一种久违重逢的感觉。

我想转过身不看,怕有伤母亲的尊严,但我想想还是没有背过身去,而是用一种崇敬的眼神重新注视了母亲的双奶,我并不觉得这是对敬爱的母亲有所轻慢和亵渎,恰恰是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去欣赏母亲曾经的粮仓--那是我们小时候曾经摸过、吮过、也咬过的粮仓啊!

母亲并没有因为六十一岁的儿子站在面前显得慌乱,而是若无其事地用毛巾擦着沐浴后仍然汗水涔涔的肌肤。可能对于她来说,年过花甲的儿子依然是过去那个吊在她奶头上吮得山响、吮得滋滋有味的婴儿,原本就是一个吮着不足的奶水哇哇大哭的儿子,原本就是一个一边嘬奶一边磨砺牙床的周岁二儿子,原本就是一个不肯把奶头转让给妹妹吃的霸气的二儿子。

老天让母亲掌握的乳汁粮仓,从十八岁直到四十一岁的二十三年间,“粮仓”里一直源源不断地为我们供应着白色的乳汁,甜甜的乳汁,营养的乳汁,我们没有被饿死,也没有在饥荒的年代里断了奶流。我许多年前写过一篇散文,描写母亲的两只奶头像极了风景区里的大树,那树上有我们小时候留下的无数牙印,像不文明的游客用刀在她身上刻满了“到此一游”。

11、

今天是七月十五日,我们结束了首轮侍候母亲的特殊生活,傍晚回到了九江,一个月的乡间生活让我感受太多,也学会了很多,从二十岁离家在外奔生活到现在,我这次足足陪伴了母亲一个月,收获了满满的母爱,也让母亲感受了儿子儿媳的孝心,她很快乐,有人围绕在她的身边,有人帮她煮饭洗衣,有人陪她说话,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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