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叙事告诉他们我已不在牟逍著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鲁迅《且介亭杂文附集》 编者言:荒诞风格的现实叙写,揭示出底层乡民卑微变形的生存状,展示出作者值得肯定的文学潜力。这里的刊发不止意味着的肯定和鼓励,也是一种对于青年才俊不断纯熟的寄望。一. 见我醒了,父亲笑着递给我一本书。书大概有砖头重,封面像晒干的兔皮。他添了下嘴唇说,里面写了啥?我翻了翻,蚯蚓似的字体爬满了书,全不认识,便随手扔到床头了。他拉下脸走出去,把书塞进炉里引火。呛人的烟使我睁不开眼。起床后他又将四角烧掉的书从火炉救出,重新塞给我,拧着我的耳说:“个字儿都不认得吗?书白读了吗?”父亲面色阴郁,像要将我吞下。我没喝稀粥,抓起书包出了门。他一把将我拉住:“去问问老师,书里到底写了啥!” 矢门街的每个角落都积满了水,我的鞋湿透了,更糟的是我再一次迟到。我轻轻推开门,王老师斜眼看见了我,让我站到讲台向同学们说迟到的原因。我羞愧满面,将今早的事磕磕绊绊地交代出来。王老师熄了怒火,接过书读了书名翻译给我听:“是《关于月球引力的猜想》。”虽不懂,我还是写在了手腕上。 回到座位后,我时不时盯着这一串陌生词汇。课程很快就结束。刚回家我便将手腕递给父亲看。他皱着眉,疑忌地看着我。我叫他放下铁铲,挨近了瞧。“月球引力的猜想,是一种科学假设命题,”我解释说,“假设命题是什么,老师没说。科学家们认为月球引力大时可能会发生涨潮和地震。”当然,这些都是下课后老师将书中的句子翻译过来私下告诉我的。父亲没再说什么,重新拿起铁铲清理猪棚。猪栏遮住了父亲的身影,不一会儿,猪粪便被抛了出来。 过会儿,父亲把最后一块旧木板放到了猪棚顶。前几日,父亲料到多雨,到街边捡了一捆废纸、木板、薄膜。大概就是在废纸堆里,父亲发现了这样一本书。我坐在院子的小木凳上,父亲手指夹着烟,走了过来,嘴里嚷嚷着说:“总算不会被雨淋了。”过了一会儿,他用食指捏着那本书的书脊,瞧一眼内容,便用舌头沾下食指,急匆匆地翻到下一页。 母亲叠好衣物,走了过去,吩咐父亲给城北的王二家送粮。父亲拍死一只吸血蚊,边点头边问,你收拾衣服做什么?母亲说,天晴了不收衣服做什么?母亲扭着腰走进了屋。父亲放下书,掐灭了香烟,给脚踏车轮胎充满了气,扛上一袋粮,慢吞吞地出了门。却看见王二的肚腩像西瓜,直接顶开了门,远远笑了声。 父亲停下脚踏车,自行车没稳住,拖着父亲倒在一滩泥水里。父亲揉揉腰、臀,抹去泥浆,费劲地爬了起来,说:“按照合同,我一定按时赔款。王老板放心,你这么远跑来也不方便。”王老板点了支烟,说,就顺路过来看看,没别的意思。母亲赶了过来。她在背后揪着父亲,让他客气点说话。父亲一挥手推开母亲,把车扶起,指着王二的鼻尖说:“王老板,当初你没有印章,我可是用拇指盖章。还留下了字据的吧?”王老板笑着弹了下烟灰。母亲没听完,扭头走进卧室。我看着父亲脸上的泥浆点被抹成了横条状。那会儿夕阳慢慢地撒了下来,父亲的脸熠熠发光。 月前,公路施工队的周王八意外死亡,修路工程立即停工。工友们早就溜之大吉了,就我父亲一人留下死扛着。我母亲计划全家搬去外地,父亲却死活不肯。“你怎么证明自己没罪?你有钱赔款?”母亲在夜里哀泣。吩咐父亲每到周末就去给王二家送粮,父亲勉强同意了。但父亲说:“只送粮,点头哈腰道歉是不可能的。” 我丢下作业本,躲到顶楼上去。直到王二走了我才钻出。仿佛家里每一种物品都屏住了呼吸,母亲卧室门紧锁着,父亲在角落里一个劲儿抽烟。
二. 这天下午三点,厨房里传出了一些油烟味儿。母亲喊我过去剥蒜时,我发现父亲竟然脱去了身上的旧军衣,将羊毛衫(后来知道是父亲的结婚用品)拿了出来。我走近了瞧,发现他正修理胡须。他的胡须大概有三个月没修理了,缭乱、枯黄,显得异常朽迈。 我剥完蒜,母亲没切,整个儿撒花般扔进热锅。过会儿,她擦擦手,将菜端上桌,叫父亲吃饭。父亲说先别忙着吃,再去炒几个菜。吩咐母亲把家里最后那块野兔肉拿出来。母亲挽了下头发,就闷着头去炒菜了,这次她先将蒜拍碎了再扔进锅。父亲将床底的那瓶酒也拿了出来。十分钟内,父亲时而走到窗口朝外探望,时而去厨房揭锅看菜的色泽。正在他洗酒杯时,敲门声响起了。父亲手中的酒杯突然掉进了水盆中,他绷紧了身体,走到了门口。 开门前,父亲整理了下衣领。将门打开后,我瑟瑟发抖。来人是我的王老师,他穿着西装,进门就挺了挺腰。父亲整个人弯着,嘿嘿笑,将老师引进家门。他转过脸,横着眉,给我使眼色。我胆战心惊,吞吞吐吐低说,王老师您好。王老师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 父亲叫王老师坐在桌子东边最宽敞的一面,王老师坐下后问了些家常,便吃起了饭。酒喝了一半,父亲吩咐母亲再去炒一份白菜,并对王老师说很健康的,白菜沾了昨夜的霜,吃起来甜。还没有等白菜端出来,父亲就把那本书摆上了桌面。那本书像某种魔法似的占据了父亲的眼,抿了一口酒后,父亲猛地翻了几页,说:“王老师,你说说这本书,”他放下竹筷,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下厚度,再慢吞吞地说,“竟然有这么厚,里面的内容肯定很有些儿高深吧?” 炒白菜端上来了。王老师夹了点儿炒白菜,斜眼看了我父亲手里的那本书,说:“青少年的科普读物而已。由于是英文,可能会显得难一点。不过一天背20个单词,一年就能看懂大半了。” “听孩子告诉我说,你说它的内容是关于月球引力的猜想。既然它是猜想,那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能够提供一个?”我父亲好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儿,过了好半天才说,“我能提供一个猜想吗?” 王老师爽朗地笑了,饮下一杯酒,说:“好吧,你说来我听听看,先说好,那猜想不精彩可是要罚酒的哦。”王老师手掌托下巴,胜券在握的样子,“你说完了我也来一个猜想,说不好你也罚我!”王老师以为父亲在找乐子喝酒呢,父亲却闭紧了眼,仿佛要从口中吐出什么珍珠来。 过了几分钟,父亲终于开口说话了:“前个月我们公路队的周王八不小心摔进了一个溶洞里,大家找了好半天,最后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你说这个和月球引力有没有什么关系呢。引力是不是就是什么东西使劲拉你,像弹簧一样使劲拉着你。引力突然没了,就只有唰唰唰掉进了溶洞里。” 父亲说话的过程中,王老师打了一碗饭。母亲站在父亲背后,使劲捏着父亲的脊背,叫他少说点,省得让人笑话。我边吃肉,边听父亲的陈词滥调。这些内容他每见一人就说一遍,目的无非就是一个:他要让别人相信,他没有罪。 赔偿费让我们家穷惨了,而且没有人能证明什么。父亲的讲述乏味极了。最后他扭脸吐了口痰,转过脸来总结了一句:“别人都他妈的逃了,就剩下了老子,敢拿命来扛。”父亲口中的唾沫不断喷到书面上。过了会儿,他一把将书收回自己的怀里。母亲收了手,她又一次放弃纠正父亲了。 “王老师,嘿嘿。”父亲端起酒杯和王老师碰了一下,“你觉得我这个猜想,合理不合理?” 王老师已经有点儿醉,压根没听父亲说。天色渐黑,王老师眯着眼,父亲埋着头,嚷嚷地说了很多。说那周王八死时月亮很小,仿佛只有一个芝麻似的大小。那个溶洞极窄小,容不下人掉进去,可他就是掉进去了。他面部朝上,嘴巴张开,像是有话没说完,双脚自然伸直,眼眶里像镶嵌了两颗水汪汪的红枣。找到尸体后,父亲把他抬起来,说自己仿佛感到自己没脚,踩着地都轻飘飘的没一点力气。说完,我父亲又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王老师看父亲喝完了,也把酒一饮而尽,推了下眼镜问:“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我父亲说:“因为月亮很小,所以引力很小,那哥们掉进了洞。” 父亲见王老师没表示赞同,只一个劲儿吃菜,皱紧了眉,突然间站起身,一巴掌爬到桌子上。一个碗在桌面打了个转,“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了。母亲打开门,探出了个头,见没什么事儿,又锁紧了门。父亲清了清嗓子说:“哼,王老师。我就知道你读过几本书所以看不起我。你并没有醉,你是在装醉。我看你是在嘲笑我,是吧?” “没有没有。”王老师立马摇头说。
三. 早晨,父亲像是酒醒了,吐了口痰,对我说:“看见你妈了吗?” 见我摇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马要出门寻找。刚走到门口,杨奶奶来了。大概七十岁的杨奶奶用蓝布包头,耳根露出了一丛银白的头发。她仿佛把所有的劲头都用在嘴上以至于嘴就歪了,她排开双手,掩住了门。 父亲被杨奶奶挡住了,我就代替父亲去找母亲。找遍了厨房、卧室、院子外面、猪棚、柴房,都没人,谁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杨奶奶一进门就占据了我家最舒服的一把殷红大椅,脱了鞋,躺下,紧紧闭了眼,浑身蜷曲成一团。父亲见她许久不说话,叫我倒一杯水给她。我端给杨奶奶,她闭着眼,仔细看才知道她双眼在时不时落下泪花。父亲失去了耐心,对着杨奶奶大声吼:“怎么了这是,连你也想乘机敲诈我是吧?” “随你怎么说。”老太太翻了翻身子。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敲诈,就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儿子都死了。我不找你找谁呢?”老太太边说边哭,父亲双手使劲挠着头。杨奶奶说完,终于睁开眼,爬起身喝了一口水,再次躺下,闭着眼不再搭理。 父亲失败了,他隐身去了卧室里。我踮着脚跟在他身后,父亲进了屋,翻了翻抽屉。他的五指僵住了,抽屉被摔倒在地。抽屉裂开了好几道缝隙,扑起的灰尘在房间弥漫。他关了窗,坐在床沿,手捂住脸,哼出了“呜呜”声。母亲已经走了,户口簿、身份证、存折都被带走了。我很恐惧,跑出了房间。杨奶奶已经起了身,在房间蹲着清洗灰青的旧毛衣,像要在我家长久地住下去。 杨奶奶洗衣服大概花去了一个时辰。下午,屋里飘着一股白菜和猪肉的香味。我很饿,可父亲守在锅旁不肯让我揭开锅。杨奶奶打了饭,第一次对我们笑了下,没急着吃,又去晾衣服。 父亲拧着眉,沿着墙角把所有的食物端给了屋外的灰狗。我哭泣着,可父亲压根不让我碰。杨奶奶见碗里的食物不见了,也不生气,颤颤巍巍地走了。到天黑时,我想去看看灰狗是不是已经幸福成大肚婆,灰狗竟一动不动,两眼翻白,躯体僵硬。我不由得浑身发抖。晚上,杨奶奶沿着我家走了一圈,找来了干草铺在柴屋里,上面放了一层旧布。父亲趁着夜色,把狗拖到了核桃林,用铲子埋了。 杨奶奶睡在柴屋,每日都要睡到中午才起床,沿着院子慢吞吞走一圈后便替我们做饭。虽只是简单的食物,却极美味。有一日,杨奶奶拿着锅铲,怂恿父亲杀一头猪补补身子。父亲挥挥手拒绝了,转过头问我,王老师还在学校吗?我点点头。他问,王老师最近忙不忙呢。我说不知道。他说,待会儿去去把王老师请到家里来。 作为我们这条街唯一的英文老师,王老师家的门楼又宽又高。我仰头望了望窗台,里面飘出了金黄色的窗帘。我不敢冒然敲门,跑去爬上了屋后的枣树,从后窗看了几眼。见王老师不断翻动着书页,嘴里念念有词,我就摘了几十个枣子藏在袖子里,爬下来,转身往后面的大山跑去。我准备在天黑前将枣子藏在一个通风的地方,有空过来再慢慢享用。 我跑了十多条坡,发现了一个草垛。草垛突然冒出了一对男女。女人三十岁左右,臀很圆。我跟随着走了几步,男人的手突然伸进女人的臀。女人抗拒着他的手,可臀还是被男人抓紧了。男人笑起来的时候,我看清了女人的脸颊,她的鼻子旁的一颗黑痣使我确信不疑,她就是我消失的母亲。我没叫她,随着他们走进了一丛竹林。在一块石头背面,他们脱去了衣裳。我惦着脚尖,走了过去,差点弄出碎碎的声响。他们身体赤裸裸的,重叠在一起。 我用一根竹棍挑走了他们的衣裳,跑了几百米远,才平静下来,重新回到了王老师的屋檐下。我翻了他们的衣裳,见根本没钱,便扔在了路边的河滩上。我平复了下心情,轻轻地敲门。过了大概有五分钟,王老师开了门。他推了一下眼镜,仔细看了看我。我说,我爸叫你到我家一趟。王老师说,最近很忙,不知道多久才有空。 我回到家时已经到了下午一点,杨奶奶仿佛刚刚起床。她站在门槛上,嘴里骂骂咧咧的,像是快要从门槛跌倒下来。父亲正在不远处躲着。杨奶奶手里提着一把刀,颤颤地过去,把刀塞给父亲,让父亲杀掉猪。父亲仍旧躲着,杨奶奶独自到了猪房。她没敢打开门,直直地盯着,直到一阵风猛烈地刮起来,才叹口气回了屋。 差不多到了晚上,王老师来了,见父亲没在家,便告诉杨奶奶说:“我捡到了她老婆的衣裳,里面有她的身份证。叫他有空去领回来,身份证补办很麻烦的。”她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连忙点头。我知道那就是母亲和那个陌生男人的衣物,不敢开口。杨奶奶等王老师走后拖着步子出了门。不到半个小时,她就带着母亲的衣物回来了。 她迈着步子,仿佛第一次走得如此迅速,胜券在握的样子。 父亲回来了,杨奶奶又催他杀一头猪,父亲仍然躲着。杨奶奶就去了柴屋,把衣服拿了过来。杨奶奶将我母亲的粉红内衣和那个陌生男人的大号内裤拿在手里,走出了门口。“你不杀猪那我们今晚吃什么?”她边走边说,“要是我儿子活着,只要我说他肯定会给我杀猪吃的。可我儿子已经被你害死了。” 父亲一眼就看出了那是母亲的衣物,跟在杨奶奶的身后骂:“吃吃吃,吃死你。” 杨奶奶没搭理,捏着衣物,踱着步子去了矢门街街口。父亲跺了跺脚,转眼就把自己藏了起来。我尾随着杨奶奶,她走出了门后,便把那私人的衣物藏在了怀里,独自绕着矢门街默默地散步。我觉得没戏可看,回了家。父亲突然冒出,面红耳赤,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说什么也没发生。他不相信,我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放了心。 四. 王老师仍没来我家,父亲又叫我去问。在学校,我将父亲的请求重新告诉给了他,王老师只是点点头。一个周末,父亲送完粮后像往常一样在家枯坐。终于,他再也等不及,骑上脚踏车载上我去了王老师家。到了楼下,过了几分钟,父亲也没敲门。 我肚子饿了,便指了指前面的包子铺。父亲又推着自行车,只买了馒头。我俩吃了馒头后,父亲还是不知道如何敲门,就坐在王老师的门槛旁边。路边,不时有人走过并看着我们发出嘲笑的声音。父亲阴着脸坐在门槛边,等别人走了就挠着头长长地叹气。他抽了好几支烟。冷风吹得让我浑身发抖,我又跑去了屋后,爬上枣树,看见王老师正不断往黑箱子里装东西呢。他不断翻看着一本本厚书,然后放进箱子里。我用食指朝父亲勾了勾,正在屋角张望的父亲皱着眉,朝我走了过来。 “王老师,王老师。”父亲看见了就轻轻喊,生怕打扰了他。王老师转了转头,像在认定声音从哪儿来。父亲又说:“王老师,我们在你的后面。王老师你先下来,我有个问题请教你。” 王老师醒过神来,放下书来到窗口。父亲咬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低头悄声叫我回家将柜子里的鸡蛋全部拿来。我走了,没有听他们接下来的交谈。回家后,我数了数,一共25个鸡蛋。我将鸡蛋全部带上,路途中我磕开喝了一个。等我把鸡蛋提到王老师的家门口时,父亲已经从王老师家出来了。这时天色渐暗,父亲瞧着余晖,眼神仍然是若有所思的。父亲看见我来了,迎上来。我兴冲冲跑过去,却一下子跌倒了,木桶流出了蛋清。父亲提起桶看了下,见鸡蛋烂了一半。父亲把烂了的鸡蛋挑出来,用铺在木桶底部的碎谷壳清理了黏在鸡蛋上的鸡屎、灰尘,直到鸡蛋变得光滑。然后他站在门口,哆嗦着,伸手轻轻试探般地敲了几下。 “怎么了这是?”王老师开了门问。 “王老师呀。”父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按说也没什么事儿。没什么。” “你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刚刚听了你的话,我突然想起上次说的那个什么猜想。” 父亲把插在裤腰的科普读物拿了出来,递给王老师说:“我说的那个猜想肯定是非常愚蠢。非常那个没意思的。是不?我自己没读什么书,王老师你有文化,请不要见怪,这个呢是我的一点心意。” 王老师看见了我们带来的一桶鸡蛋,说:“你们留着自己吃吧,我不用的。我马上就去师范大学读研究生了,要带走也不怎么方便。” 看着王老师逐渐冷却的脸,父亲伸出的手停滞在空中,另一只手使劲挠着头皮。王老师把话重复了一遍,父亲才把鸡蛋收回。仿佛不知道手往哪里放,突然摸到了裤兜里的香烟。他抽出一根,递给了王老师。王老师接过手,父亲掩着风替他点燃。 王老师说:“要我怎么说你才好呢。碰到伤亡这种大事,就得去找找劳动法之类的东西才对的,这不是可以能胡乱猜想的,这个要讲究规则的。至于这本书,”王老师拿过那本科普读物,看了下,一下子就给了我,“小孩子多读一读还是有用的。” 父亲盯着那本书,突然手足无措。他蹲下身,很久没有说话,食指捏着桶里碎成了浆的鸡蛋。 王老师又说:“其实这也不能怪你的,矢门街这样的穷地块儿,又有谁了解法律姓谁名谁呢?反正我也得走了,有什么不懂的就尽快问问我,没准儿还有我知道的那么一点儿。”说着,王老师理了下一衣角,伸手把父亲拉了起来。 我父亲说:“王老师你走得太突然了吧!” 王老师听了冷冷笑了声:“你觉得突然?到这儿来的第一天我就做好了回去的准备的。你们快回去吧,有机会我们以后再聊。” “那你多久来我家吃个饭?” “看情况吧。” “唉,这个,这个......”父亲挠着头,嘟嘟囔囔地说,“这个鸡蛋确实不方便带,那王老师如果你没空来,我就给你准备点方便带的东西。” 回家路上,父亲完全变了一个人。他骑着自行车,行驶路线像一条蛇,随意穿行在各种小道。到了家,父亲将剩余的粮看了看,舀了一碗递给我,叫杨奶奶今晚煮。我找了柴屋,没有人,又去了院子外找,发现她的衣物也消失了,没一点儿痕迹。“她回家了?走得好,省得我心烦。”父亲笑着说。他洗了手,亲自下厨。 晚上,父亲把我抱到他床上,刚躺下他就突然醒过来:虽然知道了需要找劳动法,可劳动法去哪里去找呢?思虑过后,他仍决定去找王老师。但夜已深,怎么好去打扰王老师呢,还是明日再去吧。他琢磨着又躺下了。过会儿,他突然掀开被子说王老师马上就要走了,要离开这个贫穷的矢门街了。我要去找枣子,很快穿好衣服,不断怂恿着父亲赶快出发,他却犹豫着到底去不去。最后,他只好起了床。夜晚的矢门街没有白日的嘈杂,显得极空旷,父亲没再躲闪着,放松极了。 我们到了王老师家门口后,父亲又蹲在墙角瑟瑟发抖,仿佛又不知该如何敲门,深夜的冷风不断刮过来。我想去看看青枣,给父亲撒谎说要去撒尿。父亲点头同意了,我直奔后面的山坡。找到麦草垛才发现青枣早就风干。我慢慢地往回走,发现父亲还蹲在墙角处,抖着双肩,望着王老师的家门,不断抽着烟。“王老师王老师快开门。”我说。枣子既然风干了,我祈求早点回家。“你给我闭嘴。”父亲说。 “你不是要请教问题吗?” “有那么好请教?你以为他是我,愿意把什么都给你?” “反正我们已经来了。” “王老师已经走了,他根本就看不上这儿。”父亲嘀咕着,“王老师恨这儿,这儿学生笨,家长笨,留下来又有什么用。”
五. 一周过后,每天早晨当我从梦中醒来,父亲就已经坐在床边橘红色的灯光里,不再攥着那本陈旧的科普读物,而是一本红色表皮、写了繁密专业词汇的书。我看了看,不外乎什么《劳动合同范本》《劳动合同法》。他每天早晨翻阅一页,遇到能支持自己的词汇就划上细细的墨线。他告诉我说,等把这个事情解决了我就去找工作,有了工作就能供我去读大学。 到了一个下午,王二终于还是来了。父亲见他来了,放下了手中的柴禾。王二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父亲轻轻笑了下,双肩有些瑟瑟发抖。 “哎呀,怎么啦?”父亲问王二。 “难道我来看你砍柴不成?”王二点了支香烟。 “有什么事儿你快点儿说。”父亲说话时嘴巴还打着哆嗦,“我正忙着呢。你看我堆在那儿的衣服。还有一大堆。我不洗谁洗?” “有什么事,恐怕你心里比我更明白吧?” “要帮我洗衣服?” 父亲傻得厉害,我跑过去,对着他说:“钱呢,你该交钱啦。” 王二点点头,笑了,他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父亲把我拉到他身边,我感到说错了话就闭了嘴。王二站起来说:“当然是赔款的事了,到月底了。你儿子比你聪明。” 父亲说:“什么钱不钱的,根本没那桩子事儿。” 王二将那张白纸拿了出来,我已明白那纸张规定了父亲需要赔偿。父亲快要完了。 “法律都已经说了,我不需要给你钱,你赶快走吧,不然我报警了。”父亲说话哆哆嗦嗦的,像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又加上了一句,“法律是这么说的,不是我不想交钱。” 王二很吃惊地看着父亲,但很快就放松下来。他从皮包拿出了一张油纸晃悠在我们眼前。我盯着那张油纸,从里面我发现了父亲。父亲挺着腰,直直地站着。他下半身赤裸,对着一头母猪。父亲羞红了脸,立马抢过那张油纸,可王二轻轻松松地就给了他。父亲仿佛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王二笑着说:“这一张你拿去吧。我屋里还有一大堆,随便你怎么拿。” 父亲立马松了手。他脸上堆着笑,给王二找了把椅子,让他坐下来,说:“这事儿咱们还可以再商量下。”王二没有说话,父亲弯着腰又端来了一杯茶。我不知道那些油纸到底是怎么回事,就问王二:“我爸怎么跑到油纸上去了?” “哪是什么油纸。”王二拿出了摄像机,“照片而已,摄像机干的活儿。”父亲虽然不知道摄像机是什么,但还是认了命,将前一个月存的钱给了王二。王二接过钱,点点头。父亲叫王二留下来喝点酒,王二摇头拒绝了,说待会儿他还有事儿。 王二没急着走,在我家随便转了转。他去了父亲的卧室,紧接着就去了后院的猪房,边转边说:“怎么,女人跑了就有那么饿吗?”王二指着母猪慢悠悠地说,“怎么不去把她追回来呢,没准还是很有希望的,毕竟夫妻一场,是吧?我做了那么多生意,至少你还算是个很有信誉的人,值得过日子。” “不追不追。那女人追回来了也没什么用。”父亲笑着说,”王老板你说是不是啊?猪呀,猪也挺暖和的,一点儿不比女人差。”
六. 有好几次我放学回家,父亲都没在,起初我以为父亲在外面工作呢,后来才知道父亲在杨奶奶家。 一次由于过于无聊,我蹬着脚踏车去了杨奶奶家。见杨奶奶躺在床上,家里一股糜烂的气味让我作呕。 “小家伙又长高了呢。”杨奶奶对我说。我知道她想摸我的头,但我仍旧远远地站着。父亲端着热腾的中药走了过来。我问他多久才回家,他说今天不回家了,你跟我就住这里。 我们一住就是十多日,直到杨奶奶在深夜去世。父亲按照她的要求,把她葬在后屋的田坎边。 我们回家搬了一次东西,从此留住在这里,王二也就此消失。一次回家路上王二碰见我,问我你爸呢?此时王二已是矢门街有名的暴发户,早已不在乎那点不够塞牙缝的赔款了。我摇摇头说,他已经死了。 我父亲当然没死。不过他曾严肃地告诉我:“今后不管遇见矢门街的任何人找我,都要跟他们说,我已经死了。” 牟逍年生于湖南石门,现居于四川泸州。现供职于地方报社。作品包括诗歌、小说、随笔,散见于《当下月刊》《泸州晚报》等报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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