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哎哟，小姑娘啊，就一千块一个月的租金，房子虽然老了点，但完全可以拎包入住。你还要挑三拣四，那就多出个几万块钱，去租‘良辰美景’的房子好了，包你满意。”

房东是个瘦削的中年男子，龅牙，嘴唇尖尖的，说话阴阳怪气。

我拖着行李箱，无助但又倔强地站在这套七十年代的房子里。

房东嘴里吐出的“良辰美景”公寓，不就是我刚逃离的地方吗？

那是老杜给我租的高级公寓。然后，在那套有着大幅落地窗、看得到海景的房子里，我做了两年的小三。

直到此刻的落荒而逃，全是因为老杜的妻子，那个漂亮优雅的女人，告诉我说，你，只是一个永远都不可能转正的小三。

其实，我没想着要转正。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小三。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我凄然一笑，坐在行李箱上，签下了租房协议。

然而，没想到的是，刚搬进来的第一天晚上，这里的天花板就滴下了血。

嗯，是那种一滴，一滴，凝聚在天花板上，又滴到我脸上、嘴唇上的血。

猩红的，还带着苦涩的血。

2

睡梦中，忽然尝到血的腥味，我吓得直接从咯吱作响的床上坐起。拉开灯，只见已经发霉的天花板上，就像是漏水，对着我睡觉的位置正往下滴血。

我睡意全无，头皮也阵阵发麻。

我看了看表，其实才晚上9点，外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不知是隔壁还是楼上，正在放赵雅芝和周润发演的《上海滩》，声音如此热闹，让我开始的胆怯去了不少。

于是我披衣下床，决定去看个究竟。

灯光昏暗，楼道里带着一种诡异的寂静，那些被住户随意堆着的破烂家具，结着层层的蛛网，楼道里有风，于是，这些蛛网就随着风荡呀荡。

我悄无声息地走着，然后，停在了我楼上那户人家门口。

他家门没关上，一阵阵风，从门里向外阴冷地吹着，还带着一股腥气。走廊里不时有人走来走去，却很安静，也没人看我。

我侧身探头望进去，暗淡的灯光下，一台老式电视机开着，屏幕上满是雪花，但喇叭中却传来冯程程和丁力结婚时许文强慌张闯入教堂叫的那一声“程程”。

再朝里看，一个男人，蹲着，背对着我。在他脚下，是一滩滩的鲜血，以及一地的鸡毛、鸭毛和各种的动物毛。

我虽然觉得恶心，但却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再瞥眼间，忽然发现屋子里的摆设像是若干年前的新婚。

塑料台布桌，桌上摆着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几支怒放的玫瑰——这些花都是塑胶的，不再鲜艳。正对着我的墙上，贴着的一溜喜字，其实早就变成了淡红色，或者白色。

这像是一个布置好的婚礼现场，只是新娘迟到，婚礼褪色。

整个屋子都很陈旧，因此那墙壁上，那发白的喜字中间，那副画就显得特别醒目——那是一幅娇艳欲滴的美人画，翠竹丛生，青草嫩嫩。画中的女人，鹅蛋脸，凤眼，身披一件水红缎子滚银边的对襟斗篷，彷佛随时都会从画中走下来。

我痴痴地盯着画中人看，真美。直到耳边忽然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

我浑身一震，偷偷将门拉开一点……然后……我看到了一张男人的脸，嘴角在流血。

恩，没错。他刚还背对着我蹲着，此刻，已经站起身来，手中还提着一只血肉模糊的鸡，向我走近了一步。

我吓得大叫起来，急转身，连滚带爬地冲下楼。

3

天亮了。楼下陆陆续续传来小商贩的声音。

洗漱完毕后，昏昏沉沉地走出屋门，本打算去楼下买早点，不想遇到一位买菜回来的阿婆。她叫住了我。

“小姑娘，你是新搬来的吗？”阿婆打招呼道。

我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好像听到你的声音？”阿婆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我。

回想起半夜的那一幕，我的脸色变了。

阿婆的眼神中带着一股了然的神气。她将身子凑近了我，问：“是不是楼上滴下什么东西来？”

我只觉自己头皮都要炸了，嘴巴里好像又是一股血腥味。

阿婆同情地看着我，索性将手中买的菜放在地上，拉着我坐在路边石凳上，说：“其实你不用怕，他不会害你的，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呐。”

阿婆说，那个男人叫阿坤。

二十年前结了婚，不过新婚第三天，妻子就出车祸死了。

后来，他开始疯疯癫癫，不是抓狗就是买鸡鸭回家，一只一只地杀了，挖心出来吃，他说他没有心了，要吃心补心……偶尔清醒，则痛哭不已。

“挖，挖，挖心？”听到这么惊悚的内容，一时间，我吓得话都说不连贯起来。

阿婆叹了一口气，窃窃私语地说：“他是脑子坏了，或者是鬼上身了。整天说自己没心。”

明明是盛夏，我却听得浑身发冷，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4

虽然很想搬离这里，但是毕竟手中没多少钱，而那个爱说风凉话的房东，又不肯退钱给我，于是只得委委屈屈地住了下来。

老杜一直没有联系我。或许，他正忙着后院灭火吧。

周末的清晨，我躺在这简陋的屋子里，回想当年和老杜之间的点点滴滴，又对比着如今的遭遇，只觉自己真是瞎了眼，怎么会信了他的鬼话呢？

甚至，楼上那个总是说自己没心的阿坤，都比老杜更有良心。至少人家妻子死了，是真心实意地悲伤难过。可是他呢，自始至终，将我当成什么？饭后的点心？

想着想着，楼上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撞击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大块破碎的墙灰“噗”地掉下来，不偏不倚，掉在离我脑袋不足一寸远的地方。

当即，我的脸色就变了，蹭地火冒三丈，套了鞋子就往楼上冲去。这阿坤在楼上做什么了？怎么动静这么大？就算他不正常，也不能把我脑袋砸破！

可是，当我冲到楼上时，却看到他家门口站了好几个邻居。

我挤了进去，看到阿坤面色发青地躺在地上，几个小年轻站在一边，手足无措。看样子，阿坤是忽然发了急病倒在地上。

我曾经做过几年的护士，于是自告奋勇，钻到阿坤身边，可是，稍一检查，忽然大惊失色：“他，他的心呢？他，他真的没有心！”

我摸不到阿坤的心跳，但是他还有微弱的呼吸。

这一下，所有人都震惊了，可随即，围观的邻居们忽然低声叫起来。

只见一个女子，穿着水红缎子镶银边的斗篷，旁若无人地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

女子个子高挑，脸上神色漠然，她右边肩膀上还蹲着一只雪白的、小小的狐狸。狐狸的尾巴很长，很蓬松，在女子的脖子上围成了一个圈。

我眼前一黑，这女人，不就是画上的美女吗？我扭头看着墙角里挂着的画，顿时目瞪口呆：没有人，只是一副空白的画。

女子蹲在阿坤身边，伸手在他身上拍了几拍，过了片刻，阿坤居然就睁开眼了。大家刚松一口气，忽然阿坤目光清明，一把抓住女人斗篷，语无伦次地说：“还我，还我，我的心，我不要这破铜烂铁做的心。”

女人皱起眉头，将他手甩开，站起身来说：“你早就没有了良心，还要心来做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阿坤也爬起身，对着女人连连磕头。

“我不该鬼迷心窍，想着要杀死媳妇骗保险费，我错了，真地错了。”阿坤越说越激动，他不住地磕头，很快脑袋就破了，血流如注，“这二十年里，我生不如死，每天疯疯癫癫，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求你了，把心还给我吧。”

那女子抬起右手，轻轻摸了摸肩膀上的小狐狸，妩媚地笑了，她慢慢地说：“你这么铁石心肠，这破铜烂铁做的心不正合适你吗？才疯癫了20年，你急什么？你去问问你死去的媳妇，她可活够了，可愿意去死？”

周围的邻居刹那间忘记了他没心的事，只注意到一个事实：20年前他的新婚妻子，并不是偶然去世，而是这个负心的男人，为了骗取保险费，制造车祸杀死了她。

等到人们停止讨论，纷纷打听这女人是谁的时候，她已经趁乱消失了，不知她从哪里来，也不知她要去哪里。

5

我走得很快，女人走得更快。

不过片刻功夫，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路打听，是否看到一个穿着红色斗篷、带着一条白色狐狸的女人，但却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

意兴阑珊下，我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在注视着我。一扭头，看到一只浑身雪白的的狐狸，站在巷子口盯着我。她见我回头，立刻转身钻入了巷子。而我，吃惊地发现，这只狐狸有很多条尾巴，很多很多条尾巴。

我追过去，那女子正闲闲地站在巷子里头。

她嫣然笑道：“怎么，好奇？你们以为这世上只有人类？不是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什么都有。你们称为奇迹的事，在我们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手术。那人杀结发妻子骗保，我给他换了心，让他自杀都没法自杀。此生此世，他便只想着怎么吃心补心。”

她看了看我，道：“世道轮回，拿人家的总会还回去。那负了你的，总会还给你。你负了人家的，你也得还回去，不过是怎么还的罢了。”

说完，她再不理我，扭头就走。

事实上，我住在这里的时间，再也没见过她。只有阿坤，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死去的阿坤，每天拿着活鸡活鸭回来，偶尔清醒，嚎啕大哭。

他逃过了法律，终于没有逃脱另一种惩罚。

6

过年回家，一天下午，阳光很好，我陪着九十八岁的姨奶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偶然想到这个事情，便讲给她听。没想到姨奶奶忽然睁大眼睛，羡慕地说：“丫头，你这是遇到九尾狐大仙了。”

九尾狐？

“这话说起来，也是有年头了。最早，是听我奶奶说起的。”姨奶奶穿着蓝布棉袄，坐在藤椅里，半眯着眼说：“九尾狐每修行年，食一个负心人的心肝，才能长出一条尾巴。你遇到的，怕是一个即将成仙的狐狸精啊。”

是么？听说老杜忽然破产，身边莺莺燕燕一哄而散，眼下正潦倒不堪。是缘是劫，还是九尾狐出手，谁知道呢。

王皮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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