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台畀愚氰化钾中篇节选
好看台 氰化钾 畀愚导读: 这是一篇极其精致的抗日谍战小说。跌宕起伏的故事,血肉丰满的人物,阴谋与爱情,背叛与忏悔,原谅与重生,此类小说的各种要素被作者运用得炉火纯青,就像真的喝下“氰化钾”,读者的阅读抵抗几乎是徒劳的。 文./ 一 姜泳男被捕时正努力从一具打开的腹腔里取弹片,双手沾满了热乎乎的鲜血。 连日的激战早已使小教堂内人满为患,灸热而血腥的空气里夹杂着阵阵尸臭,到处是伤者的哀号与垂死者的呻吟,伴随着忽远忽近的爆炸声,大地为之震颤。以至于警备司令部的宪兵闯进这间由神父的卧房改成的手术室时,姜泳男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他惯性地对身边的护士说了一个字:汗。 护士拿起毛巾的手一下僵住。 擦。姜泳男说出第二个字的同时,也看到了那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 夜时分,枪炮声在一场骤雨中开始停歇,但仍然有夜明弹远远地升起,照亮了城市与散不尽的硝烟,也照亮了江边的这片货仓。姜泳男蹲在雨中,蹲在货仓前的泥泞的空地上,与许多男人、女人们一起。他们大部分是城里的商贩、职员、舞女以及帮会分子。他们大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不知好歹的人还犟着脖颈问:么样?搞么事?(武汉方言) 宪兵站得就像一排雕塑,雨水如注地沿着他们油布雨披的衣角挂落。 轮到姜泳男被提审时已近半夜。在一间账房模样的屋子里,桌上只点着两支蜡烛。审讯官敞开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湿透。他一边啃着半个馒头,一边说,姓名? 姜泳男。 审讯官扭头对照着桌上的名册看了眼,说,为什么当汉奸? 我不是汉奸。姜泳男愣了会,说,我是朝鲜人。 审讯官这才抬起眼睛,说,那就是日本鬼子的走狗。 我不是走狗。姜泳男说,我是医生…… 审讯官已经没有耐心听他再说什么,对着宪兵一挥手里那半个馒头,说,下一个。 姜泳男被两名宪兵拖出账房的一路上还在辩解:我是个外科医生,我是汉口红十字会的成员,我救过很多中国人的命…… 次日清晨,溯江而上的日本军舰再次发起进攻。在一片轰鸣的舰炮声里,许多人被按在货仓前的空地上,当场执行了枪决,而更多的人被关进一间漆黑的库房。就像在那里等死一样,这间临时的牢房里充满了比恐惧更让人难以忍受的粪便的气味。 几天后,姜泳男被转送到了警备司令部的监狱。武汉会战的最后十几天里,他跟那些真正的间谍一起挤在那间狭小的牢房里。很快,连他自己都开始相信他就是个日本间谍,从战争来临时就是——每天不是在红十字会里救死扶伤,而是拿着小镜子成天为天上的轰炸机导航……直到最高统帅部的撤退命令传达到监狱。 那天,成批的犯人被拖出牢房。为了提高枪毙的效率,监狱特意调来两挺捷克式机枪。 姜泳男从牢房的窗口看着那些人像麦子一样被割倒在地,但他听不到丝毫机枪扫射的声音。所有的枪声都混合进了墙外的激战声里。他只是忽然想起了他的哥哥。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救了姜泳男一命的是架坠毁的国军飞机,呼啸着,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头栽进监狱,削掉了半座牢房,接着是爆炸、燃烧…… 从残垣断壁里爬出来,姜泳男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的眼前到处是模糊而重叠的影子。姜泳男唯一清楚的是他还活着。他的身上沾满了血液与脏器的碎屑。 岩井外科诊所位于四杂街最热闹的地段。当年,岩井医生买下这幢两进的小楼时,几乎耗尽半辈子的积蓄。不承想,淞沪战争一年后,国民政府忽然宣布收回汉口的日租界。他与所有的日侨在一夜间被驱逐回国。 临行前的岩井医生脸色平淡,就像每次上手术台前。他仔细地用肥皂洗干净双手,直到晾干后,才提起皮箱,一边走,一边叮嘱姜泳男,说,记得,明天是交电费的日子。 请放心。姜泳男低下头,用日语说,我会在这里等您回来。 岩井医生点了点头,走到门外,仰望着诊所的招牌,又说,要是改成泳男的诊所也不错……岩井走了,这条街上就再不会有岩井了。 可是,岩井的外科诊所最终没能躲过战火,连同整片的街区。姜泳男穿过大半个城市回到街口才看清楚,眼前熟悉的地方已经成为一片废墟,许多木料掩埋在瓦砾堆里,还在腾腾地冒着浓烟。 好在小教堂依然矗立着,在残阳下如同被遗忘在地狱门口的摆设。 朴神父是姜泳男的故国同胞。他从外面端了碗热汤进来,说教堂里已经没有吃的了。说着,他把碗放在桌上,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日式的皮制诊疗箱。那是姜泳男的心爱之物,是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院对历届优秀毕业生的馈赠。朴神父同样把它放在桌上,说,今晚还有船,你今晚就走。 姜泳男好像这才记起自己还是个医生。他身上敞着神父的旧衬衫,动作迟缓地上前打开诊疗箱。里面除了整套的诊疗器具外,还有他的毕业文凭与行医资格证书。这两张纸之前一直镶在镜框里,挂在岩井诊所的墙上。姜泳男抬头看着神父,说,它们怎么会在你这里?你知道我会活着回来? 朴神父没有回答。他支着桌沿坐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后,自言自语地说,说不定等到天亮这里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我哪儿都不去。姜泳男啪的一声扣上箱盖,拿起碗,几口喝干里面的汤后,说,我在教堂里能帮上你的忙。 你去广州。朴神父侧过脸去,就像是对着烛台上的那点光亮在说,泳洙君现在应该已到了广州。 姜泳男最后获悉哥哥的行踪已是几个月前。当时,汉口的每张报纸上都登有金九在长沙遇刺的消息。作为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的忠实拥趸,胞兄姜泳洙曾立志要誓死跟随他的领袖。 一下子,姜泳男明白了。他俯视着神父,说,原来,你不光是上帝的仆人。 朴神父咧了咧嘴,在胸口划了个十字,说,上帝也是有国度的,我们总有一天是要落叶归根的。 离开小教堂的一路上炮声已经停歇,但枪声还在此起彼伏。到处都是失去队伍的国军士兵。这些无处可遁的散兵游勇在月光下四处乱窜,有的甚至已经扔掉了手里的枪,穿上了从平民尸体上扒下来的衣服。 姜泳男是在启航后的船上遇见唐家母女的。唐太太体弱多病,是岩井诊所里的常客,此刻正挤在人满为患的甲板上,一只手紧捂着另一条胳膊。见到姜泳男,她稍稍松了口气,对女儿说,总算见到个熟人了。 唐小姐始终紧闭着嘴唇。这个武昌大学国文系的女生,战前每个周末都会坐渡船回家,低着头经过岩田诊所的门口。她经常穿一条蓝布旗袍,不长也不短的头发里扎着一根嵌有花边的发带。不过现在,她的脸上早没了女大学生的傲慢与无畏。她看着姜泳男的眼神,就像是只惊魂不定的小猫面对一个让她茫然的世界。 唐太太是前往长沙投奔丈夫的。她在登船时被蜂拥的人群挤倒而胳膊脱臼了。姜泳男用了几次力才将那条胳膊复位,唐太太疼得已经几近昏厥。最后,他解下腰间的皮带,把胳膊固定在唐太太胸前,扭头对唐小姐抱歉地说,我以前学的是外科。 唐小姐的眼神里又有了女大学生的傲慢与矜持。她朝姜泳男点了点头,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天快亮的时候,日军炮艇在长江里拦截下这条难民船。一些惊慌的男人几乎同时跳船,炮艇上的探照灯一下子转向江面,枪声随即响起。一片惊叫声中,日本水兵用步枪不停地朝水里射击,直到把没有击毙的人重新赶回船上。然后,他们只派了一名领航员上船,用手势指挥着舵手返航,将船停靠在城郊的一处码头,转交给岸上的陆军。 为了抓捕混迹于平民中的国军士兵,日军检查了所有人的行李,并且通过翻译挨个盘问。当问到姜泳男时,他用比翻译更加流利的日语回答说,我不是难民,我是在华的朝鲜人。 一名戴着眼镜的中年军官闻声过来,审视着姜泳男,说,那你为什么要跟这些中国人一起出逃? 我是搭这条船去长沙,再去广州。姜泳男说,我在汉口的诊所被炸毁了,我要去投奔在广州的哥哥。 军官接过士兵递上来的护照与那两份证书,态度变得温和了许多,竟然朝姜泳男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难怪你说话带着京都的口音。说完,他又把姜泳男上下打量了一遍,说,既然是帝国培养出来的医生,就应该为派遣军服务。 姜泳男吃惊地睁大眼睛,说,可我是朝鲜人。 是帝国统治下的朝鲜人。中年军官镜片后面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盯着姜泳男说,你也是天皇的子民,为皇军效力是你无上的荣耀。 可我只是个医生。姜泳南说,除了看病,我什么都不会。 军队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医生。军官说完,把脸凑到姜泳男耳边,又说,你应该知道一个朝鲜人拒绝派遣军的征招会有什么后果。 军官的卫兵带着姜泳男经过唐太太身边时,她忽然冲出队伍。唐太太一把拉住这位年轻医生的衣袖,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急切地哀求道:姜医生,你要是跟日本人有交情,你就帮帮我们娘俩。 姜泳男看了眼卫兵,扶着唐太太把她送回她的队伍,却不知道怎么劝慰好。 唐太太几乎要哭了,不顾一切地又说,姜医生,我们求求你了,我们会报答你的。 姜泳男又看到了唐小姐那双滚圆的眼睛,在烈日下就像一块已经融化的冰。他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把夺过捏在她手里待检的证件,翻开看了一眼。 你干什么?唐雅终于开口,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怯懦、无力。 原来,她叫唐雅。姜泳男随手把证件塞到卫兵手里,用日语说,去告诉你的长官,我要是连自己的未婚妻都保护不了,我怎么成为帝国的军人?他等到卫兵转身离去后,才扭头对唐雅说,记住,你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是在今年元旦订的婚。 二 日军中原医院原先是武昌大学的食堂,上下两层,位于珞珈山下。为了缓解伤兵的思乡之情,他们在病房前的空地上种满了樱花。一到春天,白色的花瓣就像雪片一样铺洒在小径上。 姜泳男每次从病区出来,都会想起在京都的求学时光,但那种恍惚之感转瞬即逝。他低头看到脚上的制式军靴踏在那些花瓣上,好像每一步踩着自己赤裸的身体。 朴神父总是用一句中国谚语来劝慰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是个男人。 你们是想利用我穿的这身军装。姜泳男在一次酒后来到教堂,醉醺醺地看着神父,说,但你要快点,我怕我会忍不住,我会在手术台上割断他们的动脉。 不会的。朴神父摇了摇头,说,你要相信这是上帝对我们的考验。 让你的上帝见鬼去吧。很多时候,姜泳男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像个粗俗的日本军人,尤其是说着他们的语言,跟着司令部里那些年轻军官一起喝酒的夜晚,听他们唱着家乡的歌谣。 然而更多时候,他会换下军装,穿着便服坐在教堂里义诊,帮助神父救助那些需要求诊的贫民。为此,军医长有一天把他叫进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宪兵部门送来的材料。等姜泳男匆匆浏览完这些材料,军医长说,被纠察部门盯上可不是件好事情,尤其对于一名朝鲜籍军官来说。 可我首先是个医生。姜泳男合上文件夹,站得笔直地说,您也是一名医生,我们进入医学院的第一天,都曾发誓要信守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你真是个书呆子……战争就是用来摧毁誓言的。军医长发出一声长叹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钢笔,在一张处方纸上飞快地写下两行字,交给姜泳男,说,你去找这位小坂君,也许他能帮你渡过这一关。 小坂次郎是《东京日日新闻》派驻在武汉三镇的记者。他在见过姜泳男的几天后,就以一名朝鲜籍军医在支那为题做了一系列的报道,不仅采访了神父与被姜泳男诊治过的大量贫民,还配发了现场的照片。作为“大东亚圈共建共荣”的典型,这些报道很快被中、日、朝的许多家报纸转载。姜泳男因此受到日军总司令部的通令嘉奖,被破格晋衔为中尉。 授衔当晚,他喝得铭酊大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教堂冰凉的台阶上,头痛欲裂。 朴神父一言不发地把他搀扶进卧房,泡了杯大麦茶后,扒下他的军装,在一边坐下,像个妇人一样拿过一块抹布,蘸着水,仔细地擦拭着那件军装上的秽渍。 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姜泳男模仿着朴神父的语气说完这句中国谚语后,发出一长串的苦笑,改用母语又说,这也是你们希望的吧? 朴神父笑了,用一种特别安详的眼神看着他,说,想在狼窝里待下去,就得比狼更像狼。 可我一天也不想待下去。姜泳男一甩手,桌上的茶碗摔到地上,应声碎成无数碎片。 路是你自己选的,就得由你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完它。朴神父一字一句地说完,看着姜泳男的目光也变得锐利,一点一点地刺进他的身体,直到他整个人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里。 很快来临的梅雨季节湿热难耐,武昌城就像罩在一个永远煮不开水的蒸笼里。 朴神父来找姜泳男的那个黄昏晴雨不定。他穿着一件听差才穿的夏布短装,夹着一柄油纸伞,医院门岗望不到的拐角,等到姜泳男随几名军医一起出来时,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 姜泳男视而不见,从他身边经过很久后才折回来,站在他面前,说,看来,我是等到这一天了。 朴神父没有说话,转身领着他穿街过巷,走到一家酒楼门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姜泳男没有说话。他只是摘下军帽,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抬脚率先踏上了酒楼的台阶。 在包厢里起身相迎的祁先生是国民政府的情治人员。朴神父做完简单的介绍后并没有入座,而是深深地看了姜泳男一眼,转身离去。 我们也是情非得已。祁先生的脸色凝重而无奈。说着,他递过一张照片,上面是位穿着戎装的国军上校。等到确信姜泳男已经记住了那张脸,祁先生收回照片,放在一边,又说,特高课明天会医院……一个小小的手术。 医院里救他?姜泳男说。 祁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在中原司令部的中枢救人,这比登天还难。说着,他掏出一块银元,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姜泳男面前,又说,你要设法交到他手里。 就这么简单?姜泳男问。 祁先生点了点头,拿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后,放下,又拿起筷子,夹了一串腰花,放进嘴里无声地咀嚼着。 姜泳男拿起那块银圆,很快发现那只是个做工精巧的盒子,就捏住两边用力抽开,只见里面密封着一层薄薄的蜡。 这是什么? 祁先生抬起眼睛,直言不讳地说,氰化钾。 郭炳炎的手术只是切除急性发炎的阑尾,医院里却如临大敌。不仅增调宪兵封锁了二楼的病区,还在特护病房的窗户上安装了铁栅栏,以防犯人跳楼。特高课派出的外勤二十四小时在走廊值守,对每个进入病房的医护人员进行盘查,就连给病人清洗伤口与换药都是在特工与翻译的严密监督之下。 手术后的第三天,姜泳男在黄昏时进来查病房,除了必要的检查外,他几乎一言不发,就站在病床边,捧着病房记录一页一页地翻看,直到护士换好纱布,替病人提上裤子。姜泳男啪的一声合上病房记录的铅皮封面,伸手递给床对面的护士。郭炳炎这才注意到了军医戴着的手表,指针停在了两点二十分的位置。 姜泳男出了病房才像是记起了什么,用日语对翻译说,你去告诉病人,不要怕痛,术后要下床多走动,去沙发里坐坐,这样能避免肠粘结。 翻译恭敬地说,是。 夜深人静后,郭炳炎悄悄下床,在沙发的扶手与坐垫间找出一个纱布包,里面裹着一把螺丝刀、一把手术刀、一个注射器与一支吗啡针剂。他先是用螺丝刀拧掉两根铁栅栏上的螺丝,然后静静地躺回床上,等到远处钟楼上的钟声敲过两下,一边开始在心中读秒,一边把吗啡注射进身体,再用手术刀割开床单,把它们连接起来。 郭炳炎攀着床单从窗口爬到楼下,伤口早已迸裂。他感觉到热乎乎的血水渗透纱布沾染了裤子。姜泳男只是看了一眼,扶着他绕到后面,从一扇开着的窗户爬进值班医生的休息室。 你接受谁的命令?郭炳炎一直到姜泳男包扎完他的伤口,让他换上一身军医的制服,并在外面套上白大褂后,才开口说话。 跟我去病房吧。姜泳男说着,给了他一个口罩。 最先发现犯人从窗口逃跑的是送药的护士,她刚张开嘴巴,陪同的特工已经发出一声吼叫,接着宪兵吹响了警哨。医院里顿时乱作一团,到处是军靴踏过病房走廊的声音。追捕与搜查几乎同时展开。持枪的宪兵闯进每一间病房,核对完每张病床上的病人后,勒令医生与护士原地等待,谁也不准离开病区。不久,医院的围墙边找到一把放倒的梯子。 姜泳男站在病房里,一直等到宪兵的军靴声出了大楼,才朝郭炳炎使了个眼色。可是,就在他们穿过走廊时,一名宪兵突然出现。 他一边掏出手枪,一边说,站住。 郭炳炎等到宪兵走近,在摘下口罩的同时,另一只手一扬,手术刀割开了宪兵的喉管连同颈动脉,血一下喷溅出来,宪兵捂着脖子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捂着又开始渗血的小腹,捡起手枪,对着还在发愣的年轻军医说,别愣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郭炳炎因为失血过多而几近休克。姜泳男在东湖边的一条小船里替他重新缝合了伤口,躲过整个白天后,他用了一个晚上才将船划到对岸。 这条小船已经租下整整两天,一直停在东湖边的芦苇丛里,上面放着食品、衣物还有他的那个诊疗箱。姜泳男用了两天时间,仔细勘察了每条逃亡的必经之路。在此之前,他还干了另外一件事,就医院之前,把那个纱布包塞进了特护病房沙发的扶手与坐垫之间。 两天后,郭炳炎的烧退了。在荒村一间废弃的茅屋里,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姜泳男,一直看到他低下头去。等到姜泳男再次抬起头,见到的却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我不是你们的人,我只是改变了你们的计划。姜泳男说完与祁先生的那次会面后,摸出那块银圆放在草垫上,又说,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郭炳炎沉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说,你知道擅自改变计划的后果吗?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姜泳男略微停顿了一下后,坦诚地说如果这次营救失败,他必定会被认为是中国的特工,惨死在日军特高课的刑房里,如果成功,他也未必活得了。他同样会遭到怀疑,会被认为是企图打入国军情治部门的日本间谍而遭处决,就像现在。姜泳男说着,目光又落到那块银圆上,但很快收回来,看着郭炳炎,继续说,你以为你服毒自杀,日本人就不去追查它的来源了吗?姜泳男摇了摇头,说,他们很快会查到我的,我一样活不了。 郭炳炎没有说话。他依然举着手枪,看着姜泳男的眼神像外面的天空一样阴沉。 姜泳男咧开嘴,竟然像个孩子似的笑了。他微笑着说,你是不是还想说,我可以把这东西扔掉,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当我的军医?甚至,我还可以把它交给特高课。姜泳男说着,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他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目光逼视着眼前这个消瘦而憔悴的中年人,迎着他阴沉的目光,说,如果这样……你说,你们的人会放过我吗? 三 Whitenight酒吧原先是驻渝记者的俱乐部,位于重庆城区的中华路与临江门的交会处,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才改头换面,很快沦为这座山城里有名的声色之地。每天晚上,人们在这里寻欢作乐、醉生梦死,一直要到接近宵禁的时间,才有一个双目失明的黑人从楼上下来,开始吹奏萨克斯管。那种忧伤的旋律充满着思乡之情,令人心碎。尤其是在空袭警报突然响起的那些夜里,沉醉的人们一下子警醒、蜂拥逃窜,黑人却仍像是无知无觉。他站在骤黑的空间里,吹奏出来的乐曲有时如泣如诉,如同死神在狂欢来临前的喘息。 事实上,唐雅更为迷恋的是Whitenight酒吧里那款尚未命名的鸡尾酒。它由美国伏特加与产自涪陵的土米酒混合而成。 它就像一颗子弹,能一下把人击倒。老金每次带着下属们来这里,都会忍不住说同样的话。说完,大家跟着他一起举起那杯乳白色的液体,缓缓倒在地上。 这是重庆法警队里不成文的规定——只要白天执行了死刑,所有的行刑人员晚上都会聚在一起,用最烈的酒洗刷身上血腥之气,然后把自己灌醉,为的就是要忘掉那些被子弹击碎的死囚们的脸。 唐雅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行刑的那天。发令官已经挥下令旗,她举着步枪的手仍在发抖,人软得就像自己才是那个挨枪子的死刑犯。 负责监刑的老金远远地看着她,说,站直了,三点成一线,就当在靶场上嘛。 枪终于响了。唐雅几乎是闭着双眼扣动扳机的。子弹击穿了死囚的肩胛,将他撞倒在地。老金在死囚的哀号声里拿过一把手枪,上前一枪击碎了他的脑壳。看着溅在皮靴上的脑浆,他用力一跺脚,骂了句:龟儿子的。 不过,这都已成为往事。生与死对于一名上过刑场的法警来说,只在“预备”与“放”的口令之间。只是,许多失眠的夜晚,唐雅总会忍不住独自来到这里,如同梦游那样。她发现这酒根本不像子弹,而是一颗呼啸的炸弹,穿过喉咙在体内爆炸。这种感觉如火如荼,但她喜欢。让自己在喧哗中醉到忘乎所以,然后在天亮前醒来,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那些陌生的房间与床上那张陌生人的脸。 许多时候,她甚至觉得那些陌生的男人就是一剂安眠的药。 姜泳男忽然出现的那天夜里,唐雅为自己物色的“安眠药”是位年轻的空军上尉。两天前,他驾驶着运输机刚刚飞越喜玛拉雅山脉的驼峰。酒精飞快地使这对初识的男女变得亲热,就像彼此在人海中寻觅了多少年,终于在此刻相遇。空军上尉借着酒劲,拉过唐雅的手,把它放进自己的航空茄克里,一直伸到肋下,说那里还留着一块弹片,每次拉升飞机时,都能听到它卡在骨头里吱吱作响。 唐雅的眼神瞬间变直。隔着空军上尉的肩膀,她一眼见到了当年的医生。姜泳男头戴礼帽,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衫,推门进来后并没有停留,而是扶着帽子匆匆穿过人群,循着一名身材高大的金发男子走向后门。 稍作迟疑后,唐雅抽出手,抓起吧台上的坤包扭头想走,却被上尉一把抓住。 你去哪里?上尉醉里有心地说,你这叫放鸽子。 唐雅使劲挣了挣,没能从那只手里挣脱,就随手使了招反擒拿中的抓腕与反缠。上尉扶着吧台总算没有跌倒,他好一会儿才记起,这一招,他在军校时也曾学过。 Whitenight酒吧的后门外是条巷子,通往江边的老城墙。此刻,风正吹开嘉陵江上弥漫过来的夜雾。唐雅直到看见血从那名金发男子捂着的脖子间喷溅出来,她的酒彻底醒了。 第二天,坐在内政部的警政司保安处长办公室里,杨群亲自为她做完口供后,示意书记员离开。他从那只银制的烟盒里取出一根烟,在烟盒上轻轻地弹击着,绕过办公桌走到唐雅面前。杨群笑眯眯地把点燃的香烟递到她的唇边。 唐雅视而不见,双手放在腿上,人坐得更直了。 我就喜欢你穿上警服的模样。杨群说着,收回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抬起屁股半坐在办公桌上,在吐出来的烟雾中,他语重心长地叫了声小雅,说,回来吧,别任性了,回来,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唐雅呼地站起来,说,长官,如果没有别的训示,请容我告退。 说完,她拿起桌上的警帽夹在腋下,啪地一个立正。 你穿上这身制服也有三年了,你什么时候见过警政司插手过刑事案件的?杨群说着,伸手按着她的双肩,把她按回到那把椅子里后,重新绕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正色说,一个美国外交官被人一刀切断了喉管与左颈动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等了一会儿,见唐雅没有开口,他靠进椅子里,叹了口气,又说,你是学过刑侦的,你来说说这一刀。 年轻医生的脸再次在眼前闪过。唐雅说,一刀割断喉管与颈动脉不仅需要精准的手法与相当的腕力,还需要了解人体结构,至少是人体颈部的结构……凶手很可能有过外科医生或者是人体解剖方面的相关经历…… 专业的杀手就能做到,凶手是个特工。杨群打断她的话,说,可你想过没有?他是哪方面的特工? 唐雅睁大眼睛,故作惊讶地说,你说日本人? 不管什么人,我们都得给美国方面一个交代。杨群说,而你是唯一的目击者。 我不是唯一的目击者。唐雅说,昨晚有很多人见到了这具尸体。 小雅,我干警察三十年了,你这些话还是去糊弄别人吧。杨群的脸上又露出笑容,一指办公桌那沓厚厚的材料,说,酒吧那些人的口供都在这里……你为什么要从那个后门出去? 唐雅一愣,说,喝多了,出去透口气。 撒谎,你认识死者,或是凶手。 杨群目光如炬地看着她,又说,或者……这两个人,你都认识。 郭炳炎的官邸设在郊外的一座寺庙旁,与几名僧侣毗邻而居。严副官领着姜泳男走进书房时,他穿着中式的便装,正像个修行的居士那样盘坐在一张藤榻上,闭目倾听由院墙外传来的木鱼与诵经之声。 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郭炳炎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窗外,说,梵音如诉,它能洗涤我们身上的杀伐之气。 安德森是行家。姜泳男抱歉地低下头,说,我不杀他,死的人就会是我。 郭炳炎起身走到书桌旁,从抽屉里取出一沓照片,一张一张地摊开,除了那些带十字坐标的航拍地貌图,还有两张上是密密麻麻的数字。 这就是你截获的那个胶卷。郭炳炎在椅子里坐下,说,要是让这些照片落进日本人手里,我们在西南各地的机场将遭到灭顶之灾。 姜泳男并没有去看这些照片,而是站得笔直地说,安德森只是个外交武官,他接触不到一线的军情。 他的同伙我们不用操心,只要把证据交到美国领事馆,他们会被一个不漏地揪出来……可之后呢?一个外交官叛国投敌,他还有军方的同伙,这将是美军在亚洲战场上最大的丑闻……你说,美国人会承认吗?不等姜泳男回答,郭炳炎摇了摇头,接着说,他们不承认,就得有人出来当替罪羊。 姜泳男欲言又止。他的脸色早已经发白。 郭炳炎却笑了,欠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档案夹,递到他面前,又说,有时候擦干净屁股就是为了保住脑袋。 档案的首页上贴着唐雅身穿法警制服的标准照,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英姿飒爽。姜泳男一下想起在汉口码头送行的那个清晨。他穿着崭新的日式军医制服,提着皮箱陪伴母女俩走上轮船。 快到船舱进口处时,唐太太迟疑不决地停下,用一种百感交集的眼神望姜泳男,在心里想要是真有这么个女婿也不错,但她说不出口。踟蹰了会,唐太太只能喃喃地说,姜医生,您是我们娘俩的大恩人,我们会记着您的大恩,我们一定会报答您的。 姜泳男放下皮箱。他看着唐雅,说,这没什么,你们很快会与唐先生团聚的。 说完,他朝母女俩微微一躬身,却在转身的瞬间,有种回过去把这个女人抱进怀里的冲动,就像真的在送别未婚妻子那样,把头埋在她的秀发间,使劲地把她身上的气息嗅进肺腑。姜泳男直到下了船,才站在人群中,扭头回望。他看见唐雅仍然站进船舱的进口处,手把着船栏,一动不动俯视着自己。 风吹动着她旗袍的下摆。 事实上,在Whitenight酒吧的后巷里,姜泳男很快被精于格斗的安德森武官击倒在地,双手掐住了脖子。他是在垂死的一刻见到唐雅的,风吹动着她旗袍的下摆。 唐雅用脚把他掉落的手术刀踢到他手边,姜泳男这才一刀割断了武官的喉管与动脉。 姜泳男从热乎乎的血里爬起来时,武官还没有咽气,还在地上扭动着身体。他只说了三个字:你快走。 唐雅踩着石板路慌忙离去的皮鞋声又在耳边响彻时,郭炳炎用手指敲了敲那份档案的封面,意味深长地说,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姜泳男固执地说,那只是个喝多了的女人。 这个女人可是中央警校的特训班出身。郭炳炎的言下之意,姜泳男当然明白。中央警校的教务主任一向由军统局长兼任。多年来,戴笠把大量的年轻学员吸纳进军统,再安插到各个政府部门。这在重庆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时,郭炳炎扬起脸,说,我从不害怕面对敌人,但我们不能不提防背后那些黑手。 姜泳男低头,说,是。 说完,他以军姿双脚啪地一并,转身离去。 郭炳炎等他走到门口时,忽然问道:民国二十七年,你应该在汉口吧? 在武昌。姜泳男站住,慢慢转过身,用一种醒目的眼神望着他的长官,说,我在日军的中原司令部,医院军医。 之前,你的诊所就在汉口的四杂街上。郭炳炎重新拿起那份档案,翻开后,又说,这么说来,这位唐警官也算是你的老街坊了。 我们认识。姜泳男面无表情,说,但素无交集。 交不交集不重要……哪个少年不多情,又有哪个少女不怀春呢?郭炳炎用一种通达的语气说完,放下手中的档案,靠进椅子里,又说,留下一丝线索,就会牵扯出一连串的麻烦……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可以派别人去。 四 重庆地方法院的刑场在歌乐山下。每次执行死刑前,都由就近的警署派员清场,然后封锁各个路口,等着载有人犯与法警的车辆风尘滚滚地驶入。不过,这次稍有不同。新任的院长是党部出身,为了起到宣传与以儆效尤的作用,在处决那十几名卖国投敌分子时,专门邀请了新闻记者与社会各界观刑。 唐雅被安排在礼宾岗位。她身穿黑色制服,头发盘在帽子里面,背着双手,始终以警卫的姿势叉腿站立着。一名记者惊艳于女法警的英姿,对着她举起相机刚按下快门,就被两名便衣架到一边,不仅作了全身搜查,还打开相机后盖,没收了胶卷。 记者还在嚷着抗议时,行刑开始了。随着一排枪声响起,观刑台上发出几声轻微的惊呼,但马上变得鸦雀无声。一直等到法医俯在尸体旁,把一根铁丝捅进枪眼,在那个掀掉了半张脸的脑袋里来回搅动时,观刑台上有人捂着嘴巴开始干呕起来。 离开刑场的一路上,老金不时地在唐雅脸上察言观色。车到沙坪坝的一条街口,他靠边停稳,说,回家歇着吧。不等唐雅开口,老金瞥了眼后视镜,又说,我认得后面那辆车。 唐雅也认得那辆车。她还知道,坐在车里那两个人就是刚才盘查记者的便衣。杨群在派人保护她的同时,也把她当作了诱饵。唐雅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拿过搁在中控台上的警帽,一语不发地下车,用力地关上车门。 两名便衣也很快跟着下车,一路上若无其事地尾随着年轻的女法警。 自从母亲死后,唐雅搬进了重庆的公务人员宿舍。那幢两层的小楼隐没在街道错落的屋宇间,下面开着店铺,整天吵吵嚷嚷的,楼梯与过道上堆满了杂物与晾着的各色衣服。 便衣用唐雅的钥匙打开房门,在确定屋里安全后,两人才退出门外,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同时提醒说,唐小姐,我们就在楼下。 唐雅接过钥匙,关上门就一头倒在那张狭小的单人床上。她是在似睡非睡中猛然睁眼,只见姜泳男已经站在床前,看着她的眼神一如当年在汉口码头上的回望,那么的宁静与暗淡。 在确信不是梦境后,唐雅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她直挺挺地躺着,说,我知道你们的规矩,你是来灭口的。 藏身在对门那间宿舍里的很长时间里,姜泳男想到过许多要说的话,此时却一下变得无从启口。他站在床边,好一会才找出一句:唐太太还好吧? 唐雅平静地说,你杀了我,我就能知道她好不好了。 唐太太死于去年那桩校场口的防空洞事件。那一天,成千上万的重庆平民为躲避空袭窒息而亡。三天后,杨群派人从成堆尸体里找出她来时,由于腐烂,她的身体足足膨胀了一倍。 这个体弱多病的女人为了与丈夫团聚,辗转数千里来到重庆。站在兵工署的接待处,看着那个装有丈夫抚恤金的信封,唐太太张了张嘴巴,一头瘫倒进女儿的怀里。 唐先生生前是汉阳兵器厂的工程师,跟随工厂西迁的一路上,他搭乘的那条船被日军击沉在长江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唐太太在醒来之后开始变得疯癫,蘸着口水,一遍遍地清点那个信封里的抚恤金,睁大眼睛瞪着女儿,反反复复地说,这是你爸的卖命钱,我们花的都是他的命。 事实上,这些钱连两个月的房租都不够。重庆的物价如雨后的春笋,日夜疯涨。刚开始时,唐雅白天在嘉陵江边替人洗衣服,晚上就到都邮街的舞厅里卖花,后来索性下海当了舞女,为的是腾出白天的时间来照料越发病重的母亲。 可是,政府很快颁布了禁娱令。杨群就是在查封舞厅的行动中一眼看上唐雅的。那时,他还在警察厅督办重庆的治安,跟那些粗鲁而贪婪的治安警察不同,他更像是个穿着制服的绅士。一天,杨群把一把钥匙交到唐雅手里,专注地看着她,说,你妈需要你,但你需要我。见唐雅没有一点反应,他笑着一指窗外的天空,又说,日本人的飞机说来就来,要是这会一颗炸弹下来,我们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唐雅在指间把玩着那把钥匙,如同面对舞厅里面的恩客,柔声细语地说,我以为杨长官跟外面那些人不一样。 再不一样也是男人嘛。杨群说着,笑呵呵地递过一页纸。那是他写给中央警校特训班的推荐信。杨群微笑着说,但我倒发现你跟她们不同,你是有文化的新青年,新青年就得有新生活嘛。 许多往事只能埋葬在心底,唐雅永远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她坐在床沿,等到姜泳男说完来意,才淡淡地说,何必要这样麻烦呢?你现在杀了我,关上门离开,不是一了百了了吗? 如果你是别人,我会的。姜泳男说完,自己也有点吃惊。他避开唐雅的目光,又说,你既然知道我们的规矩,就该明白,就算今天我走了,还会有别人来……警政司派再多的人也保护不了你。 那你走吧。唐雅起身走到窗边,俯视着落日中的街道,说,他们守株待兔,为的就是抓你归案。 姜泳男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礼帽,起身走到门边,忽然站住,说,这些年,我时常会回想起以前……那时候真好,我只想好好地当个医生,在这个国家里扎下根来……我甚至还想过,在教堂里当个牧师。说完,他回过头来,只见唐雅已经转身,正面对着他。在一片背光的阴影里,她的面孔一片模糊。姜泳男说,你要相信我,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没什么信不信的。唐雅说,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敌人。 那这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姜泳男说完,戴上礼帽,开门离去。 按照姜泳男的计划,唐雅应该在参加法警队晚上的聚会中途离席,去往莲花池街口的一家朝鲜面馆,有人会在那里等她,第二天带她离开重庆。但是,唐雅却像早已忘了这个约定。 刑场归来的法警队员们在杯盏间洗刷完身上的血腥之气,一个个喷着满嘴的酒气离开Whitenight酒吧时,老金特意瞄了眼坐在不远处的那两名便衣,以长官的口吻对她说,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家了。 唐雅只是抿嘴笑了笑,从他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夹在指间,步履飘忽地去往吧台。有时候,老金在暗处看着这个女下属的眼神,总像是在审视一双穿在别人脚上的破鞋,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还有那么一点的心痛。 就着美籍调酒师的打火机点上烟后,唐雅要了杯双份的那款无名酒。 姜泳男要过很久才走进酒吧,挑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一杯威士忌一直抿到唐雅趴着吧台昏昏欲睡。他走过去,像个自作多情的男人那样,凑到她耳边,说,你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唐雅慵懒地支起身,直愣愣地看了会,说,先生,我们认识吗? 那两个我会对付,你现在就从后面的门走。姜泳男说完,见她无动于衷,就笑吟吟地又说,时间不等人,很快就要宵禁了。 那就喝酒嘛。唐雅好像记起了眼前的男人,冲着调酒师比画了个手势后,说,酒会让你忘掉很多事的。说完,她愉快地笑着,没头没脑地介绍起这款无名的鸡尾酒,从基酒的产地、年份,一直说到两种酒的配比。唐雅忽然说,外面还守着两个呢,你对付不了四个人。 那是我的事。说着,姜泳男习惯性地去摸口袋里那块银圆。当年,郭炳炎将此物放进他手里时,曾郑重地说这是杀手留给自己的最后的礼物,里面的氰化钾足以毒死一头大象。那次,是姜泳男第一次执行刺杀任务,在上海虹口的日本海军俱乐部。姜泳男摸出银圆,在吧台转着,又说,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是你什么人?唐雅笑着,拿过调酒师放在吧台上的酒,举到面前,看着子弹杯里乳白色的液体。她笑得更妩媚了,说,尝一口,它就像一团火。 姜泳男接过酒杯,缓缓地仰头,一口吞下整杯酒后,含在嘴里,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它咽下去,然后像瞬间窒息那样。他一掌罩住旋转的银圆,说,这不是火,这是一杯氰化钾。 只有死人才会知道毒药的味道。唐雅咯咯地笑出声来,看上去那么的开心与放肆,吸引了酒吧里不少沉醉的眼睛。唐雅笑完,眼光流转地说,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现在出卖你呢? 姜泳男脸上的笑容还在,但是再温和的笑也难掩眼中的落寞。他轻描淡写地说,这也是个一了百了的办法。 双目失明的黑人这时下楼,开始吹奏他的萨克斯管。忧伤的旋律像水一样漫上来,堵在每个人的胸口。唐雅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火烧火燎的。她伸手招来调酒师要添酒,然后指着调酒器,借醉卖疯似的用英语大声说,要喝死人的酒,你们为什么不叫它氰化钾? 可是,所有的声音在瞬间被响彻的空袭警报掩盖。一下子,酒吧的门成了堤坝的缺口,只有那位黑人像在给每个夺路而逃的人们送行那样,吹奏出来的乐声竟然转调变得欢快起来。 姜泳男拉着唐雅跑到街上,路灯熄灭了,整个城市一片漆黑。可他们已无路可遁,几乎是被人流席卷着进入防空洞的,拥挤在各种气息与声音之间。 这时,挂着的一盏马灯被人点亮。姜泳男鼓起勇气,用手撩开覆盖在唐雅脸上的头发,就看到了那颗挂在她睫毛上的泪珠。随着飞机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在地动山摇的爆炸中,那颗泪珠一下滑落,唐雅却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把头轻轻地靠到他胸口。 姜泳男是忽然感受到的,这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在那些扑扑簌簌掉落的尘土里,在晃动的灯光与惊恐或绝望的目光里,他甚至愿意让生命就此静止。 日军的轰炸持续了半个小时,结束时重庆城里已经到处火光冲天。 唐雅一出防空洞就在飞扬的灰土里见到了杨群的座驾。她扭头对姜泳男说,你快走。 但已经来不及。许多男人已经一拥齐上。这些人有的穿着便衣,有的穿着救火队员的制服。他们在扑倒姜泳男的同时把他反铐上。 唐雅不假思索地跑向轿车,一把拉开车门,说,你放了他,我跟你回去。 杨群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说,你说什么? 你放了他。唐雅说,我跟你一辈子。 (中篇节选) 选自《人民文学》年第2期 原刊责编:马小淘 本刊责编:张路 《长江文艺·好小说》年第4期 —END— 《长江文艺·好小说》年第4期目录 自在说从井喷状态到“痛苦比 赛” 田耳 再发现衣钵 田耳 夏天糖 田耳 一个源头,一次邂逅(创作 谈) 田耳 好看台中篇 氰化钾 畀愚 洋流 禹风 采葑采菲 文清丽 短篇 站住,那个逃跑的少年 孟小书 尽头 田瑛 喜宴 夏烁 推手推柠檬裙子 李静睿 江湖汇花花绿绿 张漫青 再回首清音:湖北美术馆馆藏 作品 傅中望 翠柳街闭上眼,重新打量生活 深海 《长江文艺·好小说》年第4期 —END— 长江文艺杂志社 《长江文艺》邮发代号38-6 每月单本定价10元,全年定价元,每月1日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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