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诗柯登建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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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登建，浙江临海人。 远处群山在无尽中起伏 与体内的苍茫呼应 01寄友人书 久违，想必安好。 回老家，陪父母小住，是有福的。 旧阁上当又响起清幽的笛音。 镂花窗推开，迎面即群山。 从木楼梯上下，脚步需轻。 蓑衣和笠帽还在吗？ 还有倚墙而立的那把木柄老锄。 立秋刚过，天气稍转阴凉。 山居的日子当更为绵长清净。 很想再到虹桥上走走。 很想重回当初： 正逢夏夜，搬竹椅在院前谷坪上躺着， 你认着童年的星座， 我听着虫鸣。 02天古村有约 山青水秀。有人在湖边独钓， 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树在水中投下倒影。鸟站在树上， 吐字非常清晰。 山前小楼，旧址新貌，适合隐居。 很久没来这里了， 这山中小村，有个古朴的名字。 日前，你信中有言： 重归故里，养老定居。 （中年之人惯说些老气横秋之语）。 不知你是否身心俱惫？ 或所历甚多，略有彻悟？ 一别经年，音讯断隔，常在念中， 希望能如约再聚。 我拟携好酒数坛，闲琴一架，旧书半箱， 如浮云飘然而至。 你最好养一条黄狗，嗓音洪亮，气度优雅， 能听懂月下散淡的琴声。 03烟云 读王维，读到空山。 读三国，读到空城。 一册书翻开又合上。灯影之下 密布虚设的空无。 其实鸟鸣并不能洗净流水。琴声之内 并无奇兵可以设伏。 一些事说着说着，就飘成散淡的烟云。 04秋晨 秋风简约。 穿浅蓝色纯棉衬衣的男子，一个人 坐在木质长椅上。 湖水轻轻拍打堤岸。 时间在翻开的书本上轻轻走过。 石板地面上安放着许多金黄的落叶。 05秋兴 九月初入，风有提神效应。 好学者抄经、理书，长夜秉烛。 杜酒之客想起半杯剑南春。 朋友圈又有新消息： 沪上人多，西湖水凉。一起一坐， 总有故知相遇。 06隐者说 半世劳作，囊余清风。裁下 这一小片江山，供你安身立命。 你弹琴。濡墨。怀念远年的知己。 北窗依然窄浅。你说好风景不多 切莫辜负。说人生要避实就虚。 而诗酒不过是身外之物，大可随意。 07非隐者素描 读闲书，写短诗。沿东大河漫走 来回六次。黄昏开始降落。 浮世悠长，挂出旧披风。 隐居一词，于竹于兰无涉 出乎醉后之语。讷言者内心养有虎豹 一止一动，与山林呼应。 08有悔 爱门前的浅径，有甚于爱 窗外无节制的铺陈。 五月的风吹不到愧悔的尽头。 我有独处的庭院，向不为人所知。 09良宵引 推门时，雨刚好止歇。 蓝布伞收拢如归鞘的长剑。 先至者有默然之雅，后抵之人 略奉醺然之美。 当此良夜，有流水与高山在眉间迢递。 有淡浅之语不可或缺。 紫阳街号的半杯闲茶需慢慢接续， 一室琴音清凉在有无之间。 10旅 我知道，我离此尚远 或永不抵达 我偶作回头，在转弯处停步 路常有分岔的时候 我随意而行 看，动车驰过 我却对一驾旧马车 情有独钟 11旧时芳味 长亭过。必有短亭，栈道，渡头。 好风不歇脚。远山绰约在望。 挑半肩闲云入十里桃花深处。 一路相随的流水还是当年的流水。 脚力不减，倦意不增。 陈言旧语之间，仍带芳味些许。 12你一笑，不像戒酒多年的样子 灯光可以再暖色些。他们举杯 叮的一声，碰出二十年的婉约与激情。 久久不肯放下。久久地，酒香溢满四壁。 面对窗口，你坐在最北面的位置。 左边是开怀的欢聚，右边是含蓄的别离。 醉眼朦胧呵。你一笑，不像戒酒多年的样子。 13沈园 池水很深。春波绿着，浮花红着。 流浪的，不尽是游鱼。 远年的风吹来，织出内省的波纹。 你虚设最美的虹桥。把小小的伤心 刻于斜倚的背影。惊鸿飞过 分明还是，当初的那只。 14情景 说这句话，没人听出声线里的折弯与磨损。 接着，你又笑了一下，试着留住默契。 试着把空荡荡的大厅，变得柔软而又从容。 大门外，阳光像渐已老旧的金子。 天越来越暗，越来越重。巨大的黄昏茏罩在你 日益遥远的脸上。如此陌生。 15湖畔 你来了，雨就止了 风泊在枝头 像一群怀旧的鸽子 西湖水满，波纹被铺得很低 你从堤上走过 还像从前的样子 16归途 灯光下，风洗亮每片叶子 夜越来越深 最后一句道别 被雨声紧紧围困 一直向前 不说话，揣着归心 雨刮器一下一下划着 擦出细小的疼痛 17旧书重读 一本书重读，是足够温暖的事。 发脆的时间返回柔韧。 淡笔复轻描，新波叠旧纹。 一个人独坐是件奢侈的事。 小半杯的落寞，小半天的荒芜。 纸页上憩栖泛黄的虫鸣。 18无用之读 半小时读《儒林外史》，再半小时，读读木心。 借一捧灯光，暖亮这薄冷的黄昏。 风阻窗外。杯中水静默。手中笔行行止止。 每一天，在庸常的忙碌后，小倦怠如影随形。 有余之时谨以无用之读填补。 如此亦好。纸白墨黑，散漫随缘，不枉虚度。 19小书架 小书架还在 第一格放《随园诗话》 第二格放《世说新语》 第三格放《史记》《汉书》《三国志》 底格放唐诗宋词 就像当初你送我时 干净，简单 没有多余之物 20半杯残酒，仍被一次次端起 对一名戒酒多年的人来说 宿醉是一枚带刺的记忆 某一日，红石梁还会倒出趔趄的乡愁 古越龙山隐现绵醇的锋刃 杨梅烧和二锅头 仍固守倔强的脾性 太白楼一滴独白尚卡于清醒的喉咙 如今少年渐老，蓝衫虽旧 久搁体内的半杯残酒 仍被一次次端起 21自抱之石 一块滚烫的石头冷却下来， 能否找回最初的平静？ 原生的沉默与粗糙，本真的锐利。 无怨无悔的碎裂和磨损。 一块石头经历了移动， 在不动声色的光阴之河中。 闪电曾照亮它炽热的面孔； 而内心，因一场暴雪的覆拥而陷入痛苦。 一切悲欢都很短暂。 一块石头欲安于现状， 它抱紧自己，情不自禁。 22不言者 对坐于黑。我们俭省得 只剩下彼此。 两杯白开水，具有 一致的温度。 我们互为镜子。偶一闪念 就能听到雷鸣。 所有言辞藏于舌下 磨出雪亮的刀锋。 23芒种 蛙声逐渐繁密、明亮起来。 夜铺开，越来越厚，与黑色的田野呼应。 麦子把锋芒磨得格外尖锐。它隐藏。 只待黎明成熟，与锋利的刀口对峙。 仿佛一场大战在即。气温，节节攀升。 蝉鸣爬上树巅，一浪一浪，击打闷抑的耳鼓。 绿色加浓，又渐渐稀释。仅有的薄凉 堵于狭窄的喉咙。 再等等，只需一刻。等“螳螂生，鹏始鸣”。 等充沛的力量化为柔软一搏，整个六月抬升。 多雨的江南，开始沉湎于丰收的喜庆。 24白露 说出的话是多余的，并不完整。 闹钟把第一声呼叫卡在拂晓的喉咙里。 密闭的窗口是久久不愿清醒的眼睛。 所有的虫吟与鸟唱都被折叠起来。 白墙上浮动着稀薄的光影。 你凉了倦了。透明的露水纵身于干涸的掌心。 25冬至 至极冷处，冬天 便真正开始了 一扇虚掩的门彻底打开 薄肩淋霜，寸心覆雪 瓦屋旧窗漏下金质的斑点 有熊熊暖意欲返回柴灶，返回 初生的火焰 梅在北院独立，独思，独等 小意绪莫测 一场大雪苦苦未至 阻于逆旅 26无题 因自感倦怠，这一意孤行之人 终于在段落的拐角处停止了吟诵。 所有字句都收拢了翅膀。 惟白鹭闲飞，像一笔散淡的浮云。 惟远处群山在无尽中起伏， 与体内的苍茫呼应。 27山野 浮华已逝。车马声 滚落于最后的街衢。 独行之影慢慢瘦削，如铁枝 擎住茂密的黄昏。 涧水在深幽处曲折。鸟鸣渐息。 小径一笔笔拐弯，渐入荒芜。 风越来越暗，越来越硬 把茅舍压得很低。 28鲜叠渔村 找寻痕迹，还原片段。一些 老旧的海风遗忘在石屋里面。 岁月无尽消磨。小巷曲折回环。 在比远更远的远方，在南更南 仅剩的渔船固守着大海的蔚蓝。 一艘矢志远航。另外一艘，正平安归来。 附记：鲜叠渔村，处玉环境内，于浙江台州最南点附近。据说旧时人口繁密，合村数千。村民大抵以出海捕鱼为生。现今则村冷人稀，静极寂极。出海捕鱼者，全村尚存一户两船。 29画虎 画虎之人乃杯酒即醉之人。 笔下峻岭飞瀑，万顷松涛 抬头却一脸祥云。 画虎最难画骨。千百次泼墨， 千百头猛虎现身—— 纸上之虎与梦中之虎向来迥异： 纸上必须称王；梦里旧乡， 需带几分柔情。 画虎之人心胸宽广，腹纳吟啸， 落笔蓄有雷鸣。 （而身系喧嚷者，往往只得形似。） 画虎者心神俱静，以无声替有声，以 层楼众处喻深山独隐。 ——此生，他一等再等： 等最称意的一笔 遽然降临。 30落幕 面具褪掉最后一层油彩。灯火熄灭。 空旷的舞台慢慢陷于黑暗。 除了字句，这里已空无所有。在字句深处 回旋着尖细的口哨和冰凉的雪屑。 时光在虚设中回归透明。风声隐匿。 巨大的安祥垂落四野。 柯登建赞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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