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小说

陈祥云

摘自《百年百部微型小说经典·六十年间》,

四川文艺出版社,年2月第一版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我们那里吃的面全靠石磨。石磨石质不同,有青石、红石,还有一种像玉一样颜色的马牙石。石磨大小不一,薄厚不等,但形状都是圆的。石磨有上下两扇,下扇的圆心上,有一个凸出来的约有两寸长的铁笋,是公。上扇的石磨上有一个凹进去的圆槽,是母。母磨压到公磨上,铁笋插进圆槽里。下扇的石磨固定在磨盘上,上扇石磨的圆周边上,相等凿有两个孔,用来穿绳子,拿一根磨棍往绳子里一穿,往石磨上一别,磨就能推了。石磨上扇的中间有两个直径约三寸的圆孔,圆孔上下穿过石磨,好用来下粮食。粮食小山一样堆在石磨上,石磨呼呼地转动,粮食就从磨眼里下到两扇石磨中间,磨。粮食从石磨的肚脐里屙出来,小麦白白的,玉米黄黄的,就碎了。磨碎的粮食不停地从石磨的肚脐眼落到磨盘上,磨盘上靠着下扇石磨的周边就慢慢地生长出来一排形状相等的山峰来,有点儿像卡通画。

  磨盘大多都是用木料做成的,有杨木,有柳木,好的磨盘是用楸木做出来的。楸木的质地瓷实,细腻,再用桐油一漆,亮得能照人脸。但我们那儿很少有人用楸木做磨盘,我们那儿的楸木大都运到颍河的河道里去造船。做磨盘最好的木料是柏木,我们颍河镇上只有东街的陈祥云家的磨盘是柏木的。陈祥云的大儿子在宁夏石嘴山当工人,每次回来都会带一些木制品。陈祥云给儿子打信说,下次回来给我带个磨盘。他儿子回来过年的时候,磨盘就真的起了货件,还是陈祥云拉着架子车从一百六十里外的漯河起回来的。宁夏的柏木,真是千里迢迢呀,有些贡品的味道。如果你想用陈家的石磨,那你就去夸他家的磨盘,准成。你说,哎呀,柏木做成的磨盘……陈祥云就十分的得意,他的眼睛会笑成一条缝。

  但是我家的磨盘不是木料的,连最下等的杨木也不是。家里穷,没有木料,磨盘只好用方砖垒,用石灰掺麻丝掺桐油砸成的油灰抹缝。砖是镇子城墙上扒下来的。墙是明朝时的城墙。砖呢,一尺二长,半尺宽,三寸厚,海大。“文革”的时候,红卫兵破四旧,先破了镇子西街的关帝庙,接着就是明城墙。明朝的城墙还不旧?那个时候我大哥也是红卫兵中的一员,白天扒,夜间就和小哥一块儿用筐往家里抬。母亲说,那砖头可以垒鸡窝。没想到后来扒了鸡窝用到了磨盘上。

  那个时候我家有一盘石磨,马牙石的,是母亲花十八元钱在离镇子六里地的土屯买来的。石磨支在西屋里,每天放了学我们兄弟几个都要跟着妈妈推麦磨。麦面是给供销社食堂里推的,推好麦面送过去,我们留下下面做口粮。那个时候家里粮食不够吃,母亲白天去生产队里上工,晚上回来领着我们推麦磨。

  磨用得时间长了,不吃食,就得请石匠过来锻一锻。石匠把两扇磨支在我家的院子里,一手拿着钢钎,一手拿着锤子,叮叮当当地就锻起来。石磨上纹路都是斜的,一钎一钎地下去,纹路就深了。石匠的样子使我想起坐在虎头山上打石头的陈永贵。锻好的石磨用起来好使,两扇合到一起就能工作。一天又一天,我们就像生产队里的那头毛驴一样被蒙上了眼睛,不停地在磨道里转着圈。推好了,我们累得倒头就睡,可是母亲还要为我们做饭。有一天我们正睡得香,母亲就把我们叫醒了,吃饭吃饭,都起来吃饭。我们迷迷瞪瞪地起来,母亲已经把饭给我们盛好了,一人一碗。饭是好面条,淡的。筷子往下一插,却插上来一块红薯。那个时候红薯刚下来,鲜物。放到嘴里一尝,呀,好吃!那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好吃的一顿饭。后来我吃过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但是都没有那顿饭好吃。

  可是队长袁鳖家的人从来不推磨,队长的老婆十天半月都要把生产队里的驴子牵回家。袁鳖的儿子在内蒙当兵,是军属,军属就可以用队里的驴子磨面。队长的老婆总是在人们吃晌午饭的时候牵着驴子从街道里走过,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小人得志的神情。陈祥云远远地看到就有些气不忿儿。他会笑着用手中的筷子指着驴肚子上吊下来的长长的驴圣说,哎呀,那里怎么又伸出来一个头?蹲在街边吃饭的人们“哄”的一下子都笑了。袁鳖家里不笑,袁鳖家里红着脸对陈祥云说,那是你爹的腿!陈祥云不买袁鳖的账,因为他有个儿子在宁夏当工人,这是最让袁鳖头疼的。袁鳖对老婆说,不理他,看我有机会怎样收拾他。袁鳖家照样用生产队里的毛驴磨面,袁鳖家里把驴子牵回去,用一块布系在驴头上,挡着驴子的眼睛,不让驴子吃磨上的粮食。驴子走着走着就会在磨道里屙一泡尿一泡,所以袁鳖家的磨道里总有一股子尿臊气,就连他家蒸出来的馍也有一股子驴粪气。

  那时我最恨的就是队长家能用生产队的驴子磨面。有一回我瞅着队长的老婆上厕所,就进到他家的磨屋里把驴子的眼罩去掉了,那头驴子把袁鳖家的粮食足足吃有二三斤,心疼得袁鳖的老婆用荆条抽驴子。她把驴子抽急了,驴子一抬后腿,就把袁鳖他老婆踢了个嘴啃泥。那个时候每当我抱着磨棍推磨的时候,就会对母亲说,长大了我一定去当兵,当生产队长,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用生产队里的驴子磨面了。母亲一边用箩箩面一边看着我笑了。母亲头上顶着一条手巾,她手中的箩不停地在面箱里发出呱咚呱咚的声响,一些细小的面粒飞扬起来,把母亲的眉毛和一些头发都落白了,像早晨里落在草叶上的霜雾。我们家有两只箩,一只粗箩,一只细箩。我家的箩都是陈祥云张的。陈祥云是个箩匠,他家门前的老槐树上终日吊着一只箩圈,镇里镇外的人都知道陈祥云的箩张得好。陈祥云坐在当街的门口里,腿上搭着一块蓝布,把箩圈放在腿上,就开始张箩了。箩圈都是用枣木做的,枣木锯成板,量好尺寸,放到火上烤,一点一点地把木板捏圆。木板的接头处重叠在一起,钻上眼,用牛皮绳扎实,再在箩圈的一边张上箩底,箩就成了。一只好箩圈能用好多年,箩圈都用成了深红色。箩底就不同了,要常换。于是陈祥云总是很忙。有一年陈祥云却闲了下来,袁鳖把他张箩底的活儿当成资本主义的尾巴割了。箩底箩圈被扔了一街。陈祥云没有生气,他只是招招手把袁鳖叫到身边,对着他的耳朵小声地骂道,我日死你姐那小×!骂得有些咬牙切齿。结果陈祥云被带进了群专指挥部,出来时,有一条腿就瘸了,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年。

  载《大家》年第2期

墨白(~)河南淮阳人,当代先锋小说家,剧作家。20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开始在《收获》《钟山》《花城》《大家》《山花》《人民文学》等刊发表先锋作品,至今已出版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映在镜子里时光》《来访的陌生人》《欲望》三部曲等多部;发表中篇小说《光荣院》《讨债者》《风车》《局部麻醉》《隔壁的声音》等四十余部;短篇小说《失踪》《街道》百余篇;散文、随笔《洛丽塔的灵与肉》《博尔赫斯的宫殿》等百余篇;出版有小说、散文集《爱情的面孔》《重访锦城》《事实真相》《霍乱》《墨白作品精选》《梦境、幻想与记忆》《癫狂艺术家》《告密者》《鸟与梦飞行》、访谈录《小说的多棱镜像》等多种。有作品译成英文、俄文、日文或收入多种选本。有电影、电视剧作品《船家现代情仇录》《当家人》《家园》《天河之恋》等十余部,曾获“飞天奖”优秀编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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