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你方唱罢我登场

1、吕跃进怎么也没估计到,就那么一个小玩闹,偷鸡摸狗拔蒜苗,一个狗不吃的孩子,斗大字认不了一口袋的小混混,能有这么大的能量,整出了一个又一个让人瞠目结舌事件,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赞叹:真乃时势造英雄呀!真不知这个自称“敢上九天搅月,敢下五洋捉鳖”,永远也不按套路出牌的癔症货,以后还能整出什么新的名堂?能给吕家沃里惹出多少大事。吕跃进也仔细地观察过癔症的相貌,他那秃脑袋不光不长头发,且后脑勺上突出一块大疙瘩,吕跃进认定那是“脑后反骨”,如三国上的魏延一般,这种人靠不住,利用也须小心,“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说不定在什么时候,给你一个“反戈一击”。不如趁其羽翼尚未丰满,借老族长死的这个由头,将他及其他的战斗队,扼杀在摇篮里。你说现在公安局也不正常做事了,要不,他前面强奸案尚未结清,属于在册人员,让他去吃“八大两”,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现在主要是对以后形势的发展,把握不准。他面前的桌上,成天是一堆报纸,那可不是摆门面,做样子,像他的那些书记伙计们讽刺他的那样,屎克郎夹半刀火纸,净充书香人家。他是真看,真研究。他后来挨批斗,造反派给他安的第一桩罪名就是:腚眼子上安轴承——转得快。在台上,他弓腰弯臂做伏罪状,其实内心十分不服气,你们小熊孩子懂得什么,那叫“转得快”,那叫政治嗅觉敏感,那叫紧跟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

他现在正在看着一篇《人民日报》社论,也可称研究,因反复看了多少遍了,上面说:“……一个无产阶

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正在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社会主义中国兴起。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在D中

央和M主

席的战斗号召下,亿万工农兵群众,广大革命干部和革命的知识分子,以毛泽

东思想为武器,横扫盘踞在思想文化阵地上的大量牛鬼蛇神。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打碎了多少年来剥削阶级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精神枷锁,把所谓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权威”、“祖师爷”打得落花流水,使他们威风扫地。

目前,我国无产阶

级文化大革命的规模和声势,在人类历史上还不曾有过,它的威力之大、来势之猛,在运动中所迸发出的劳动人民无限的智慧,远远超出了资产阶级老爷们的想象……”

“许多地方的名称、商店的字号,服务行业的不少陈规陋习,仍然散发着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腐朽气息,毒化着人们的灵魂。广大革命群众,对这些实在不能再容忍了!”

“……举起了铁扫帚,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把这些代表着剥削阶级思想的许多名称和风俗习惯,来了个大扫除。”

吕跃进看得一身凉汗,听说连北京市的市|委书

记、市长都揪出来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学生,都造校长的反了。是大学的校长大,还是他这个吕家沃里的“土地老爷”大?想到这里,他有些自知之明的笑了,咱还不是人家的脚指盖子,床头上的尿壶,说蹬,就一脚蹬了。

大学的红卫兵能造校长的反,吕家沃里的红卫兵能造他这个“土地老爷”的反吗?他为刚才他要换掉癔症的想法不寒而栗。

现在的癔症再出格,还没跑出他划的圈外去。如风筝一样,飞的再高,风筝线还始终牵在自己的手里,孙猴子一筋斗十万八千里,也没翻出如来佛的手心去。一个萝卜占个坑,吕家沃里有这个红

卫兵了,就不能存在别的红卫

兵了。来个自己操纵不了,造自己反的红卫

兵,还不如有个自己操纵着造别人反的红

卫兵。这个癔症还真不能换,不光不能换,不要扶持,壮大,有事干,天天轰轰烈烈,自己也过两天安生日子。

晚上,吕跃进主动把癔症叫到大队党支部,对他“敢”字当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革命精神,口头上给予了充分肯定。

癔症正为老族长的事情在后怕,如今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戳戳,认为吕跃进要揭他过去的短,处理了自己。没想到,没想到还夸他敢字当头。顿时来了精神:“都是书记大叔领导的好,以后书记大叔指哪里打哪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当了几个月的红卫兵头头,也学了几句官场上的话。

吕跃进说:“你看又下线了吧,你红卫

兵是红卫

兵,党支

部是党支部,你是完全独立的群众组织,做好做孬,与党支

部无关,我们只是给予经济和精神上的支持。”

癔症一拍胸脯:“那是,那是,你看盘踞多年封建主义的石牌坊,让我们几个人一使劲,就拉倒了!”

吕跃进不想听拉牌坊的事,那是他这一支的祖上立的:“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吗?干点大事。”

“大事……还有什么大事,你说。”癔症想,这些天大事干的还少吗?你吕跃进只要点头,天我也能给你捅个窟窿。

吕跃进说:“我是说更加深入灵魂的战斗,比如召开一次批判大会,把牛鬼蛇神,封建迷信,批倒批臭?”

癔症丝毫没有思想准备,但也马上表态:“咱开,咱开,开得越大越好。”

2、人逢喜事精神爽,人走时运马走膘。癔症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他是过去从来不起早的,大炮追腚门子啦,该睡赖觉也得睡会赖觉。哪天都睡他个太阳晒腚,奶奶喊他七遍八遍,糊涂碗端到床头上才赖赖歪歪地爬起来。今天要开批判会,还打着旗号是他们红卫

兵开的,不起早能对得起谁?

起了个大早,才觉得起早也不孬,天高气爽,呼吸顺畅,每个细胞里都充满着精气神,不由自主地哼了几句“拉魂腔”。拉魂腔是滕县坡的地方戏,那时,时兴移植“革命样板戏”,也不知是小戏班移植的不好,还是癔症唱得不好,反正让大家听得有些鬼哭狼嚎的:“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才有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遇皇军追的我晕头转向,多亏了阿庆嫂她叫我裤裆里面把身藏……”原词应是“水缸里边把身藏”,让癔症们改成了“裤裆里边”,且是“阿庆嫂裤裆里边”,癔症每当唱到此处,皆如癫似狂,手舞足蹈。正高兴之时,迎面碰上保柱,两人是小时候的玩伴,光腚长大的,见面没二事,除了操蛋还是操蛋。“我说癔症哥,又钻里边藏了多大会子?气味不错呀!”

如搁平时,癔症肯会定浓笔重彩地描绘裤裆里边的感觉,可今天一是要赶去大队,二是觉得如今身份不可再低级趣味,尴尬一笑:“嘿,嘿,我到大队有事。”

保柱明白,现在的癔症不是以前的癔症了,忙说:“罪过,罪过,把你现在是司令的事给忘了,光觉得还是弟兄们来。”

癔症也觉得有些过,嘿嘿笑了:“兄弟,到什么时候咱都是弟兄们,干姜,老味,变不了。”

“想着咱是弟兄们就好,我也想参加红卫兵,你说,保卫毛主

席人越多越好吧,我虽不认字,但能爬梯子上墙,没大用处,也有小用处,是屁就添风不是?”

癔症沉思了一下:“兄弟,我考虑考虑,现在想入红

卫兵的海了去了……”

保柱说:“刚才还,‘干姜,老味来’,看看……”说完摊了摊手。

癔症说:“看兄弟想到哪里去了,我也没说不让你参加红卫兵,我只是说考虑考虑,这两天太忙了,不是要开批判大会吗?回头再说,回头再说……”话没说完,就叽里咕噜向大队走去。

没想到他的办公场所门前,还蹲了一个人,圪蹴在那里,不显山,不露水,癔症光顾开门还真没注意。正在他开门的当儿,那人突然站起,叫了一声:“大孙子——”

吓得癔症一激凌,手中的钥匙“当啷”掉了下来,还那么巧,顺着门缝掉到了屋里头。癔症定睛一看,原来是“积极分子”吕粮囤,气得他乱叫唤:“我说三老爷呀,说你瞎,你怎么一点眼色也没有?早不大孙子,晚不大孙子,我拿出钥匙开锁了,你来声大孙子,这不门还锁着呢,钥匙掉屋里了,我还有正事,你说这怎么办?”癔症在那里干跺脚。

吕粮囤嘿嘿傻笑,有点幸灾乐祸的嫌疑:“小婊子个三孙,恁三老爷就是看不见,上那有眼色去。钥匙能掉到屋里就有缝,能掉进去就能摸出来,我听着掉哪里了,我给你摸。”说着他就蹲了下来,又干又瘦的手顺着门缝就伸了进去,伸进去就把手抽了出来,手里哗哗啦啦地拿着一串钥匙。

癔症又新奇又高兴:“嘿,嘿,三老爷,你真管,真管,比俺有眼人还管来。”

吕粮囤也笑:“管不?你三老爷还没老,你要是看着我管,就让我当红卫兵,我来就是当红卫|兵的,天没明就在这蹲着等你了。”

癔症更是新奇:“三老爷,真的,假的?你真参加红卫兵?”

吕粮囤十分认真:“你三老爷六七十了,还给你开玩笑不成,保卫毛主

席还有开玩笑的?”

癔症更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三老爷,你弄错了没有,我们是红卫兵小将,还有你这样的红卫|兵小将,六七十了。”

吕粮囤说话有些带气了:“你这是看不起你三老爷是不?我人老保卫毛主

席他老人家的赤胆忠心不老。你就看着你三老爷没点用处了,刚才的钥匙不就是我给你摸出来的?”

癔症更笑,有些耻笑的成分了:“那钥匙是你吓掉的,你不摸,找个小孩就能把钥匙摸出来,你这个两眼……”

吕粮囤听出来他想说瞎子,瞎子只有自己能说自己是瞎子,别人是不敢造次的,这次是生大气了:“你个小婊子孙子,眼子人。我吕粮囤三辈子贫农,学习毛主

席著作积极分子,连县委书记马启亭都领上茅房,你才当了几天红|卫兵,就敢看不起人?”

声音有些大了,吵架一样,引来许多人远远地看,吕跃进也来了,摆摆手,让大家散去,然后说癔症:“你怎么把你三老爷拒之门外?快开门,开门,进去说话。”

吕粮囤说:“书记,你说说,我扫盲,盲人不盲,我背语录……”

吕跃进说:“是呀,是呀,三叔是积极分子,是咱吕家沃里的标杆,三叔不吃老本,三叔要立新功,忠不忠,看行动,三叔马上就给毛主|席献忠心!”

吕粮囤说:“还是书记说得对,我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争当红卫兵,我要为批判会献大礼,我要向毛主|席表忠心!”

这时,癔症已经打开锁,吕跃进说:“快进屋,快进屋,革命大门永远为积极分子打开着,你上城里人家怎么说来,革命不分先后,这革命也不分老少。让你三老爷参加红卫兵,你三老爷今天就能立个大功!”

吕粮囤说:“那是,那是,有什么任务就交待吧!”

3、吕家沃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批判大会,设在村子中央,大队门前的大场里,也可以说吕家沃里的广场,那是吕家沃里政治、文化、议事中心,平常放电影、演戏、开会,过年过节的踩高跷、扭秧歌、跑旱船,连比较排场的结婚仪式都选择在这里。这里搭有高台,确切一些说,不是搭,是培出来的土台子,左右前三面,挖有深深的壕沟,壕沟有两个用处,一是,演戏或开会时,把演出场地和观众们隔开,区分主次,也避免孩子乱跑捣蛋;二是,高台要高,挖沟筑台,就地取土,且重要会议或演出都要把台再垫高一层,见见新土,以示重视,那就需把沟再挖深一次。台口两边,栽着两根又粗又高的电线杆子,放电影时扯银幕,演大戏时挂汽灯,开会时用于搭棚子,扎松门。

如今沟也挖了,台子也垫了,看得见的一层新土,台前也扎起了松门,台上也拉起了棚布,足见对这次批判会的重视程度。

所谓松门,就是从吕家老林掰来些松柏树枝,扎在台口两边的电线杆上,形态如门,就如现在喜庆,台口扎满红绿气球一样;而把整个主席台都罩上棚布,睛可避阳,阴可遮雨,冷可挡风,前后台可隔开,左右可布置些桌凳之类,一般农村不开特别重要的会议,是不会这么劳神费力的这么布置的。

松门上高悬巨大横幅:吕家沃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批判大会。两边亦有对联,左边:庙小妖风大,右边:水浅王八多。开始,吕跃进对这幅对联是打问号的,癔症说:“我去城里看了,人家红|卫兵开批判大会都是这样的标语。”吕跃进想,台子上跪了这么多地、富、反、坏,牛鬼蛇神,“王八”是不少,再说,这是新生事物,一天一个变化,咱得跟上趟。台前有方桌,桌上有麦克风,但桌后无椅,这不是作报告,可以坐下,大批判都要站着的。台后也摆有几张条桌,那是主席台,上面坐着大队的领导,特邀公社观察团,兄弟大队参观学习人员。实际也只是个摆设,公社及兄弟大队并没派人参加,乱世之秋,现在都自身难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主席台上,只是本大队的大队书记吕跃进,民兵连长、团支部书记,贫协代表,也是吕跃进硬叫来充数。批判台的后墙还扯了一块蓝布,正中间用大头针公公正正别一张伟大领袖标准像,那是惯例,每次开会都要把伟大领袖请到这里。

前台则跪了一大溜批判对象,左边跪了的,皆五花大绑,戴着纸糊的高帽子,那是已经戴了帽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他们低头弯腰,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右边有的蹲着,有的盘腿坐着的,是村里的神婆子,神汉子,卖香烛纸马的,扎纸匠人,连担挑转四乡,换烂麻苘绳的都有,其中就有溜乡算卦的吕半仙。这些人没有上绳,也没有戴高帽子,就是说是敌我矛盾,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尚未最后定性,要在这一次批判会上,视揭发批判的反动事实而定。

广场最前边一块,坐着吕家沃里的新生事物——红卫兵,值得一提的是,今天的这些捣蛋孩子们都穿上了上衣,不过长短不齐,厚薄不一,颜色各异,袖章却是重新定做的,红布、黄字,鲜红、崭新,清一色的别在了胳膊上,特别的显眼。社员来的也不少,吕家沃里是个三四千人的大村,十二个生产队,社员们谁不想看个热闹,再者,当时有些地方,学生已停课闹革命,工厂已停产闹革命,吕跃进说:“咱们停工闹革命,生产队里不派活,要由生产队长带全体社员参加会议,凡来参加会的,一律发工分。”所以,整个会场满满荡荡如赶会一般。

这次“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批判大会”,名义上是吕家沃里的毛泽

东思想红卫兵,即癔症们组织上召开的,实际上这些孩子们,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冲冲杀杀,砸个哈巴狗子张嘴兽还行,筹备这种大型会议,既无这方面的经验,也无这样的胆略,一提开会就头疼。还是有大队党支部吕跃进幕前幕后指挥,又发动团支部、民兵连、贫协具体参与,癔症不过跟着,支个名字罢了。所以批判会开始那个阶段,也是像模像样,中规中矩,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先由癔症领着做“四个首先”,所谓“四个首先”,就是无论做任何事情,首先必须做这四套程序。即:首先敬祝伟大领|袖毛主

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

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再唱革命歌曲《东方红》;背颂《老三段》,即毛主|席的三段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四个首先”后,有代表批判,那都是先写好稿子的,照本宣科,批判对象也都是过去批透批烂的戴帽分子,如地主二黑血流,当时都有现成的段子:“累死累活,不给二黑血家干活。清早饼子,晌午窝窝,踹点辣椒,不让多抹,多抹一点,抠鼻子挖眼,大喊一声,吓掉窝窝,下腰要拾,照腚一脚……”

不知这段子是二黑血当地主时编的,还是批地主时编的,不过三年困难时期,连稀糊涂水子也喝不饱时,也有人羡慕:“奶奶日,给地主干活还窝窝饼子的来……”不过那家伙说完就后悔了,食堂一天没给他稀糊涂水子喝,还让游了三天街。

终于轮到了癔症批判,他的批判对象就是吕半仙,按说他也是有所准备的,找了个小学老师帮他写稿子,关键是这个吕半仙很好批,明显的算命打卦搞封建迷信,板上钉钉牛鬼蛇神。可是他刚要批判,第一句就出了岔子。第一句是:“×××,你站起来——”批判谁,让谁站起来,这句好说,谁都会说,是不写在稿子里边的。谁知癔症这句话不会说了,他不知道吕半仙叫什么,因为吕半仙从小是自己跑来的,别说名字,姓什么都不知道,连吕张氏,吕王氏都没人喊,反正不能喊吕半仙吧?本村人因为都是吕姓,一般是称呼三奶奶,三婶子,三嫂,或三侄媳妇的。癔症与吕半仙家本房本支,关系也不错,见了都是甜甜的叫声三奶奶的,前些日子,这个三奶奶还救过他一命,要不,这个时候他还不知在哪个班房里边蹲着呢?

又是第一次上这么高的台子,又是第一次拿麦克风,又是第一句就不知说什么好了,癔症完全乱了阵脚,他浑身大汗,嘴角哆嗦,拿麦克风的手乱抖:“三,三,三……”下面想说“站起来”,也说不出来了。

吕半仙跑了半辈子的江湖,什么场面没经过?什么事情不明白?他知道这是孩子为难了,咱也是五六老十的人了,还是奶奶辈的,不能为难孩子不是?登地一声站了起来:“别着急,别着急,慢慢来,我站起来了,你批判吧,慢慢地批,想怎么批怎么批……”

见过批判人的,没见过主动站起来挨批的。满荡荡的一场子人哄地一声笑了。癔症更是手足无措,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支部书记吕跃进就坐在主席台上,赶紧授意民兵连长领着呼口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打倒牛鬼蛇神的嚣张气焰!大长无产阶级的志气,大灭资产阶级的威风!

台上台下一呼口号,这才稳住了阵脚,癔症这才缓过这口气来,气也足了,胆也壮了,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只听他大喝一声:“吕半仙,不要装疯卖傻了,你给我跪下!”

全场的人都有些发懵,连吕跃进都觉得出乎预料,心想,真没看错,这孩子脑后有“反骨”,以后千万不可重用。吕半仙却没听懂他说的什么,还问:“小癔症,你说的什么,我没听明白?”

癔症这次用更大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让你跪下!”

吕半仙听明白了,还发出了一声冷笑:“我跪恁奶奶个×,小婊子个孙子你,兔子枕着狗蛋睡,你作大胆了,你问问你奶奶这个老货,敢给我这样说话不?”

在吕家沃里,奶奶辈骂孙子的,那是常事,是骂惯了的,张口就来那么两句,好也骂,孬也骂,不骂不显得亲热,可谁也没见过在千多人的会场里骂,在批判台上骂,且是挨批斗的骂批斗的,下面“哗”地一阵大笑,似乎这么严肃的事情顷刻间化作了儿戏,如在树凉底下乘凉,骂大会一般。

好在能够控制局面的,还有喊口号,于是又有人站出来地动山摇地喊了一阵子革命口号,大长无产阶级的志气,大灭资产阶级的威风。

此时癔症也明白过来:你说我紧张什么,我胆颤什么,我是斗人的,她是挨斗的,我是二十多岁的棒小伙子,上有毛主席支持,下有党支部撑腰,她是五六十的瞎老嬷子,算命打卦就是板上钉钉的封建迷信,牛鬼蛇神……明白过来就有了胆气:“吕半仙,你不要倚老卖老,这是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场,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把你怎么坑诓拐骗贫下中农,大搞牛鬼蛇神的反动事实,如实交待……”

吕半仙站了起来,还捋巴捋巴衣服,抿了抿头发,往台中央走了两步。虽然她自小看不见,一定没见过先烈什么的,但据一些参加过批判会的乡亲们回忆,那两步很有些江姐赴刑场的味道。没有给吕半仙麦克风,但旧时说书、唱戏从来不用麦克风的,有的那嗓门能听好几里远。没有音响的包装,在几百人的场子里能说的、唱的让人听得见,听得清,那叫真功夫。

多少年练的,吕半仙的嗓门就好,站在场后边的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说:“这个小癔症不让我上台上来,我也想给兄弟爷们说几句了。我是算命打卦不假,不让算了我还偷着摸着算,也不假。但俺两口子瞎眼摸黑,不能生意不能买卖,别说下地干活了,就是草棒子倒了,也不能扶一扶,俺一家六七口人得吃得喝不?夏天得有件子单衣冬天得有棉袄不?我不出去挣几个一家人张嘴喝西北风?算命打卦是封建迷信,不错,说他牛鬼蛇神也不错,但我没坑诓拐骗,咱吕家沃里五六百户,谁家闺女出门子儿娶媳妇没找我合过婚姻、谁家盖屋上梁没找我看过好日子?男人外出,算算嘛时回家;女人怀孕,算算是妮是小;生了孩子找我查八字,老人有病找我算鹿马,就连丢个针鼻子,还找我算算还能找着了吗,丢哪里啦?咱都拍拍肋巴骨,凭良心说,我要过谁家一分钱没有?抽过谁家一口烟,喝过谁家一口茶没有?”

还真没有。吕半仙从出生意那天起,就给自己定了个规矩,本村本土,老亲四邻,一笔写不出两吕字,谁家测测算算,再穷再富,不收人家一分钱。那年月里,谁家一年两头不摊条子喜事、丧事、不顺心的事,谁家都找过吕半仙,她是个家家都用得着的人。

吕半仙这么一说,大家还都想起了她的好来,也都思念起她的情来,纷纷点头称赞。

吕跃进明白,也很着急,这是什么批判会,不成了评功摆好的会了吗?赶紧示意癔症,要他打断吕半仙,可癔症不透,只有把话递了过去。其实,吕半仙早已听到耳朵里,话锋一转,说:“谁家不找我查,谁家不找我算?就说咱的支部书记,小跃进家的羊不知跑哪去了,他娘还浪巴着跑来找我算算羊跑哪去来,不信问问他娘,今年春上,杨树叶子都哗啦哗啦响了,他家的羊跑了没有,他娘跑来找我没有?他娘算他家的羊没有?我算得准不准,他娘在杨树棵子里找着羊没有?……”

滕县坡的口音:羊和娘说快了是分不大出的,吕半仙又故意说快,又故意让大家分不清,所以听得吕跃进的羊和吕跃进的娘有些混淆,也分不清是他家的羊跑了还是他娘跑了。“哇”地一声,整个会场笑了,且有些幸灾乐祸的人,十分夸张的笑得前仰后合,故意制造“笑场”的气氛。

整个批斗会场,乱成一锅粥。

本来一直坐在后台的吕跃进,哪在大台子上受过这样的奚落,有些按捺不住了,“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又坐下了,他知道是红卫兵的批判会,不是他这个当权派发言的时候。

吕跃进的一啦桌子,吓得癔症激凌一下,马上想起了事先拟好的进程:“吕半仙,不要负隅顽抗了,敌人不投降,就叫你灭亡!把你的算命家什,搞封建迷信牛鬼蛇神的工具,交出来吧!”

接着就喊口号:“打退牛鬼蛇神的猖狂反扑!”“交出搞封建迷信牛鬼蛇神的算命工具!”

这倒是没吓着吕半仙:“什么,你要什么?算卦家什。你这个小婊子个三孙,二月二拜年,你晚了一个月了,那些东西一年前,搞四清的时候,就交给大队党支部了,你问党支部要去吧,你问支部书记要去吧,我连卦都不能算了,我要那劳什子做什么?”

这事还真不假,四清队进村的时候,吕半仙还真的把算卦的家什交给大队党支部了,为这大喇叭还广播了好几天。一句话问的癔症又卡了壳,批判台上又凉了场,癔症前顾后盼的不知说什么好了,浑身开始冒虚汗,身上的小黄褂和水捞的一样。“嘘——”不知谁带个头,千多人的会场,一起发出了个这么样的声音,这是喝倒彩,自解放以来,官方召开的会议,很少发生过如此类似的情况。当时,坐在主席台上的吕跃进作了个评定,批判会开到这里,基本上说是失败的,主动权掌握在一个胸无点墨的瞎老妈子手里。当然,这与癔症这个癔症货有关,他不也是个大字不认的捣蛋孩子吗?他也就是爬个墙,上个房,砸个哈巴狗子,也怪自己看人不准,哪能让他担此大任。兴好,他还有最后的杀手锏,亏得还留有最后的杀手锏,要不这个批判会开砸了,要不以后在这个吕家沃里,还怎么出头露面?

他向后台使了一个眼色。

“请你不要再猖狂反扑了!不要螳臂挡车不自量了!不要与无产阶级为敌,自掘坟墓了!老老实实地认罪伏法吧……”

这几嗓子,慷慨激昂,全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后台,只见“积极分子”吕粮囤,一手拿着麦克风,一手挎着一个破篮子,破篮子里边就放着卦盘子、卦合子、云牌等一切镇物,也可以说是吕半仙搞牛鬼蛇神的“罪证”,走一步还抖落一下,破篮子发出叮当的声响。

已经大汗淋漓,嘴里吱吱唔唔一句词出说不出来的癔症,看见吕粮囤上台,就像遇见了救世观音一般,赶紧让出了位置,灰溜溜跑下台去。吕跃进接过麦克风,站起身来,自动地充当了主持人的角色,这也等于宣布,挑名红卫兵的这场批判大会,宣告失败。

吕跃进很熟练的咳嗽两声,然后往麦克风上,“忽忽”地吹了两口气,显示出了与癔症们截然不同的大将风度:“吕家沃里破旧立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批判大会,进行第三项,由贫下中农代表,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吕粮囤同志作批判发言。下面鼓掌——”台下便传来呼呼啦啦的掌声。

经过这些年的革命锤炼,吕粮囤的上台发言,已成了家常便饭,小菜一碟,他知道哪句话该急,哪句话该缓,哪句话该慷慨激昂,哪句话能把人家说掉泪……如今党支部、红卫兵把这么重大的任务交给自己,这是党对自己的考验。实际想想也怨自己,这么多年来,怎么没好好想想,自己的媳妇干了些什么?这不是明打明的封建迷信,牛鬼蛇神吗?她挣的那些钱,不都是坑诓拐骗,从贫下中农革命群众手里掏来的吗?平时还给她要钱买酒喝?天天还吃她这些黑心饭?革命原则哪里去了,和牛鬼蛇神睡一张床,吃一锅饭,竟还没有察觉,怎么配当一个积极分子,彻底觉醒的时候到了,与封建迷信决裂的时候来了。我一定把这个睡在身边化作美女的毒蛇批倒批臭,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这次批判会,吕粮囤大义灭亲,决不是为了图积极,争先进而做做样子,出卖亲人而求荣,而是他真正地认识到,与媳妇的斗争,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你死我活的斗争。就应该划清界限,势不两立,敌友分明,决不能有半点恻隐之心,需将其治于死地而后快!

“兄弟爷们,姊妹娘们,吕家沃里全体贫下中农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红卫兵小将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行跑掉。’”

毛主|席语录背诵得很熟,且引用的很是地方。停顿了一下,让大家有些思考的余地,然后再把麦克风拿到嘴边,他也不知道吕半仙叫什么名字,他想喊“妮的娘”,平时都是这样称呼的,但又觉得不妥,那就叫“吕粮囤家的”也不妥,我从此要给她划清界限,根本就不能称俺家的,到哪里再也不能叫“吕粮囤家的”了。那就叫她“吕半仙”,实际半什么仙,全是骗人的,瞒别人瞒不了我。那就还叫她“妮她娘”吧,划清界线她还是妮她娘:“妮她娘,十恶不赦的牛鬼蛇神,奉劝你一句,不要猖狂反扑了,向革命小将投降吧,顽固顽固,顽而不固,顽到末了就变成不齿人类的狗屎堆。死路一条,回头是岸,反戈一击,坦白从宽!贫下中农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红卫兵小将们,咱们睁大眼睛,看看吕半仙的全部罪证,搞牛鬼蛇神的作案工具……”

说着,“哗啦”一声,把破篮子里的算命家什,全部倒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台下一阵骚动,不是说交了吗?怎么还有一套?

吕粮囤提高了嗓音:“咱们大家听到没有?她刚才还说把全部算卦家什都交了,这是睁着两眼说瞎话,不,她睁不开两眼更是说瞎话,她这是蒙蔽贫下中农,糊弄革命小将,桌上的这些罪证,不是恰恰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吗?这就是她时刻梦想东山再起,妄想复辟她再搞封建迷信的罪证。牛鬼蛇神是屋檐底下的葱、墙头上的蒜,皮干叶焦心不死……”

台上又给予了有力的配合,关键时刻喊起了口号:“打倒牛鬼蛇神,火烧封建迷信!”“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吕粮囤宜将剩勇追穷寇。一巴掌砸在桌子上,震得卦合子卦盘子哗哗啦啦乱颤颤:“小将们,战友们,下面我就用真凭实据,揭发批判妮她娘,她是如何坑诓拐骗贫下中农,用的什么方法,使的什么门子来进行骗人的?他的那套黑社会的江湖骗术,瞒了别人,瞒不了我吕粮囤,下边我就把算卦的奥秘,那些坑人骗人的把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供大家揭发批判……”

人都是有些好奇心的,这些年不少人怀疑,也有不少人想探究,吕半仙算卦怎么算准的?怎么算得给眼见的似的?一听她男人要揭发其中奥秘,“哗”地暴发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这是自发的掌声。

吕半仙也听到了这句话,开始她还是没把自己男人的揭发批判当回事的,觉得他就是“假积极”一回,一听到“算卦奥秘”,身子一软,一腚坐在了台子上。

算卦这行当当然也有些基础的东西,但各师傅各传授,哪一门派,都有自己东西。正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各自奥妙不同。吕半仙之所以能称“半仙”,在邹滕峄县,扬名立万,“出口点破心头事,一语震惊四座人”,云牌一响,黄金万两,能挣得一家老小吃喝,与她掌握的秘门绝技是分不开的。但既然是秘门绝技,也就是纸里包的东西,一旦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公开了还有什么“秘门”?人人都会了,还称什么绝技?“骗人”的法术串帮了,还怎么“骗人”?而恰恰自己的男人就能戳破这层窗户纸。

别看着吕粮囤一辈子没算过一次卦,且听说有人找他算卦就打哆嗦,但他是真懂算卦的,当年是他背着煎饼卷子,踏踏实实地学了三年的艺,按说吕半仙的算卦还是跟他学的。所以对“金生意”中的林林总总,诸如:“扣”、“刮”、“兴”、“奉”四道骗人手段;敲、打、审、千、隆、卖……等十三道簧;以及小脱皮、五音碑……真的、假的,“腥”的、“尖”的,所谓这些“秘门绝技”,了如指掌。他如果真的揭发,那是招招都能打在死穴上!而吕半仙明白,如今的这个“积极分子”,早已走火入魔,丧失了“理智”“人性”,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吕半仙越想越怕,一旦吕粮囤张嘴,后果不可想象,不光把我这个瞎老妈子毁了,赖以生存的饭门也毁了,全家都毁了!不光全家毁了,整个算命的行当也跟着毁了,所有指着“金生意”吃饭的人,都毁了!这叫卖生意,这叫欺师灭祖,江湖之第一大忌,乃不饶恕的千古大罪。弄不好,就会如当年开“瞎子会”一样,邹滕峄泗,丰沛肖砀,苏鲁豫皖四省八县的算命之人,就会竿子扯着竿子集结到你家,往你打水罐子里撒尿,往饭锅里屙屎,搬下你家的神主楼子摔喽,吕粮囤你活着会撕你的皮,扒你的肉,死了也会撒骨扬尘……吕半仙愈想事情愈大,探过身子,用只有自己台上的男人才能听见听懂的话说:“搁念,搁念!”。

吕半仙说的“搁念”是江湖语言,亦称“春典”,也叫朋友话、团话,暗语,隐语,社会上称它为“黑话”,类似于座山雕喊的“天王盖地虎”。但这种“春典”也是轻易不外传的。“能给十吊钱,不把艺来传;宁给一锭金,不给一句春。”春,就是说的春典。

吕半仙抖胆向吕粮囤“递簧”,用大家听不懂的“黑话”,让吕粮囤“搁念”。等于说:当家的,别说了,千万别说了,到此为止吧。你想想,她想让吕粮囤“搁念”,吕粮囤就能“搁念”了吗?当时的吕粮囤,赤心向党,没有一毫私心杂念,容不下半点灰尘草屑,一听媳妇说“搁念”不光不搁念,反而如获至宝,哈哈大笑:“革命的兄弟爷们,你们听到了没有,这个尚未有冻僵的毒蛇,还在妄图垂死挣扎,她刚才说‘搁念’,那是反革命的江湖黑话,就是让我不说了,与她同流合污,简直是痴心妄想。螳臂当车千钧力,庄生梦蝶一场空,拿起革命的铁扫帚,把她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下面,我首先揭发算卦中的‘十三道簧’……”

穷途末路的吕半仙,当时心中十分清楚:这个老改常的,魔鬼入心了,就是拼着自己这条命,也不能让他大庭广众之下胡吣倒沫。她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力量,评估了一下,站在批判台上自己男人的位置和与自己的距离,且必须一招制胜。她“哇”地大喊一声,疯了魔了似的,一咧嘴一龇牙,脸骤然变形,扎煞起两手,站起来的突然,跳过去的神速,动作之威猛,以至台上的好多红卫兵,包括癔症,吕跃进都没有反映过来。便如老虎扑羊羔一般,猛扑过去,一把就抓住了吕粮囤的褂领子,“哧啦”一声破褂子已下来半片,复又一把,从脸到脖子留下五个鲜红的血道,再看时,两手已卡住了吕粮囤的细脖子,一翻身,如按小鸡儿一样,就把吕粮囤按在了自己的身子底下。

吕粮囤在底下干蹬着瘦腿,嗓子里干咕咕说不出话来。吕半仙一惊:别把这个老改常的掐死喽?手一松,身子也软了下来,一腚坐在旁边的地上,吕粮囤这才喘了一口气,刚才的事情也基本上明白了个来龙去脉:“我日年的,她怎么还敢打我?”那时的农村,遭老婆打,是奇耻大辱的事情一件,吕粮囤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个鲤鱼打挺,折起身来,往前一扑,把吕半仙压在了身子底下,吕半仙一翻身,又占了上风,反反复复,扭打在一起,缠在了一团,一伸脚,把身边的方桌踢翻,哐啷哗啦,叮叮当当,桌上的麦克风、玻璃杯,算命家什,要饭篮子皆滚落地下。“轰”一声巨响,桌底下又踢炸了一把热水瓶。

台上台下都被这缠斗撕打的局面惊呆了,短时间内,竟没有人上来制止,竟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愕然之间,两瞎眼夫妻已难分难解地大战了三个回合,这时吕跃进、癔症们才如梦方醒,赶紧派上几个身强力壮五大三粗的基干民兵,掰手的掰手,拽腰的拽腰,硬生生地把两人拉开。这时,吕半仙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邪劲,拉开又扑上,扑上被拉开,然后又扑上,披头散发,哇哇怪叫,几个基干民兵都按不住。吕粮囤却有些心惊胆虚了,悚悚发抖,节节后退,煮烂的鸭子,只还有嘴儿硬梆:“放开她,恁给我放开她,今天不规矩好这个熊娘们不算本事。”说话已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血道儿已慢慢浸出,用手一抹,模糊一片,甚是吓人,连怕加累,抖作一团,缩成大虾,的确令人可怜。吕半仙却仍然疯劲没退,挣扎着上前还要抓要打。

人心本都向着弱者,何况吕半仙是女人,那时代,像吕家沃里这样的深山农村,还不把女人当作人的,娶过来的媳妇基本上连名字没有,还都吕张氏,吕王氏的叫着;嫁出去的闺女,也不喊名字,嫁给姓张的,就喊老张家,嫁给姓王的,就喊老王家。如有人门外喊,家里有人吗?如家中只有女人,就会回答:“家里没人,赶集去了。”

在吕家沃里,女人打男人,那是犯了大忌的,何况,她现在是正在台上挨斗的批判对象,是已经揪出来的牛鬼蛇神,她打的是正在揭发批判她的积极分子,这不是猖狂的反对文化大|革命吗?这不是牛鬼蛇神向无产阶|级革命左派疯狂反扑吗?这不是已经打倒的阶级敌人的反攻倒算吗?这不是公然的反革命行动吗?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打击她的嚣张气焰,怎能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坐在主席台上的吕跃进一拍桌子,癔症伙同几个基干民兵,如疯狗一样,一窝风的窜到台前,随手一把,就如提小鸡一般把吕半仙提了起来。被提了起来,吕半仙还在空中挣扎乱蹬着双腿,嘴里还呜呜啦啦地乱骂。这几个基干民兵,说白了就如党支部豢养的一批看家护院的“打手”,平时专政那些地富反坏,对付那些小偷小摸,都是练了一手的,如今收拾这个瞎老妈子,那还不如随手拈死只蚂蚁。几人一对眼色,同时往地上一掼,吕半仙“哇哧”一声,便扑倒平川,嘴鼻拱地,一脸泥土,拽起来时已血水淋漓,前边的喝声低头,揪住头发往下一拽,后边的叫声跪下,照腿弯一脚,吕半仙早已跪在那里,已有气无力挣扎不动了。

这时,癔症和一位他手下的“小将”,从后台抬来一顶高帽子,不是拿,就是两人抬来。这高帽子,一是高,晃晃悠悠,一米有余,二是重,糊帽子时,故意增加了材料,这能让牛鬼蛇神低头弯腰,老老实实,感觉到无产阶级专政的分量。二人把高帽子给吕半仙戴上时,吕半仙娘啊一声,支撑不住,一头又倒在了地上。

那边还要吕粮囤坚持一下,上台揭发,吕粮囤已血头血脸,元气散尽,但还是接过了麦克风。

吕半仙拼着力气,断断续续地又喊出了一声:“搁……念——”

4、批判大会经过了一场“骚乱”,主办者正努力地拉向正轨,期待吕粮囤重上批判台之时,忽然,“突突”地马达声响,且越来越近,有人大声呼喊:“汽车,汽车,快看,咱庄上来汽车了——”那时的农村,哪见过什么汽车?谁要是骑来个洋车子,也得围着和看西洋景似的。一听来汽车了,“忽啦”声全部站了起来,齐刷刷地把脸转向了进村的大路上。

果真,“轰隆隆”地开来了两辆大“解放”,崭新、翠绿,满荡荡地拉了满车斗子的“兵”。也有明白人看了出来,说:“不是兵,兵是戴领章、帽徽的。没看过样板戏,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这车上的人仅穿了解放军的黄衣服,没领章、帽徽。”

也有人说:“你看清楚没有?不是兵,也是兵,是红卫兵。不是癔症那样的红卫|兵,人家那是正牌、原装、县城里的红卫兵。”

不假。当时的正牌红卫|兵都是这样打扮的。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腰系武装带、左臂佩红袖标、右手握红宝书。据说,北京城里,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就穿这样的衣裳。

来的这满荡荡两车斗子全是穿这种衣服的正牌红卫兵,还大多是女娃儿,黄军帽里都还露出两条倔倔梗梗的两根羊角辫儿,武装带把腰扎得很细,胸脯就更显得鼓鼓囊囊,一呼吸一动弹,活像揣了个小兔子。一个个十四五岁,十六七岁的样子,小菏才露尖尖角,豆蔻花开二月初,飒爽英姿,正逢鲜花盛开般的年华。且齐齐地唱着革命歌曲,从没听过的革命歌曲:“资产阶级保皇派,破坏革命坏、坏、坏,死心塌地去保皇,甘当黑帮的狗奴才。滚、滚、滚,滚他妈的蛋!……

也听出来最后一句,是骂人的话,但在这些女学生娃嘴里,骂人也骂得好听。村里也骂,“娘地个×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滚他妈的蛋!”听,有多洋气,有多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唱到那里,都还跺了一下脚,更显出了革命小将的英雄气概!

全场的人们,都看直眼了,大卡车还没开到,出于好客和礼貌,就主动地闪出了一条路来,以示欢迎。

台上的癔症也看到了,看到了两车女娃红卫|兵,就没有多想,一定是滕县卫校,自己的红卫|兵就是卫校批准的,那叫革命战友,肯定不知怎么透露了消息,战友们来参加批判会来了,来支持自己的革命行动来了。那还不敢紧欢迎。跑下台去,把自己的队伍,连同学校的学生,组织了两队,也挥舞着红宝书,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吕跃进也看到了,且看得比较仔细,他看到了大卡车前边打的横幅:“滕县革命造反兵团”,也看到了卡车两边的标语,写的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砸烂捣碎,一反到底”……奶奶日,过去的红|卫兵,行为再出格,但旗号是“保卫”呀,这满车上怎么都是“造反”?党和|毛主|席的天下,造谁的反?一时拿捏不准,心就扑腾扑腾乱跳。

台上的那些地富反坏,牛鬼蛇神,也感觉有了新的情况,他们头拱在地上,看不见远处的汽车,只听得“欢迎,欢迎”口号声,不知欢迎何方神圣,也不知是凶是吉。唉,反正是不管谁来,都得先拿咱这些出气筒子撒气,好像谁把“坏人”批斗得越厉害,谁就最好一样。

两辆汽车,歌声嘹亮,口号震天,“突突突”地直接开到了批判台前。

当车上的红卫|兵鱼贯的下车之时,前边的车门也开了,从副驾驶的位置上也下来一人,开始大家是没有太多的注意,但注意之时,凡吕家沃里的社员,包括支部书记吕跃进,红卫兵头头癔症,没有一个不震惊的。下来的竟是自己庄上的社员,吕部。

5、别看着吕部不显山不露水,就是生产队里干一般活的普通社员,人家可是上过滕县一中的,且是上到高中二年,如不是家中不幸,一年内爹死娘改嫁,被迫辍学,要不凭他的成绩,能正儿八经地考入省城济南府的名牌大学。这不他的几个同学都考上了山东大学,不过当时的山东大学,改名为鲁迅大学了,不知为什么改,取“投枪与匕首”之意吧。但文化大|革命前期的一段时间内,这个鲁迅大学,左右着山东省革命方向。整个省城让他们闹得翻天覆地。但仍觉不够,尚怀点燃全省革命烈焰的雄心壮志!所以,北上、南下、东征、西进,深入山东各个角落,煽风点火。几个滕县一中走出去的学生,回到了他们的母校。使他们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整个滕县一中,却是死气沉沉,不,也不能说是死气沉沉,是反革命的妖风甚嚣尘上,全校的大字报也是铺天盖地,但大多是学生批判老师,老师揭发老师,学生揭发学生。教师队伍中,揭出来一个“黑帮队”,几十人之多,个个戴上黑袖章,由教师、学生中的积极分子看管,连初一的学生中,都有揭发出来的“黑崽子”。“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凡是成人不好的,都要受点触及。老祖辈上的根就黑了,还能长出什么好苗苗?

“鲁迅大学”杀回来的造反派们,义愤填膺:“这明明是唯成份论,这明明是转移斗争大方向,典型的挑动群众斗群众。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明确指出,文化大革命的重点,是整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造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才是这场运动的主要任务!省城济南,都要打倒省委书记谭启龙了;北京城里,都打|倒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了,听说都出现国|家主|席的大字报了,可自己的母校,还在老师整老师,学生斗学生。校党委书记马昭航、校长汪文浩,仍盘踞在权力的顶层,煽阴风,点邪火,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是揭开滕县一中阶级斗争盖子的时候了。

然而,当时滕县一中的盖子如铁桶相似,学校门口三道岗哨,一道岗是传达室人员,三个老头,按三八制换班,黑天白天是不能闭眼睡觉的;二道岗是从学生中选出的革命小将,他们手拿红缨枪,如当年儿童团一般,进出校门,是要查“路条”的;三道岗是领导信得过的教师,他们掌握总盘,保证不能有一点纰漏。另外,四周高墙,又加了一道铁丝网,且24小时有红卫兵巡逻,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别说是省城的学生,就是飞进一只苍蝇蚊子都难。

几个意气风发,锋芒毕露,自认为可以九天揽月,五洋捉鳖,无往而不胜的造反战士,对待自己的母校,也只有望洋兴叹,束手无策了。

正当他们摩拳擦掌,围着一中的院墙干转圈子之时,恰巧遇到了进城闲逛的吕部,同学邂逅,相见恨晚,问清来意后,吕部说:“欲找上山路,需问打柴人,你们早干什么去了?我带你们去呀。南院与北院的天桥之间,有一截矮墙,过去咱上学时,常常从那跳出来,偷买冰糕吃。我刚路过,看到一没增高,二没加铁丝网,旧地重游,还怅然了一回。”

就在当晚十二时之后,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几人翻墙越脊进了一中,潜伏到了高三一班,他们下一届的男生宿舍里,干柴易燃,星火燎原,几天功夫,熊熊的革命烈火就燃烧遍了全滕县,一中、二中、卫校的书记、校长相继落马,连县委书记、县长也戴上了高帽子,推上了批判台。

鲁大学生,夜潜一中男生宿舍,煽风点火确有此事,绝非杜撰,不知滕县如果编撰文化大革命史,能不能为此添上一笔。

滕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如火如荼,而吕家沃里还是一个狗不吃的孩子上窜下跳,为所欲为;支部书记吕跃进,一手遮天,独立王国,坐拥吕家沃里的“土地老爷”。亦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已经在滕县城里有着赫赫战功的吕部,感觉老家还“灯下黑”,便把家乡的情况说给了造反总部,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造反总部,便借给吕部两车战士,让其打回老家闹革命。其实那两车厢女娃红卫兵,是刚刚成立起来的红卫兵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并非癔症认为的滕县卫校红卫兵,至此他还尚蒙在鼓里,傻傻地在队伍中寻找着自己的上级。吕部一伸手,他便把麦克风交到了吕部的手里,实际就如移交出了宣传舆论工具一般。

吕部毕竟是在滕县最高学府上过两年高中的,老高中的学问与口才是不可小觑的,这些天来,又在县城风口浪尖的大舞台上经受了文化大革命狂风暴雨的洗礼与锻炼,人家拿起麦克风,往台口一站,绝不像癔症似的,拿麦克风的手直抖,说话的嘴打鳔;也不像吕跃进似的天南海北,头上脚下,想哪里说哪里,信口开河。人家可是光腚坐椅子,有板有眼;被窝里放屁,可文(闻)可武(捂):“吕家沃里的兄弟爷们,姊妹娘们:这些天可能没见到我,我去滕县城里了,响应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革命造反去了!毛主|席热爱我热爱,毛主|席支持我支持,毛主|席指示我照办,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现在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动文化大革命,要我们革命、造反。可能大家都听了广播、看了报纸,毛主|席亲自贴出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请同志们重读这一篇大字报和这篇评论。可是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联系到年的右倾和年形“左”而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省的吗?’”

前些天的报纸,杨树梢子上的大喇叭,是连篇累牍的播放了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一些人听了,吕跃进也听了,还反复研究了几遍。但听了也就听了,没想到这个吕部能够在台上,一字不错,且这么顺流的背诵了出来,有人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就连吕跃进也在思考,这些年把他压在“五指山”下,没有启用,是对,是错呢?他也不知道,是懊悔,还是庆幸。这时,台下的兄弟爷们,还有人有了这样的想法:这个吕部,别是真奉了毛主|席的“圣旨”,微服私访,来捉拿贪官污吏了。不叫贪官污吏,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吕部看到自己的讲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更增加了自信心:“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就是为了防修反修,警惕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文化大革命的重点,就是整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造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

他边说边走到前台,指了指那些尚跪在地上的地富反坏,牛鬼蛇神,声音更加激昂:“吕家沃里的全体兄弟爷们,咱们要擦亮眼睛,仔细看看,他们是当权派吗?不,他们是早已斗倒斗臭,踏入十八层地狱的地富分子,他们是死老虎,这是转移革命视线,扭曲革命大方向!”

然后,他又拿着麦克风走到另一边,指着那些尚未定性,仍然跪在那里的所谓“牛鬼蛇神”说:“他们是当权派吗?他们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吗?扎个纸牛纸马,卖点香烛纸箔,他们能成为斗争对象吗?这是挑动群众斗群众,让咱吕家沃里自家的兄弟爷们斗自己的兄弟爷们!其狼子野心,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踢开党委闹革命,不破坏一个旧世界,就不能建设一个新世界!”实际当时吕家沃里的社员,也不知有没有这些毛主席的教导,只是觉得吕部很像一个革命闯将,暴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无形中给了吕部一个莫大的支持。吕部一转身,很出乎大家的意料,他像手指四类分子似的,手指着尚坐在主席台上的吕跃进,大喊一声:“他,就是吕家沃里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不是经常自称吕家沃里的‘土地老爷’吗?把这个‘土地老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吕跃进押上台来——”

当时,全会场的人都傻眼了,连吕跃进都感到突然,这时,几个城里来的红卫兵,拿着早已准备好的高帽子,已向他走来。此时他心中闪出一个念头,决不能束手就擒,急中生智,把手一拍面前的桌子,可惜手中没了麦克风,但也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你,你,小吕部,你敢反|党反社|会主义吗?你敢来吕家沃里造反吗?咱的人呢”

台上是有几个基干民兵的,虽说一时也闹不清到底怎么回事,但老书记一喊,也偎拢过来,站在吕跃进的两边,呈雁别翅分开。

这就形成了两军对垒的态势,基干民兵人高马大,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站下风。

吕部麦克风在手,倒也没乱了阵脚:“你说对了,我就是要造反,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叫我造反来了,让我造你们这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反来了!”

宣传队员们,适时地喊起了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乘胜追击,一反到底!……”反复喊着,声势越来越大。吕跃进后悔说了一句造反来了,也是平时说惯了,再加上手中没了麦克风,显得说话没有一点力度。都是这个癔症,怎么把麦克风交到“外贼”手里,向外瞅瞅,此时,他特别渴望外援,可瞅了半天,癔症连个影子没有。

吕部感觉胜利在握:“吕跃进,你大言不惭,说我反|党,你吕跃进能代表党吗?反你吕跃进,就是反|对党吗?这是彻头彻尾的反|党言论。吕跃进不光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还是现形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反革命分子!大家请看,他是不是召开的批判大会,批判大会怎么能把我们伟大领|袖请到台中央呢?把我们伟大领|袖安放在台中央,又怎么能写这样的标语呢?”他用手指了指台子两边的楹联标语:“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他也没敢念。

吕部一句话,等于点破了全场干部群众的“迷津”,大家顿觉事情的严重性。那是什么年代,曾经有人把印有毛主|席像的报纸,不经意地坐在了腚下,立即被扭送公安机关,判了三年徒刑。有人在书写红色标语,旁边有人评论书法,说:“毛主|席不好,那一撇的刀锋没出来。”亦立即五花大绑,戴上了现形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游了三个月的街。这把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放在了批判台上……

大家越想越怕,如霹雳一般,也一下子击中了吕跃进的要害,他的腿一打颤,差点摔倒。示意几个基干民兵快去往下抬画像了,撕标语。但木已成舟,为时晚矣。

吕部大喊一声:“把现行反革命分子,吕跃进带上台来!”

只去了两位弱不禁风的女娃宣传队员,伸手就抓住了吕跃进的稀稀拉拉的几根毛发,像拽死狗一样拽到前台,往下一用劲,吕跃进便一下跪在了土台之上,脸直接的摔在地上,抬起头来,就是一脸的血土。

“都是癔症……”吕跃进就说了一句话,便再也没有出声。

大家这才想起来找癔症,台上台下哪有他的人影。吕部说:“冤有头,债有主,跑了猪,跑不了圈,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谁屙下的一摊子,谁得来收拾。

基干民兵再也不敢上前,还再想着怎么将功补过,怎么为批判吕跃进出力呢。

此时的吕粮囤,还坐在主席台的边上,一开始也是一番打斗,筋疲力尽,慢慢的恢复过来,还想着能再让他上台,批判自己的媳妇。这次一定揭他个淋漓尽致。可后来的发展,大出他的意料。似乎开来汽车,还有吕部,乱哄哄的,这个吕部竟敢与支部书记吕跃进吵嘴,似乎吕部还占了上风,说把吕跃进带上台来,和吓唬“四类分子”的样。吕跃进带上去没带上去,他看不见,但他对这个吕部始终没有好印象,这孩子太能,说话办事太尖刻,仗着自己上了两年学,把吕家沃里的老少兄弟爷们谁都看不到眼里,连与支部书记吕跃进都尿不一壶里去。那回推洋井,要不是他,自己哪能昏倒在井台上。不行,我这回得替书记说两句,我好孬也是积极分子,关键时候得主持正义。想到这里,他一拄竿子站了起来:“书记,书记,跃进大侄,你怎么了?不行,我舍舍我的老脸,上城里找马启亭书记去,得杀杀这些不正之风……”

吕跃进听到了,自身都不顾了,便没有理他。

吕部也看在眼里,觉得六七十岁的个瞎老头子,也不想给他一般见识,有点好鞋不踩臭屎的味道。

仍跪在前台的吕半仙却十分关键,觉得自己的男人没眼是没眼,你不能没有眼色,这不是要引火烧身吗?还是用她的春典给男人递簧:“搁念,搁念——”

几个用汽车拉来的造反女娃,感觉十分好笑:“哈,哈,再找马启亭不管了,早已把他打倒在地,又踏上一只脚了……”

吕粮囤最听不得谁说马启亭一个不字,扬起就一竿子:“哪来的小熊妮子在这胡说八道,马书记是我们国家的革命功臣,解放战争中打去了一条胳膊。”

他那一竿子打的还真准,又白又嫩的胳膊上立时起了一道血柳缝。也摊着那姑娘自小就娇生惯养,从小连自己的爸妈都没动过她一指头,立时连哭带叫:“打人呀,怎么打人呀……”

这还了得,吕部马上跳了过来:“吕粮囤,你怎么倚老卖老,这是在什么地方,能让你随便乱扬竿子?”

“我不管什么地方,谁敢侮辱马启亭书记,我就给他拼个你死我活!”吕粮囤一听吕部说话,气势更足。

“真是死狗拖不出墙头去,实话给你说吧,马启亭真的打倒了!”

“放你娘的狗屁,谁敢打倒马书记?”说着照准吕部就是一竿子。

盲人的指路竿子,一般选用实心竹子,且再镶个铜头。俗话说:瞎狠秃愣症,逮住要性命。这一竿子吕粮囤是用了力气打去了,新仇旧恨全在这一竿子里边。打了吕部一个猝不提防,登时疼得在台上乱窜乱蹦,嗷嗷直叫。

这还了的,小小爬虫,竟敢兴风作浪?看来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无比正确:“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对敌人的同情就是对革命事业的犯罪”。别看他是六七十岁的瞎老头子,他是冻僵了的蛇,你不痛打落水狗,他一有机会就会反咬一口,治你于死地。想到这里,他感觉十分豪迈,十分自信,有些高屋建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感觉,对着麦克风,一首毛主席诗词就顺理成章的朗诵了出来:“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把这个瞎老头子,马启亭的孝子贤孙带上台来!”

刚才还跟着吕跃进充当打手的几个基干民兵,一听把吕粮囤带上来,就如条件反射一般,几步就赶到跟前,像提小鸡一样领到了前台,往泥地上使劲一放。

吕粮囤刚才迸现出来的气力如回光一现,如今就像抽去了脊梁的癞皮狗,像一条空口袋一样瘫在那里,再也不能挣扎,说话也有气无力:“我,我,积极分子……”

吕部大笑三声:“哈,哈,什么积极分子,干了什么丰功伟绩,就是跑到城里,吃了几顿油水菜,屙了一泡稀屎,自感觉是屙的‘革命屎’呢,其实臭不可闻。充当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孝子贤孙,不以为耻,反而为荣,是典型的保皇狗。以后就叫他举着擦腚纸,戴上保皇狗的高帽子,游三个月的街。来,把高帽子给他戴上——”

吕部发号施令完毕,还把手往吕半仙那里一指。几个基干民兵心领神会,到那里把吕半仙头上的高帽子端了下来,这就告诉大家,吕半仙的牛鬼蛇神帽子,摘掉了。吕粮囤保皇狗的帽子戴上了。几个基干民兵端着高帽子,那可是特制的,有一定的份量,他们使劲往吕粮囤的头上一盖。吕粮囤的老腰登时断了,“娘啊——”一声,再也无了气息。

6、吕粮囤是在大队卫生室里,经过抢救,身体没了大碍,才用一个门板子,让四个基干民兵抬回家的。吕半仙是用地排车,让邻居拉回家的。

躺在门板上,吕粮囤还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同志们呀,你们这是把我往哪抬?”

“什么同志们,我是后街你不远的大孙子,叫你三老爷,你喊平安就行。”在台上他们是基干民兵,到了下边,还是吕家沃里一个老祖的兄弟爷们。

吕粮囤说:“南京到北京,同志是官称,还是叫同志好。老爷孙子的,还是四旧,陈规陋习,这不破四旧,立四新吗?”

几个基干憋着嘴想笑,看他那奄奄一息的可怜样子又笑不出声来。心想,你都是保皇狗了,谁还给你称同志?但谁也说不出来,只是说:“把你送家去,到家安生两天吧,养养身体。”

吕粮囤想坐下来,又坐不起来,只有“啪啪”地拍门板子:“同志们,大孙子,平安来,求求你们,别把我送家去了,你们不知道,我那个家是牛鬼蛇神,你那个三奶奶,算一辈子卦,没一样是真的,全都是坑诓拐骗。我不能回家,我不能和浑身都是封建迷信,封资修黑货的人住一起,我要给她划清界线,身体好了就给她彻底离婚。”

几个基干民兵差点就要笑昏过去,还是平安说:“编席打篓子,最近不过两口子,我说三老爷,说一句不该我这个身份说的话,三奶奶即使就是牛鬼蛇神,那也叫别人揭去,你们这个亲两口子,一家子人,你老人家就别操这个心了。”

吕粮囤似乎有些激动:“吕平安同志,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说是和毛主|席近,还是一家子人近?你说是和毛主|席最亲,还是两口子最亲?过去她牛鬼蛇神就牛鬼蛇神了,现在毛主|席不让牛鬼蛇神了,她还牛鬼蛇神?毛主|席教导咱们说‘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

铁柱见这个“积极分子”要上纲上线,怕言多必失,就不说话了,另一个基干民兵实在憋不住了:“哎,哎”连称呼也不加了:“哎,哎,我说积极分子,你觉着你现在是谁?你已经不是积极分子了,你是保皇狗,你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孝子贤孙,让你睡醒一觉就得举着擦腚纸,敲着镗锣游街。人家牛鬼蛇神是吕跃进挑动群众斗群众,是人民内部矛盾,你是那一小撮,你和地富反坏没什么两样,家里人不嫌弃你,你就烧高香了……”

吕粮囤不说话了,彻底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走在后面的基干民兵分明看到两行热泪,从脸上的深坑窝子里流了出来,汩汩不断。他们相信那泪水是纯洁的,没有一点儿杂质,没有一点儿邪念,有的是誓死保卫毛主|席的一颗赤胆忠心,和永远革命不停步的满腔鲜红热血!

吕半仙用排车拉到家中时,就哭得一口粘痰没上来,昏死过去。嘴唇乌青,牙关紧闭,还吐出两嘴角白沫,身子挺得像杠子一样。

几个闺女听说爹娘都出了事,也赶回娘家来,一看从排车上卸下来个死个子,认为自己的亲娘真的过去了,一个个扑到身上,起灵一样放声大哭,负责拉排车的庆和叔两把把她们拽巴开:“嚎丧嘛!嚎丧嘛!死不了,一口痰没上来憋过去了。”

几个闺女一摸娘还滚热,就止住了哭声,在庆林叔的指挥下,先把吕半仙的腿盘起来,吕半仙的腿很硬,几个人叫着劲才刚刚窝了过来。庆和叔一手揪着吕半仙的头发,一手卡着吕半仙的喉头往下擀,抠得吕半仙像鸡咽食般一伸脖一伸脖地勾勾叫唤。突然“哇”一声大哭,一口粘痰吐在地上,还真缓过气来了。

庆林叔向闺女们说:“好了,好了,没了大碍,给你娘擦擦洗洗,烧口热汤,一天水米没沾牙了。”

几个闺女就忙着伺候她娘。

基干民兵平安,住得离吕粮囤家不远,平时也常来串门,对这个家比较熟悉,就说:“别去堂屋凑那个热闹子了,几个闺女和夜叉样,知道她爹批判她娘,还不把这个老头子给吃喽。我说,就直接把三老爷送他屋去吧,也让三老爷歇歇身体养养神,以后还真挡不住让他举着擦腚纸游街呢?”

最后一句是故意刺激这个积极分子的,但吕粮囤却没有说什么,他也对几个闺女心虚,再说,在批判台上,他是听到让他举着擦腚纸游街来。

所谓吕粮囤的小屋,是过去烧锅做饭的地方,墙是用高粱秸杆编的,外边糊了一层泥,算是把大窟窿堵上;上边是麦草苫的,很薄,实际冬不挡风夏不遮雨。后来孩子多了,便不在这里做饭,原先的锅台,再续几块土坯,抱来几抱老草,就算搭了个床,吕粮囤便住在这里,远离堂屋,自成天地,倒也清静。

堂屋里,闺女们已给娘烧好了汤,精心做的,大大的油,炒得发黄的葱花,又卧了两个鸡蛋。煞白的白面,还搅了疙瘩,汤碗上漂的油花儿,黄黄的,一朵一朵,滴溜溜转圈儿,清晰可见。还没烧开,那种诱人的香味便弥漫全屋。

闺女们盛得满满的,端到吕半仙的跟前,用汤匙儿一勺一勺的往娘的嘴里送。吕半仙用嘴噙住汤匙儿,却怎么也不下咽,泪珠儿一颗一颗骨碌骨碌滚下去,像池塘里滴的雨点一般砸到汤碗里。闺女说:“娘,你喝呀,娘,你喝呀!”

吕半仙强咽下那口汤说:“娘不喝了,娘喝饱了,真喝饱了,端给那个老改常的喝去吧。”

闺女们无动于衷,一个个凤目圆睁:“还不知道死到哪里,又揭发你去了,还想着他来?”

吕半仙说:“来了,让人家抬来了,死在他那小屋里呢,八成一整天浑水还没沾牙了。”

闺女们毫不怀疑她娘说的话,相信她爹睡西边的小屋里,但还是一动不动:“来了也不给他喝,泼到大街上也不给他喝,你打着灯笼,用草棒不拉着找,天底下也找不到这样的好爹了!”

“妮来,好爹孬爹也是你爹,饿死也是条人命。送去吧,娘求你们了!”吕半仙脸上流着泪水,确实是用哀求的口吻。

夜很深了,堂屋里已没有一点声息。吕粮囤床头上的那碗汤,也让他喝完了,开始是死活不喝的,闺女也没劝,放在那就走了,后来还是喝了,老长时间睡不着,又太饿,况且老是散发着馋人的香味,感觉那饿虫儿从喉咙眼里往外伸手,也就喝了。他觉着他的整个脊梁骨都没了,不是戴高帽子压断的那根脊梁骨,那根脊梁骨还疼,他是说抽去的那根,一旦抽去脊梁骨,整个人就塌架了,如空皮囊一样。过去他就指着那根脊梁骨活着,脊梁骨挺得笔直笔直,昂首阔步,走到哪都是积极分子,县委书记领着上过茅房的。这段革命史怎么成了“革命屎”了呢?我们党的县委书记怎么成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呢?我吕粮囤怎么变成保皇狗了呢?我这个积极分子怎么成了走资派的孝子贤孙了呢?以后怕是再也不能让人请去演讲、或介绍经验了,还说要两手举着擦腚纸游街,那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即使我两眼一抹黑,见不着人,可人家能见着我呀。还要喊打倒保皇狗,打倒吕粮囤,吕粮囤是孝子贤孙!尤其是那高帽子,不易戴,忒沉,批判台上,只戴了一下,那脊梁骨便压断了……

吕粮囤越想越害怕,他害怕天明,他害怕他的脊梁骨好了,他怕脊梁骨好了就拉他去游街,两手高举着擦腚纸,不知是用真擦过腚的纸还是用装佯擦过腚的纸,真擦过腚的还带着半拉屎,又脏又臭的,举着。走一步喊一声:我是保皇狗,我是马启亭的孝子贤孙……还碍不着有人往他身上泼脏水,扔臭鸡蛋什么的。这些操蛋孩子们无法无天,什么事行不出来?那怎么再有脸见人?那怎么还能在吕家沃里走动?他的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了下来,两腮哭得木了,麻了,没有一点知觉……

当时有首歌,唱得真好。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迷路时想您有方向,黑夜里想您照路程,——黑夜里想你照路程……他就从心里吟诵着这支歌,唱得也有对的也有不对的,一些词都让他唱串了,但他的感情到了,心到了,唱得热泪盈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毛主|席呀,毛主|席,我吕粮囤虽然抬头看不到北斗星,但我心中想念毛主|席,十分十分的想念您老人家,这里有人打着您老人家的旗号,干着反对您老人家的勾当,他们说我是保皇狗,说我是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孝子贤孙,毛主|席呀,我不是,我只有一颗红心向着红太阳,您叫我干什么我干什么,为了保卫您老人家,上刀山,下火海,滚油锅,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为了您老人家,我情愿献出自己的生命,我甘心去死,让他们扒出我的心肝,看看是红的,是黑的,看看是否没有点儿杂质。

一想到死了,吕粮囤顿觉脑洞大开,豁然开朗,眼前一片光明。就如他记忆中尚未打瞎眼睛一样,阳光普照,鲜花盛开,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天随人愿,朝气蓬勃。

如果他是跳井死的呢,就有人从井里发现了他,就大呼小叫,就从井里把他捞了出来。如果是上吊死的呢,就有人把他从绳套里松了下来,还喊一喊能活不,浑身都冰凉了,还活什么?就有人念叨起他的好来:三老头子不孬,瞎眼摸索的还会写字,连县委书记都领他上茅房……县委书记还是县委书记,根本没被打倒,挥动着一只胳膊,亲自来处理他的丧事。吕粮囤同志是被逼死的,是吕家沃里的吕部逼死的,要平反昭雪,要追认革命烈士!一时,他又成了时代的英雄,毛主|席最忠诚的革命战士。

只是死了。

于是就用担架抬着他的尸体游街。不,不能叫游街,叫游行,他最烦游街这两字了。他的尸体上还要覆盖着红旗,是带着镰刀、斧头图案的红旗,据说一些大人物逝世了,就盖着这样的红旗。游行时,小吕部还要在后面跟着,就像唱戏的那样,戴着大木枷在后面跟着,他的头上满是糊的薄屎、臭鸡蛋之类。

老婆孩子也可以在后面跟着哭,不行,老婆不行,她是封建迷信、牛鬼蛇神,决不能与她同流合污,就算给她离了婚的,划清界线。她那坑诓拐骗的小伎俩瞒了别人瞒不了我,今天的批判会真想揭发出来,让其大白天下,可惜让这个小吕部给搅了。儿女们就可以哭了,人不论是革命派,反动派,都要传留后世,我也算儿女双全,值了。想到儿子,也就想到戴孝帽子、摔老盆、喊路,那是老规矩,老盆要摔得四岔八烂,孝子要扯着嗓子喊,越大声越好:“爹,西南大路去,爹,一路走好——”不,不能喊西南大路去,去西南干什么,要去北京,要喊:“爹,正北大路去”。条条大路通北京吗?

吕粮囤想着他后事的时候,感觉他虽然死了,他仍能在旁边看着,并且像明眼人一样,清清楚楚地看着,或跟在后边,或漂浮在空中,这更坚定了他对死一往无前的决心和信心。死多么美妙,死,是多么英明果断的决策,不死不足以表现他对毛主席的赤胆忠心,不死不足以表现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正确。死如一个莫大的诱惑,在向他频频招手,怨不得把死叫做“升天”,真的,比当积极分子还美妙。过去怎么那么笨,没有想到死呢,真是“想死恨晚”。

信念坚定以后,他就强支撑着坐了起来,在床头上摸索。一下子抽出一根长布条子,那是去年他七十二岁生日的时候,闺女们给他买的红腰带,一拖长的,整整半幅子红布。闺女说:通红通红的,喜庆。他也满意了,如若没这红腰带,当然也能死,用那白布条子,那就死得逊色多了。

接着,他就从他那土坯床上站了起来,摸着摸着,就摸着了小屋的房梁,本来小屋就不高,一翘脚儿就够着了。先把红腰带搭到梁上,然后又系了个死扣儿,翘脚试了试,正好能把脑袋伸了进去,他没有马上就伸头,觉得有些事还没做完,于是,又下来坐在床上,起码要把衣服也穿得板正了,捋了捋那花白的胡子,想想也不小了,七十三岁,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让我去呢,就倍觉光荣和自豪。然后攥了攥拳头:“毛主|席呀,毛主|席,我生是你的红卫兵,死是你的红卫|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候,堂屋里应该是听到的,但吕半仙实在是太累了,迷迷糊糊,骂了句:“老改常的,这半夜三更地,又发什么癔症?”

吕粮囤复又站起身来,摸到了他系好的绳扣儿,笑了笑,觉得此生无憾了,就满面笑容,心甘情愿地,把头慢慢地伸向了那个红色的圈套。

脚下一蹬,就不沾地了。

        年12月9日三亚金陵花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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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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