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鹏出身二
翼见-第48期 翼见人 出身(二) 还有一种稀饭很有我们家乡的特色,至今我也难忘。胶东人生活中绝对离不开地瓜,是菜,也是饭。 地瓜吃不了的时候会晒地瓜干,我外祖母就极为擅长于这门手艺,地瓜片不但要晒,还要在坛子中焖一阵儿才行,她晒得地瓜干上有一层白色的霜,甜甜的,粉粉的,软硬适中,十分可口。而我祖母则没有晒地瓜干的手艺,他都是把地瓜切了片,直接暴晒,然后磨成面存着。 地瓜面不是白的,灰乎乎的颜色,口感也不好。祖母会把地瓜面揉成团,然后扣在盆里,饧在那里。等地瓜面团变成了黑灰色的时候,就算差不多了,这道工序其实是在让面团发酵。 大锅里烧开水,把饧好了的地瓜面团搅拌到开水里,不停地搅拌,很快,锅里就呈现出黑乎乎的地瓜稀饭了,这种稀饭被我们家人叫做“酸饭”,是我的故乡传下来的吃法,我祖母总说:“哈酸饭,就疙瘩。”也就是说,喝酸饭的时候,必须要吃咸菜疙瘩。 酸饭很不好喝,喝习惯了却舍不掉那种特殊的滋味,这滋味其实是对过往生活的记忆。 我现在很难想象,那时候我们家人喝酸饭就能饱了肚子,我的叔叔姑姑们那会儿正年青着,他们都是工人,需要体力,我却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哀怨过什么,相反,都是乐乐呵呵的干活挣工资奔日子。 十几年后,他们的生活有了改观了,更多的却是抱怨与奢望。有时候,穷日子穷乐和;有时候,富日子却到不了头。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一年之中买三回东西最令我兴奋。一是买锯末劈柴,二是买煤,三是买冬菜。 我们家长年都去木柴厂拉锯末和劈柴,一车一车的拉,所谓的车其实就是找街道借的推车,叔叔们都要干这个活儿。拉回来的锯末和劈柴当街堆着,祖母带着我们用水桶往家里运,锯末劈柴需要在买回的当天就运到后院偏厦子里。我多数会帮着家里的大人干活,提个小铁桶运锯末,或者拿个扫帚扫洒落在地上的锯末。 祖母晚年总会对家里的人说她很满意我:“老大懂事勤快,不偷懒。也爱干净,衣服裤子总是板板整整的。学习从来都不用操心。这孩子不大像咱家的人啊!”说完,她总会摸着我的头笑起来。 在深秋的时候要买煤,需要拿着煤本去煤栈,按照人头供应。我们家买蜂窝煤,还有烟煤。偶尔也曾拖过煤坯,把烟煤堆在当街上,加上黄泥,兑入黄泥的目的是为了“扛烧”。烟煤和着黄泥填上水,再用木头方框一个一个拖出煤坯来,等着一个礼拜左右,煤坯干透了,再小心翼翼的搬到偏厦子里存着,等着冬天拿出来烧。 搬煤和拖煤坯都令我高兴,小孩子喜欢这样的劳作,简单而有趣,却不知道大人们的艰辛。 买冬菜是最令人烦恼的事情,冬菜中的主角是大白菜,还有大葱和雪里蕻、萝卜。 那时候都是供应制,凌晨四点钟,祖母就会把我小叔叫起来去供销社排队买菜。我小叔长我14岁,长的极瘦,高高的个字就像是个竹竿。小叔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子,却没有得到祖父和祖母的宠爱,实在是家里没有这个条件,穷使得人没有多于的感情去体会生活带来的多样性。 我小时候没有母乳,都是我小叔和小姑从天津街往青云街送牛奶,十冬腊月,小叔也没有一双棉鞋,赤着脚穿着黄胶鞋,不舍得花4分钱坐电车,步行一个小时把牛奶送到我外祖母家,然后再走回去。 小叔去排队买冬菜,并不是去到了就能买上的,往往需要排几天的队才行。先凭着副食本去排队领号,所谓的“号”其实就是一张写在纸壳后面的数字,数字上盖了个模糊的红印章。只有领到了“号”才可能有机会再去排队买冬菜。 冬菜是一车一车拉来,拉来的菜不少,老百姓虽然领到了“号”,却经常买不到菜。小叔有时候沮丧的回家,冻得直流鼻涕,说前面有人插队了,供销社领导不卖菜了等等种种看似非常有理的理由。 祖母也没有法子,只好等着。买冬菜的那几天,家家户户都在谈论着“买菜”这样的主题词。即便是有菜可卖了,“号”也排上了,有时候祖母却不让买,因为菜价每斤涨了两分钱,三百斤大白菜就会贵出六块钱。还有时候是菜不中意,我们家喜欢吃天津白菜,这种菜长地长,绿油油的菜叶,吃起来甜兮兮的,炒着、炖着、包着吃都好。 祖母不喜欢“当地”菜,就像她一辈子都不喜欢“此地人”一样,她总说:“当地菜水大,好看不好吃。你长大了找媳妇一定要找山东人,天底下就咱们山东的媳妇好!”我确实按照的祖母的意见去做了,娶了个很好的山东媳妇,至于天津大白菜,现在也吃不到了。 每年的深秋初冬,我看着小区里的老人们开始买冬菜,我心里就会酸酸的,想起了我的祖母,还有小叔,为了一口吃的,这有多难啊! 冬菜终于在历尽波折之后买回来了,这算是我们家入冬前的一件大事情。 白菜需要晾着,这叫“困着”,老菜梆子不能扒掉,护着里面的菜,再说,老菜梆子可以剁碎了包成包子吃。祖母不会渍酸菜,山东人只会腌咸白菜,但是她向邻居们学着渍,结果她渍的酸菜味道很好。 每一年,祖母都会渍一缸酸菜。最好吃的酸菜是用碎骨头加上粉条炖的,祖母去买猪肋条,上面几乎没有肉,肋条骨的两头可以啃下骨头渣来,我们全家就会香喷喷的啃骨头,据说啃骨头能补钙。啃过一次的骨头绝对不能扔,必须再放到锅里炖,从啃骨头最终变成了吃骨头。即便如此,也不能总吃。 我上大学之后,有一天,我祖母叫我回家。等我回家之后,看老人正在烀猪头,一只不大的猪头在锅里烀着,祖母说:“老大。这么多的肉他们都不吃了。咱俩吃了吧。”我看着祖母混浊的眼睛里洋溢着幸福,我心里一点儿也不好受,老人不知道外面的社会正在发生着变化,而这种变化正在从勤俭持家转化为奢靡。 我不能告诉祖母为什么大家不吃烀猪头的原因,毫无疑问,祖母认为这是绝对是一种“败家”行为,在她的脑海里,“败家”就是中国人最为耻辱的一件事情。 买回的萝卜都很大,辣的不能生吃。我二叔聪明且手巧,他会做饭,也爱摆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是“左撇子”,这一点继承了祖母。二叔会把萝卜切成那种好看的萝卜花。菜板上摆两根筷子,萝卜放在筷子中间,刀就斜着切,因为底下有筷子挡着,刀切不透。再把萝卜翻个身,接着切。萝卜花就这样切好了,用粗盐卤一下,摆在门前的绳子上晾着,最终形成了味道难闻,样子难看的萝卜干。吃的时候需要浸泡,然后切成小块,拌上酱油,这就是咸菜了。 雪里蕻只有用重盐腌着吃,腌雪里蕻的缸里也会扔几个小萝卜和胡萝卜。腌出来的雪里蕻很好看,碧绿碧绿的。祖母喜欢用雪里蕻做“鸡刨豆腐”,买回来的豆腐用手抓烂了,然后把泡好了的雪里蕻也剁碎了,加上猪油炖着吃,真是挺好吃的,祖母每当做这道菜的时候都会说:“多鲜啊!”其实并不鲜,老人们总会用这样的话掩盖清苦生活中的无奈。 父亲小时候就在永和小学读书,教他的老师张显明先生后来也教过我。张先生个子不高,带着黑框眼睛,有些秃顶,平日里总带着蓝色的帽子,穿着蓝布中山装,衣服上有四个口袋,左上的口袋带上永远都别着一支钢笔。 张先生是教语文出身的,字写得很好。我们家门对过的墙上有一块黑色水泥墙,是画墙板报的地方。每个月都会看见张先生轧在凳子上,用粉笔写大字,多数是些政治口号,他有一个绝活儿,就是能不照着原稿,用粉笔双钩出毛主席的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每年三月初,他都会轧着凳子双钩一回,我看着很歆慕他的本事。 张先生很和蔼,剩下的粉笔头会大度的送给我,要知道那是彩色粉笔头啊,对于那个时代的孩子来说,这真是难得的贵重礼物。我就肆无忌惮的当街画起来,永庆街上除了偶尔会有几辆自行车通过以外,绝对不要担心有汽车,马路就是孩子游戏的操场,至于画的是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小学二年级要加入少先队,这件事情很重要。因为学校就在我们家旁边,学校的老师与我们家人都极为熟悉。 我祖母不知道为什么会关心起我加入少先队这件事情,看到了我的班主任綦老师,祖母就会问:“老师啊!我们家老大能第一批入队吗?”后来祖母告诉我,我们老师叫她放心,说是第一批都能入,前提是“出身”不能有问题。 三年级的时候,我参加一个“干部会”,都是班级中层以上的干部参加。需要佩戴标志,我的标志是“两道杠”,只有“级别”够了的“干部”才能参加这样的“干部会”。会上,辅导员宣布发展新的同学入队。我们上一年级有一个女孩子还没有入队,这次有她,会上她宣读了《入队申请书》还有个人简历。 在我的记忆力,我没有写过所谓的申请书之类的东西,连字都认不全的孩子能写什么啊!那个女孩一直激动地读着她的申请书,似乎要哭起来的样子。 会场上静悄悄的,“家庭出身:地主——”女孩子怯生生的要哭出来的样子。“哈——”满场的“干部”们大笑起来,包括我,也在大笑。她哭了,哭的那么伤心,一点儿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了,我们接着笑,笑的那样开心而没有一丝的同情。 大队辅导员是我们的体育老师,短头发,一脸小“粽子”——大连方言中“雀斑”的意思——厉声呵斥道:“继续!保持安静!”她说话总是一股“社论腔”。我们终于收敛了禽兽般的笑声,女孩子一边哭一边宣读她的家庭成员名单。其实,她的爸爸妈妈都是电车厂的工人,家里四个孩子,穷的要命,她怎么会是“地主出身”呢? 散会了,“干部”们在指指画画的笑谈说,从此,那个女孩子就有了一个绰号“地主婆”。从此之后,每一次看到她,她都在低着头走路,眼睛中总会有些惊恐。 若干年后,我颤抖着双手敲击着键盘,写下了以上的文字。我深深后悔于我的年少无知,我没有对那个女孩子报以同情,相反却在耻笑她。对此,我自责不已。 未完待续 翼见 行脚于天地间,记录心之所见。 翼庐孙海鹏,大连人。著有《将船买酒白云边》《翼庐慵谭》《走过大连街》《长毋相忘》《连湾墨林记》,整理有《杨岐山诗集》,编有《大连近百年书法作品展作品集》,主持国家清史工程之《吕海寰奉使公函稿》的整理。 现任大连图书馆白云书院院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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