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张爱玲《小团圆》

?九莉从小听蕊秋午餐训话讲营养学，一天不吃蔬果鱼肉就有犯罪感。

?楚娣在窗前捉到一只鸽子，叫她来帮着握住它，自己去找了根绳子来，把它一只脚拴在窗台上。鸽子相当肥大，深紫闪绿的肩脖一伸一缩扭来扭去，力气不打一处来，叫人使不上劲，捉在手里非常兴奋紧张。两人都笑。

?谁知这只鸽子一夜忧煎，像伍子胥过昭关，虽然没变成白鸽，一夜工夫瘦掉一半。次日见了以为换了只鸟。

?九莉永远记得那弦外之音：自己生活贫乏的人才喜欢刺探别人的私事。

?回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种悲哀，虽然淡，她怕那滋味。她从来不自找伤感，实生活里有的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这么想了想，就像站在个古建筑物门口往里张了张，在月光与黑影中断瓦颓垣千门万户，一瞥间已经知道都在那里。

?九莉九林已经睡了，又被唤醒穿上衣服，觉得像女佣们常讲的“跑反”的时候，夜里动身逃难。

?女佣与陪嫁的丫头碧桃都挤在房门口站着，满面笑容，但是黯淡的灯光下，大家脸上都有一团黑气。

?第一次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狂喜得心脏都要绷裂了，住惯了也还不时的看一眼就又狂喜起来。四楼“阁楼式”的屋顶倾斜，窗户狭小，光线阴暗，她也喜欢，像童话里黑树林中的小屋。

?九莉有点起反感，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怕另一个人，无论是谁？

?两字平安报与卿……

?九莉现在画小人，画中唯一的成人永远像蕊秋，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思想像个大石轮一样推不动。

?忠厚乃无用之别名……

?在小说里，女主角只有一样美点的时候，永远是眼睛。是海样深、变化万端的眼睛救了她。九莉自己知道没有，但是仍旧抱着万一的希望。

?去了几个部门之后出来，站在街边等着过马路。蕊秋正说“跟着我走；要当心，两头都看了没车子——”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仿佛觉得有牵着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紧了点，九莉没想到她手指这么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在车缝里匆匆穿过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感到她刚才那一刹那的内心的挣扎，很震动。这是她这次回来唯一的一次形体上的接触。显然她也有点恶心。

?他姐姐一张长脸，比较呆笨。都瘦得人干一样，晒成油光琤亮的深红色。

?朝中无人莫做官……

?她“老缩”了，矮墩墩站在那里，面容也有变狮子脸的趋势，像只大狗蹲坐着仰望着翠华，眼神很紧张，因为耳朵有点聋，仿佛以为能靠眼睛来补救。

?不知道为什么，十八岁异常渺茫，像隔着座大山，过不去，看不见。

?九莉想起小时候抱着猫硬逼它照镜子，它总是厌恶的别过头去，也许是嫌镜子冷。

?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她紫棠脸，圆中见方，很秀丽，只是身材太高大，板门似的，又黑，猛一看像个黑大汉站在人前，吓人一跳。

?似乎无论出了什么事，她只要一个人过一阵子就好了。这是来自童年深处的一种浑，也是一种定力。

?九莉的头发不听话，穿楚娣的旧蓝布大褂又太大，“老鼠披荷叶”似的，自己知道不是她母亲心目中的清丽的少女。

?但是结了婚也还是要有自立的本领，宁可备而不用，等等。

?九莉猝然把一张愤怒的脸掉过来对着她，就像她是个陌生人插嘴讲别人的家事，想道：“她又知道二叔伤了我的心！”又在心里叫喊着：“二叔怎么会伤我的心？我从来没爱过他。”

?自扳砖头自压脚……

?说时猛一探脖子，像只翠鸟伸长了蛇一样的颈项，向空中啄了一下。

?往往笑起来也像冷笑，只在鼻子里哼一声……

?九莉这两天刚戴上眼镜，很不惯，觉得是驴马戴上了眼罩子，走上了漫漫长途。

?他是那种干姜瘪枣看不出年纪的人。

?她带回来的土布花红柳绿，也敢穿出去了，都做了旗袍与简化的西式衫裙，像把一幅名画穿在身上，森森然快乐非凡，不大管别人的反应。

?她尖下颏，一张“俏庞儿”，额上有个小花尖，颊上橙红的胭脂更衬出一双杏仁眼又黑又亮。只是太矮了些，一向是个洋火盒式身材。

?也许有些地方他又与她太相近，她不喜欢像她的人，尤其是男人。

?楚娣其实会做菜，还在外国进过烹饪学校，不过深恐套进，“一回是情，二回是例，”就成了管家婆。

?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

?十一月稀薄的阳光从玻璃门射进来，不够深入，飞絮一样迷濛。

?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背着亮坐在斜对面的沙发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棱。沉默了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捻沙发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带着一丝微笑，目光下视，像捧着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

?九莉戴着淡黄边眼镜，鲜荔枝一样半透明的清水脸，只搽着桃红唇膏，半鬈的头发蛛丝一样细而不黑，无力的堆在肩上，穿着件喇叭袖孔雀蓝宁绸棉袍，整个看上去有点怪，见了人也还是有点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说话。

?她崇拜他，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等于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

?她觉得理论除了能有确实证据的，往往会有“愿望性质的思想”，一厢情愿把事实归纳到一个框框里。

?但是每天晚上他走后她累得发抖，整个的人淘虚了一样，坐在三姑房里俯身向着小电炉，抱着胳膊望着红红的火。楚娣也不大说话，像大祸临头一样，说话也悄声，仿佛家里有病人。

?你这名字脂粉气很重，也不像笔名，我想着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

?临走的时候他把她拦在门边，一只手臂撑在门上，孜孜的微笑着久久望着她。他正面比较横宽，有点女人气，而且是个市井的泼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远山遥的微笑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

?她不喜欢告诉人，除非有必要，对比比就什么也没说。从前跟比比几乎无话不谈，在香港也还给楚娣写过长信。但是自从写东西，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种信心，总会有人懂。曾经沧海难为水，更嫌自己说话言不达意，什么都不愿告诉人了。每次破例，也从来得不到满足与安慰，过后总是懊悔。

?马路上两行洋梧桐刚抽出叶子来，每一棵高擎着一只嫩绿点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湿腻。她在路上走，心情非常轻快。一件事圆满结束了——她希望，也有点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