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小说廖静仁斯文摆渡上部
船在水上 人在船上 而世间所有的一切 又都是在时间之上 编者按 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编辑:妖怪山 《斯文摆渡》是围绕着摆渡人斯文爷为中心的传奇故事,时间跨度大,从抗战到新中国成立,再到现代,人物复杂多样。生动再现了几代人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的表现和经历。为读者呈现了特殊时代背景下,一个小地域的社会变迁和生活于其中的各式人物的命运沉浮。 小说以主人公斯文爷等人的回忆,多层次插入大量有关古老而独特的地域文化和风土人情的描写,特别对于书法,有着独特的理解和解说,其中蕴含大量的知识,又追叙世俗的平凡生活。 因此,这是一部写急剧变化的大环境下小地域的风土小说。小说大框架清晰,细节极尽其祥,小说语言朴实,叙述沉稳,信息量大,具有传奇色彩,值得一读。
一 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涝就这么过去了,泊在婆婆崖下的摆渡船却依旧寂然。是日傍晚,晚霞在西边的天际静静地燃烧,给开阔的江面上洒满着落日的余晖,一群金丝鲤在色彩斑斓的波光倒影里奋力前游。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守渡船的斯文爷在一声喟叹中起身。 自从上游数百米处修建了一座低水坝电站并兼有跨江大桥的功能后,渡口已经少有人迹,婆婆崖下的摆渡船也几乎形同虚设。此时的斯文爷也正沐浴着晚霞光影静静地立在船舱口写大字了。俄倾,他仰头嘘了口气说,水是流动的,空气也是流动的,如此光景,真好! 他喜欢这样的光景,也习惯了自言自语,他是在与流水说话。 他说自己习的是三养字体,何谓三养?养身、养气、养心也。 他握着的竹杆笔很粗,曾有人好奇地问他,你这也是毛笔吗? 怎么就不是毛笔了!斯文爷说,你看我这不是在写毛笔字吗? 斯文爷写字,习惯于让笔尖顶着纸走,他要的就是那一种迟送涩进的感觉。写着写着,纸上那些粗糙不匀的纤维颗粒便在斯文爷眼中逐渐变大,字体就显得更大,满纸无处不是深刻、舒展、疏宕和奇崛。 好有劲道啊!像刻在摩崖上的榜书。说这话的人当然是行家。 斯文爷听了,微微一怔,这才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一眼对方,然后说,先生也来几笔?邀请是真诚的,还准备挪身给他让出场地来。 对方却忙摆手,继而双掌合十道,岂敢、岂敢!晚辈不过是幼年时随家父习过两年字,有年去西北送边销茶,又绕道去过一回汉中褒斜古道,那绝壁上的字,一笔一画,随石势或迟送,或涩进,参差错落,纵横开阖,雄峻得不得了,遒劲得不得了。先生的字亦如是! 老朽惭愧,渐愧啊!斯文爷当然不会知道,来人乃是邻县新化人氏,自幼酷爱书法艺术,此次出行就是有意寻古探幽瞻仰方外高士。 两人就海阔天空地闲聊起来,却无人再聊及与书法相关的话题。 多半是听斯文爷在“聊”。他稍一仰首,便脱口吟出了以下诗句: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声音低缓,像是在沉吟,目光却对着江岸上黧黑的婆婆崖。 对方就有了感触,也有了心得,便低头思忖:一个“尽”字,一个“孤”字,一个“独”字,一个“闲”字,这四个字里该潜藏着多么深广的意蕴啊!这不就是“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李白的诗句么? 在这个日暮江流空寂荡的婆婆崖渡口,望着这位满脸沟壑纵横的老者,对方遂想起了李太白的另一句诗来:“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沉浮于名利俗世的人,是领略不到那一种高邈出尘的心襟与气度的。这世上未必还真有只宜遥相寄托之人?忽然就有了归意,于是便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来:先生这是张隐逸、倪高士浮家泛宅的风流! 斯文爷就淡然笑道,也许是,也许不是。张志和、倪瓒的故事他当然是知道的,也偶尔在心里念叨过“今我绿蓑青箬笠,浮家泛宅烟波逸”这一类诗句,只是他却始终觉得自己未尝隐过,更没有逸过。 于是两人皆沉默,惟有流水抚摸船舷的低语和呢喃…… 之后,斯文爷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便问道,先生是过渡吗? 对方指了指上边的大坝笑答,我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哦,先生也是过来人!斯文爷话中有话。 对方当然是听懂了,便说,想要达到您老的这种境界却不易得。 人的一生其实就是在散步,无论水路还是陆路,用不着赶的。 晚生受教了,所谓踏平坎坷成大道,既是虚妄,也是真实。 目送那人的背影渐渐走远,斯文爷又独自发了一会呆,接着便自言自语说,横要平,竖要直,能写好字就不易了,哪来的劲道哦! 依旧稳稳地立在船舱口写字的斯爷身板与笔杆一样直,船舱与船头的甲板高低相距又正好与他的膝盖并齐,他只把头顶上的船篷向后挪了几许。规格不足三平尺的淡黄草纸是由乡野村夫所制,工艺粗糙,纤维含量并不均匀,厚薄也不统一,吸墨功能却特别强,就堆放在他左边的脚踝处,用完了一梱,又从尾舱里搬出一梱。他也只用得起这种纸,每捆50斤,2元一斤,合元一梱,有张,里面的纸张有的缺角,有的断裂,每取一张,上面都有着薄薄的一层纸灰。他一早一晚往船舱口站定,江上的波涛也似乎镇定了许多,但这或许与波涛缓急无关,而是与斯文爷心里的那一份镇定和静气,以及他挥手把书写过的草纸漂入江流有关,字纸或沉或浮,他却连头也懒得回。 也有被留下来的,那是两个繁体字,平平整整地铺在甲板上,用河卵石压着,一个“親”字,一个“愛”字,在第二天写了再更换。 他已经少有经济来源了,所谓的墨汁和毛笔也是他亲手制的:墨汁由米汤拌木炭粉研成,笔毫用的是自己头上的发丝,当然是苍苍白发,即便是被墨汁浸泡过之后,也偶尔会显出黑白相间的颜色来,而手中那一管套着毛发的罗汉竹,则也是他从婆婆崖的山腰里砍来的。 他原名叫廖斯文,斯文爷这个尊称,是魏县长去年底才馈赠给他的。在还没有冠以“爷”这个尊称之前的若干年里,株溪口和白驹村多数人都直呼斯文其名,也有叫他斯(施)肥和斯(施)粪的,那是魏家的儿孙。直到上世纪八十年初期,才偶尔又听到有人叫他一声廖先生,不过也还是有少数廖家的后人始终沿袭旧称,叫他廖老师。 比如廖技术一家,从他父亲到他儿子,就一如既往沿袭旧称呼。 今天中午,技术就揣着一瓶牛栏山老白干来过他的渡船上。 技术是来找廖老师抒发愁肠的,他前脚刚一踏上船头,便一口一声廖老师——廖老师,这一场滔天洪水真是百年不遇啊!他还说,廖老师,其实很多所谓的天灾根本就是人祸造成的,比如沂溪水库这一次决堤的事,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可魏县长就是听不进我的建议! 廖技术是县气象局的一名气象专家,斯文爷当然是知道的。 本是同村人,相煎何太急。斯文爷本来也想套用一句古诗点醒一下本家堂侄廖技术的,但话到嘴边,又还是忍住了,于是头也没有抬就问他:你说实话,到底死了多少人?斯文爷问的就是前几天水库决堤的事。技术说,只上报了9人。报多了是要处分县以上领导的。 唉!草菅人命,草菅人命呐!斯文爷的声音里有些悲怆。 他说着就别过了头去,目光有些空洞,似乎是在打望不远处的株溪口或株溪口里面的白驹村,那里是他的老家,他是白驹村人。然而他的目光又慢慢地聚焦在一个点上,变成了凝视。技术心里就有了惊慌,也跟着望过去,他看到了一棵树,一棵没人知道年岁的沧桑古树。 斯文爷也不知道这棵树的实际年龄,只记得从他自己懂事起,这棵树就一直挺立在联株桥的档头,树干硕大无朋,树冠苍翠,却无鸟雀在上面筑巢。或许是与这棵树的经历有关吧?斯文爷曾如是想过。 今年是农历丙申年,也是猴年,技术属猴,36岁,刚被任命为县气象局副局长。斯文爷忽回头冷不丁说他,你就是个坐井观天的。 那确实,像廖老师这么有阅历的人,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了。 我这也能叫阅历?无非多摆渡过几个来来去去的人而已! 您这是秀才不出门,知晓天下事嘛! 廖姓中只有你技术才称得上是一个秀才!我嘛,就是个摆渡的。 斯文爷对技术是有过期许的,白驹村的年轻人中,他唯独对这小子有 技术立马就接过了话来,只是出口却有些大言不惭,说,魏正横行,斯文摆渡,技术观天。哈哈,无独有偶,我们又都是属猴的。 斯文爷明白技术这话里所指的无非是政治、文化和科技,便笑着说,我可不敢与你们是一路人。他后来又在心里说了一句:这小子口气真是不小!人嘛,就是一群猴子!他没说出声是给技术留了情面。 老师您是不愿与我辈为伍吧?技术感觉到对方的言语有些冷,便把怀中酒瓶亮出来,说,我今天是来孝敬老师的,来,我们走一个! 俗事且随流水去。斯文爷见有酒,心也就热了几分,说着便进船舱拿出了三个碗来,技术还带了一袋花生米,两人就在船头坐下了。 立秋后的太阳依旧有些老辣,却善解人意,技术前脚还刚登上船头,悬在中天的太阳后脚就跟着栖进了云层。婆婆崖土垴上的那一片罗汉竹林里有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江面上也起了几丝凉爽的清风。江湾里虽然浪小,水波却不平静,渡船晃动着,也似有了微醺的醉意。 老师,您的打坐功夫已经出神入化了。技术打了声酒嗝说。 斯文爷无语,他在用心品着酒的味道。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魏横行后来一直没有来看过您?技术接着又补问了一句。 这酒性烈,只怕不是纯粮酒。斯文爷是在说酒,或许又不全是。 技术说的魏横行叫魏正,是村里老支书魏山风的儿子,当过几年县委副书记,年初又当上了县长,年少时精瘦精瘦,没少吃过大补药丸和肉食,但还是不见长结实。村里人都叫他魏豆角,还有人给他编过顺口溜的:魏豆角,风吹倒,幸亏有堵篱笆墙,扶着篱笆才长高。 篱笆墙说的是他那当大队支书的父亲,魏豆角是有着靠山的。 这才过去几年?魏正如今却是一副腰粗嗓门也粗的官僚相了,走路踩着方步,看上去像是横着走,技术暗地里总喜欢叫他魏横行。 斯文爷对技术称魏横行颇不认同,说,都是土生土长在一个村里的人,又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们应该相互捧场才是正道! 其实廖斯文家与魏家有着颇深的渊源,当然主要是与魏正的父亲魏山风始终有着纠葛,土改时斯文的父亲被镇压,大炼钢铁时傻侄儿学正被派往猴子冲伐木而失踪,文革时斯文自己又被隔三差五推上批斗台,魏正的父亲魏山风都是参与者或指挥者。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历史也是长河,滩涂过去后必定会是平缓江流。廖斯文要比魏山风老支书年长十多岁,而山风却比他先走了好几年,是刚当上县委副书记的儿子为他庆80大寿时被假茅台酒醉死的。这人呐,只要活得长久,就总能看穿或看清很多的事情。魏山风走的那一天,当即就有好事的年轻人跑到婆婆崖渡口来报信说,廖老师,一直像恶魔一样缠着要迫害你们家的魏老倌,这次终于被阎王爷给收走了!那人就是已经被分配到县气象局的廖技术,而他本人却是专门从县里赶回来给魏老爷子祝寿的。没想廖老师听了气也没吭一声,一脸肃穆,提腿就去了白驹村的魏家,并直接走进魏老支书的下榻处,深深地行了三个大礼,还主动提出要给魏老爷子写挽联。此言此举,令众人惊愕不已。 亡者为大,写联是我斯文的本分。他出语恳切,表情凝重。 廖老师,您这是……?紧跟而来的技术大惑不解。 一笔难写一个人字,人与人之间需要的是相互帮衬,至于以前所发生在他魏山风身上的那些事,早就已经随了流水。廖老师坦然说。 廖技术与斯文爷同宗,属孙子辈,斯文爷一直叫他技术。 斯文爷当民办教师那会,技术的父亲还是廖老师的学生,技术这名字就是老师给取的。这小子出生那年,他父亲就是靠科技革新当上了村主任的。不过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廖技术是村里唯一的博士生,气象学是他的专业,毕业后分配在县气象局工作,这个副局长是他因祸得福捡来的,因为此前他曾多次给县委、政府提出过对本县中型水库沂溪电站空出库容,主动应对厄尔尼诺水患的建议,可政府有政府的考虑,说放水会影响发电,放走的是都钱。结果还真被技术言中。日前任命他为副局长,是表明县委、政府对专家的重视。 技术却觉得这是在有意堵他的嘴,刚任命就找斯文爷解闷来了。 斯文爷既抽烟,又好酒。烟是自己种的,就种在泊渡船的婆婆崖垴上,去翻地,种烟,施肥,捉虫子时,还要到株溪口去借梯子才能上得去和下得来。那儿是一块绝地,没得人要的,大概有半亩,能种个多株旱烟,供一人抽一年还有多;蔬菜也是他自己种的,偶尔有两岸好心的乡邻,也会送一些坛子菜和干菜给斯文爷;酒就只能靠被白驹村和株溪口的人家请去写红喜白丧对联时,才能喝几盅过过瘾,有大方一点的除了给个百拾元红包外,也还会送他一对邵阳大曲作酬谢。可如今村里会写毛笔字的年轻人逐渐多起来,也就很少有这类好事轮到他头上了。这些年轻人无疑都是受了他的影响成长起来的,有的还经由他手把手教过,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白驹村和株溪口两个村的少年,基本上都会说“横要平,竖要直”的习字要诀。 斯文先生,你这不是在自己砸自己的酒壶吗?有人为他惋惜说。 还有人直截了当说,也不兴拜个师就白教人家,这太不划算了! 终于有人叫他先生了,廖斯文听了打心眼里高兴,便说,翰墨要有人传承才能发扬光大。我这也是在摆渡嘛!那神情如同醉酒一般。 像技术这样带酒上船来的,还真是少见。不过魏正也来过船上一次,给他送了一厢酒,有整整12瓶,也是牛栏山老白干,说这是贯彻中央“八项规定”以来县委招待所的常用酒,还亲手送了一个红包给斯文,里面有元慰问金。那是在去年腊月尾上,当时还是县委副书记的魏正忽然带了民政局和文化局的两个局长并随从,还有电视台及报社的记者,说是专门来给老寿星拜年。大腹便便的魏副书记上船过跳板时,一身都在发抖,还是由两位局长推了一把才登上船头。 魏副书记的突然造访,一是因为他去北京公干时,有一位曾在国家某部工作过的女首长在电话中提到过廖斯文这个名字;二是因为政府班子换届选举在即,他能亲自来看望孤寡老人也是一种亲民之举! 斯文爷,我是魏正啊!魏副书记笑容可掬,开口就称廖斯文为斯文爷。当时就有人敏感地意识到,魏副书这省去一个“廖”字,却加了一个“爷”字的称呼是有着特殊意义的,他还侧过身来对着镜头握住斯文爷的手摇了好几下说,我今天是代表县里四大家来给您老拜年的。祝斯文爷翰墨璀璨!健康吉祥!寿比南山!他果然声若响雷。 斯文爷对魏正的感觉却有些奇怪,心想,一双柔软无骨手怎么能握得住权力呢?权力应该比逆水行舟的竹篙更难得伺候吧!他忽然为这个已经是从七品县官的小老乡生出了几许隐忧:嗓门粗有个屁用!自古江山又不是靠嘴巴喊来的。这话他当然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 斯文爷保重!我还会来看您的。魏正临走又称了他一声爷。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斯文或廖老师或廖先生就成斯文爷了。 这“爷”字的称号,就等于是县里四大家给他赐封的。 据说他当时也并没有显得特别激动,神情只当是来了一群过渡的,来了和去了,心情都很平静,倒是对魏副书记那一声斯文爷答得爽快。后来有人问起这事时,斯文爷的回答却理直气壮,他说,魏姓虽然不与我们廖姓同宗,无辈份可循,但按年龄尊,我就是个爷。 来,廖老师,我们为爷的尊称,再干一杯!技术已然微醺。 这一声爷,是不是比老师和先生都要尊敬?此时的斯文爷也打了个酒嗝,并放下了酒杯,冷不丁一句话问过来,把技术也问得哑了。 醉意朦胧的廖技术走时依旧惆然,谁人的心里没有疑惑?他想。 天边的晚霞,渐渐收拢了斑斓的余晖,归巢的鸟雀在婆婆崖垴上的竹林里窃窃私语。鸟们在议论些什么呢?该不是在笑话我浅薄的得意吧?斯文爷不禁摇头,表情中有顽童的尴尬,因为他自己也并没有弄得清楚,爷与老师与先生之间的差异到底在哪里。不过他对“爷”这个词听起来却觉得特别顺耳和亲切。也许是在他的潜意里,自己一直就有着一个想要做爷爷的梦想吧!因为斯文爷始终就是光棍一条。 他手中的毛笔终于停下了,就搁在盛“墨汁”的土钵上,船头甲板上那最后的一张黄色草纸却并没有被斯文爷随手揭起,或许是太过沉重的缘故,也或许是还有着别的原因,草纸上端端正正摆着的两个斗大繁体字,黑得尤为醒目,一个是“親”字,一个是“愛”字。 亲不见,爱无心。这改繁体为简体的人真是糊涂啊!斯文爷的身影也被酽浓的墨色渐渐地染黑了,唯有江浪拍打船舷的声音依旧。 夜色如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看来明天是阴是晴尚无准信。 斯文爷于是结跏趺坐于船头,他从不 萸江学校是解放前县里唯一的一所新式学校,相当于现在的大专,以语文为主,辅以数学,却有着书法课,廖斯文就是书法老师。 同学们好!又是一期新生班开学了,书法课安排在周五的上午授课,分上下两节。斯文老师着一袭蓝布长衫,说话的声音很圆润。 老师好——!学生们大多是来自本县各乡,也有极个别是来自外地的,十里不同音,老师的问候声未落,回应声却整齐地亮了起来。 老师把长衫一撩,取过纸张顺手展开在桌案上,握笔蘸墨便做起示范来:横要平,竖要直,学书法先要把字写端正,这是基础。他写过一个土字,又写下一个田字,然后补充说,做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有学生就问,廖老师,您为什么下笔就先写这两个字呢? 有土有田方可立身,才可言及人格。老师的话说得何等实在! 才过去三周,学生们就对书法课产生了兴趣,对老师更有了兴趣。 教书法一般是先从书法的历史源流开始授课:夏、商、周……魏晋、两汉……直到摩崖石刻,民间书风等等,一个学期讲不了几个朝代。但老师每一次开讲,都会在中间截一节从实践做起,他总是会说,口述无凭,实践为证。因此讲台的课桌旁就围满了学生,墨汁已经研过,纸张早就铺好。为他准备这一切的是个女生,姓花,名月容,人与名字一样,花容月貌,却淘气任性若男儿,事事喜欢抢风头。这或许与她的家庭背景有关,她是县里最大的茶商花老板的独孙女。 花月容12岁就没有了父亲,外公家是个土财主,拥有优质茶产地高马二溪的半壁河山,两家联姻多半是为了生意上的相互利用。不过她母亲倒是长得细皮嫩肉,性格正好与女儿相反,说话细声细气却袖里能藏乾坤,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加上公公对她的万般宠爱,家里财政大权基本上是交由她来掌控。但男人却是个喊打喊杀的直肠子性格,婚后不久夫妻生活就名存实亡。这样熬了十多年,男人终于在一次随马帮押送黑茶跑大西北时,人就留在了陕西,只托人带了口信回来,一是告诉父亲,好男儿志在四方;二是告诉老婆,有合适人家可以改嫁。家中父母气得捶胸顿足,也派伙计千里迢迢去找过,回来的人说他可能是去了延安,还惹得县警察所盯了他们家一段时间,但除了民间传说,却找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倒是他的独生女花月容确实是学校里的激进分子,15岁就秘密参加了当时县里的中共地下党组织,她后来之所以主动接近廖老师,就是想通过发展他从而影响其他的老师和同学。廖斯文当时25岁,未婚,是萸江学校毕业后留校当老师的,一表人材,风华正茂,因为酷爱书法,儒雅中颇显古人气度。年方十八的花月容一开始也正是看中他这一点,她认为革命不仅仅只需要像自己这样的勇猛之士,还应该有真学问者参与其中,这样对党的事业才更有恒久推动力。她的想法自然得到了组织的支持。 学校就建在资江南岸一个开阔的山坳上,左右有连绵的山峰如巨人的手臂抱过来,校园大门正好面对着资水有名的长滩崩洪滩,激浪狂涛迸发出的清澈浪响,如敦促学子们“不进则退”的声声警语;白帆如日历般翩然翻过,更令人感觉到时间的不可重来。沿着级青石台阶逶迤而下至江边,是一处比学校操场还要大的空旷沙滩。 廖老师授课有些特别,自与学生们有了默契后,他有时甚至瞒着校方,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就把学生召集到河滩上读《千字文》,其时一个个青葱少年或坐或立于沙滩,但见疏星残月悠悬空际,山河大地皆在静默,惟闻江声浩荡。置身于此情此景,最易令人兴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在清澈澄明的朗读声中益觉心地清静空寂,觉世人皆睡我独清醒,觉生而为人的庄严与责任。 后来斯文老师经请示校长同意,有时也把书法课搬到沙滩上来。 这时候写字就不是用毛笔了,而是一人手里握一管罗汉竹。这种竹子是当地的特产,粗不过酒盅口,竹子上紫色的印痕如一个个形态各异的打坐罗汉。到了野外,大地当纸,同学们兴奋不已。见是时机到了,老师对学生们说,也许我们的祖先就是某一天在江边偶然拾取一节树枝或一管毛竹,看到沙滩静穆如纸,心生欢喜,就在上面左一笔右一画,这一笔一画不要紧,但再回头看时,便于这平淡无奇的笔画中,惊异地发现了破天荒,辟鸿蒙,上下、阴阳和明暗…… 此时的廖老师竟然似有了醉意,趴下身子狂饮了几口江水,又用竹杆在湍急的江水中画横画竖作起示范来,他说,惟有这样才能练习腕力。学生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对老师也就愈发地佩服。但是为了安全起见,老师只教学生们在沙滩上练习横平竖直,他说,这是习字做人的根本,横平了,竖直了,气息也就顺了,气势也就有了,至于其它,不学也自然会通的。他还指着江流、江岸和峻岭悬崖对学生说,你们认真看看:那里有反有正,有偏有侧,有聚有散,有近有远,有内有外,有虚有实,有断有连,有层次,有剥落,有丰致,有飘渺……足以让人去思索去遐想的。老师的才情如此之丰沛,这也是学生们逐渐才见识到的,虽然还有些似懂非懂,却是最令少年们兴奋的事。 唯独平日里最抢风头的花月容同学却有些生闷气——她不能再亲手给斯老师铺纸研墨了,只能像影子一样跟在老师身后看他把字写了又抹去。偶尔有人在沙滩上写情诗,当然是写给花月容的,诗曰: 开阔沙滩上,我手写我心; 佳人未及读,浪打踪无影。 花月容才懒得去看别人写字或写诗呢!她的眼里只有斯文老师。 可是老师却并不领学生的情,始终笔挺着腰杆,双目只盯着罗汉竹尖下的一横一竖,或一撇一捺一弯勾,有时写得忘形了,挪步踩到了花月容的脚,他居然还会责怪她一声,怎么就不晓得闪一下呀! 明明是你自己没有长眼!也只有花月容敢如此冒犯老师。 我眼看我字,有错吗?老师鸡啄不烂的话倒是答得诚实。 同学们笑声如滩声,花月容一跺脚,一路小跑就立在江边的一尊黑色礁崖上,江风撩起裙裾,秀发飞扬,似乎是要纵身一跃的样子。 当老师的心就急了,也就一个箭步追过去,登上了礁崖。 花月容没有回头,也用不着回头,粼粼清波里有两个人影在荡漾。有鱼儿从重叠的影子上游来游去,她酥胸里痒痒的,舒服又难受。 终于有一天,难忍压抑的花月容居然独自去了老师的单身宿舍。 老师正在房间里临帖,头一抬说,是月容同学呀!找我有事吗? 哈!没事我就不能来?学生说着就逼近到老师的面前了。 老师一时语塞,脸红得像关公,慌乱中把竖写成了撇,眼睛却只盯着书案上那一本浯溪三绝碑帖《大唐中兴颂》,想入定而又不能。 花月容倒是无拘无束惯了,说,老师,您让我也临几张吧! 老师有些猝不及防,赶紧挪身,把手中的毛笔让给学生。任性的花月容却有意把笔横着一拖,老师便沾了满手掌墨汁而又不好言说。 花月容果敢地捉过毛笔,手腕向左一推,又往右一拖一使劲,墨黑一横就落在了宣纸上,她说,横是横,竖是竖,这是您教过的!她才懒得顾什么师生之礼,假装一个踉跄,顺势就要倒在了老师怀里。 使不得!使不得!老师情急中扶了一把学生的杨柳腰。 但也就在这一扶的刹那,斯文的双手却感觉像捧着一掌柔软的面团,全身触电似的一热,血往上冲,顿时觉得有一种瞬间的意乱情迷向他袭来,一颗年轻的心狂跳不已,慌忙中他赶紧跳开了半丈之遥。 也正是被这仓促的一扶,花月容反而如一只扑火的飞蛾又要向老师扑过去,老师却连连摆手,欲向书案下钻去时,学生才发现老师的手掌全是墨汁,再低首看自己洁白的连衣裙上,已留下了两朵墨色荷花印……她险些要崩溃了——其实真正惹恼她的,应该是老师缺少了男儿的气概,便笔一扔说,你个假斯文,去扫地吧你!口沫与墨汁飞溅,这还不解恨,又顺手将桌上毡布一拖,纸笔砚台纷纷坠地…… 这是廖斯文平生头一次,但也是他最后一次双手扶过的女人。 没过多久花月容就不辞而别,不但离开了学校,还离家出走了,连她母亲和爷爷也不知她去向,有人说她也许是追随父亲去了延安。 花月容的心思,老师其实早就感觉到了,只是他不习惯她这种方式,他所想要的是《西厢记》中张生与崔莺莺的那一种。但对于花月容的突然失踪,老师心里是有着愧疚的,并且是一种负罪的愧疚。 至于他后来再也没与其她女人有过任何近距离接触,或许与花月容有关,又或许无关,但此事给斯文老师留下了一个很复杂的心结却是有可能的。你个假斯文,去扫地吧你!忽然间想起花月容咒过自己的这一句话来,在船头结跏趺坐、独享长夜清风的斯文爷居然忍不住笑说,花月容同学,你预言错了,斯文不是去扫地,而是在摆渡,如今连渡也没得我摆了!那挂在斯文爷脸上的笑,是一种天大的讽刺。 相思恼人夜漫漫,梦魂难安,且托清风暗把消息传…… 此时,斯文爷的神情有些恍惚,他想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而又不能。他又在黑夜中用黑色的眼晴开始凝视着那两个黑色的繁体“親”字和“愛”字了,或许这亲不见,爱无心,才是他此生唯一的遗憾! 夜已深,斯文爷却还在想着自己与花月容以及花月容家里的事。 在斯文爷看来,命运之神有时也会像一个爱开玩笑的顽童,当初若是他自己也主动一点,说不定还真能够花好月圆,不仅会拥有一个革命家庭,如今也许已是四世或五世同堂的显贵家族了。当然也还有着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早已经被架上了断头台。他忽然记起了一句诗来,“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他也又在心里说,我天生就不是一块当英雄的料,而是个摆渡的书呆子。不过如此也好! 斯文爷也偶尔还会想起花月容的爷爷花老板及花家的旧事来。 有关花老板家的一些传闻,斯文多半也只是道听途说,县城离萸江学校还隔着一条资江,一段路程。花老板的儿子走了,孙女也失踪了,不久老婆又气得吐血身亡,偌大的家当和产业竟然身后无人,他本来也想过续弦接代,以便有人继承花家产业,没想和儿媳偶然的一次乱伦,她却给他怀上了。当时花老板已年届六旬,身子骨却硬朗如青壮。那一次擦枪走火,是因为儿媳回娘家时带了一罈虎骨浸泡的杜仲药酒来孝敬公公,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把饭菜做好后,说是自己也陪公公小酌了几盅。女人喝酒,一般不喝,喝则不是一般。结果年届六旬的公公满面红光,徐娘半老的儿媳却腮边刚露微晕。 爹——要不我扶您回房吧!儿媳拖长的声音似乎更显得娇嗔了。 好……好的。公公把一手挥,说,你……你去把大门闩了吧! 两堆久干的柴禾紧紧梱在一起,熊熊烈火自然久久不熄。 有人说这是他岳丈家担心肥水流入别人田一手策划的;也有人说是他那看似懦弱的儿媳早就想试一试公公入库的刀枪;但无论是哪一说,结果都一样,公公与儿媳已死去活来搭上了。这花家人还真不愧是个敢破敢立的门户,后来干脆就明目张胆公开了与儿媳的关系,次年居然喜得双子,取名花荣,花华。再后来小日本投降,解放战争也取得了胜利,花老板终于有了孙女花月容和她父亲的音讯,花月容已经是共产党中央机关的一名文职干部,他的父亲已经是人民解放军某团团长,遗憾的是在解放海南岛时不幸壮烈牺牲。不过花老板本人却丝毫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舆论从来都不会遣责胜利者。曾一度被街坊邻居戳过脊梁骨的他,也就理所当然成了革命功臣的父亲。69岁高龄的花老板,还被荣幸地推选为新中国成立后县里的第一任商会会长,他与儿媳所生的双胞胎儿子,花荣和花华,前者担任过本县的县委书记,退休前还享受了副市级待遇;后者出任过省商会副会长,如今均已儿孙绕膝,成就了花老板显赫家族的梦想。 人生啊,偶尔也会来一次乾坤大挪移!斯文爷的这一句感慨,当然是先由花家、再到魏家并想到了他廖家的际遇从心底里发出来的。 不要问为什么?世间事也从来就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斯文爷说。 但身为红二代的花月容却始终没有再回过安化老家。关于她的消息是有过的,听说她曾经担任过国家外贸部某司司长,退休后又致力于助学扶贫,还成立了私募基金会。前年县里想做大做强黑茶产业,时任县委副书记的魏正就曾带了与之相关的局长们专门进京去拜访过这位茶商世家的老乡,没想却被花老司长在电活中给婉言拒绝了。 魏正一行回县里后还传出了种种谣言,说花老不肯与老乡相认是怕厘不清与自己家里人的关系,不知该怎么称呼也混了个司局级头衔的花荣、花华二人。但那一次魏副书记却意外得知老首长确曾是渡船老倌廖斯文的学生,这并非谣言。这事是技术传到斯文爷耳中的。 世事如麻啊!他当时听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滚出一句话来。 之后便是一阵沉默…… 斯文爷不禁倏一仰头,见天上已经是星稀月朗。他想说,不要向苍天问阴晴,不要向命运讨公平。但他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忍住了。 心事不过是江上流水。斯文爷进尾舱睡觉时,终于丢了一句话。 上部完 人物名片 作家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 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集《白驹》等十余部。 近年有中短篇小说被《中华文学选刊》《海外文摘》转载,其中短篇小说《血色兜肚》获年度《海外文摘》一等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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