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合他娘靠坐在泥巴房前的躺椅上,磨了毛边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扑在起伏的胸脯上像自投罗网的蛾子。她的二郎腿舒坦地叠成一个“人”字,麻布裤子松松垮垮的,还挂着一两块洗的发白的蓝色补丁。

阿合他娘脚大,但套着的鞋短,变形的脚紧巴巴地挤在黑布鞋里,像一对儿快要露馅的饺子。“饺子”跟前摆着一只印了牡丹和“囍”字的红边脸盆,盆里的水漫不过,三两只梨便争着抢着冒出了头。

阿合蹲在一旁用手去拨了拨,那些梨却仍旧是谁也不肯沉下去,他心里想着:这几个蠢梨,争个你死我活又如何,最后还不是都得被吃个一干二净?想到这儿他便拎起露在最外头的那个大梨,用手掂了掂,然后一大口咬下去,把汁溅得满脸都是。

妹妹嘴馋,一瘸一拐地晃到母亲身边,扯着母亲的蒲扇不放手,嗯嗯呀呀地半天说不出话来。阿合他娘笑了起来,手里的蒲扇轻轻地拍了一下妹妹高高翘起的羊角辫,然后随口叫阿合给妹妹削个梨。

阿合讨厌妹妹,因为妹妹生下来就是个傻子。

因为全村的孩子都知道,阿合的妹妹是个傻子。

每当常三一瘸一拐地学着他妹妹走路的时候,就连王二婶家的巧儿,都会躲在梨树背后偷偷地笑。

谁都可以笑,但巧儿不行!

他想到这,刀在削好的梨肉上忿忿地一用力,“咔嚓”一声,梨就裂成了两半。

当阿合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得自个儿的心里默念了一句“完了”。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母亲一眼,然后手里一滑,两瓣儿梨扑通一下掉进了水盆里,溅起的水花把他娘的笑容洗了个干干净净。

他娘把手里的蒲扇一扔,便从躺椅上弹了起来,踢翻了水盆,也顺势拧住了阿合的耳朵。

阿合的脸憋得通红,“哎哟哎哟”地向母亲求饶。

妹妹虽然是个傻子,但也知道哥哥的疼得厉害,于是用力地拽着母亲的手,咿咿呀呀的,一条晶莹的口水在嘴唇边荡来荡去,像没了坐板的秋千。

阿合不恨母亲,他恨他爹。

爹走的时候正是梨丰收的季节。娘把家里拿的出手的东西都端上了饭桌,连家里下蛋的老母鸡都下了锅。阿合那时候年纪小,没能记得父亲的模样,只记得那天的锅里徐徐升起的热气氤氲了爹的瘦削的侧脸。

母亲眼里噙着泪,叫他别回到城里就忘了自己和孩子。父亲抚摸着娘高高隆起的肚子,诚恳地道着不痛不痒的誓言。

收拾行李的时候,娘给父亲拿了几只梨,说是要给他尝个新鲜。父亲是城里人,嘴吃得刁,向来嫌梨的皮子硌嘴。他从箱子里取出一把小刀,削了皮,他回头望了望这个挺着大肚子给他叠着冬衣的女人,佯装漫不经心把梨切成了两半。

听老一辈的人说,村子里早从康熙那会儿就开始种梨了。

他们说,种梨有种梨的规律,吃梨有吃梨的规矩。这“吃梨不分”是祖宗传下来的,分梨之人,注定要分离的。

母亲虽愚笨,但她心里却跟镜子似的,她接过了父亲递来的梨,关于“重逢”,她缄口不言。

一晃眼四五年过去,妹妹的辫子能扎起来了,阿合也扛着锄头做农活了,父亲在城里再婚的消息连村里婆娘都嫌过时了。

但娘却好像一直没有忘记,哪怕她从来都不曾提起。

阿合知道娘的心里苦,他怪只怪自己让娘想起了伤心事。等娘进了屋背着门偷偷抹眼泪,他便狠狠地推了一把愣在一旁的傻子妹妹,大喊一声:“都怪你!”然后提起裤子踉踉跄跄地,顺着泥巴埂跑到坡上去。

坡上住着巧儿和常三,每当天气凉快些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巧儿家前的那颗矮梨树下集合,有时候他们会直接在梨树下玩儿,有时候会一起跑到水库那边的秘密基地去。

但今天,坡上好像安安静静的,没有了平日里响彻村庄的嬉闹声。只剩巧儿他爹坐在门口抽水烟,空地上还有几只母鸡踱着步,悠然自得。

他要去找巧儿,只有看到巧儿深不见底的梨涡他才会忘记所有的烦心事。他跑到巧儿家门口,大喊:“巧儿!巧儿!”

巧儿他爹说,说巧儿上学去了。

他又跑到常三门口,大喊:“常三!常三!”

常三他奶奶打开门,说常三读书去了。

他跑回家,大喊:“娘!娘!”

娘刚生了火,灶里的烟顺着火苗“呲啦呲啦”的往她脸上飞,呛得她咳嗽个不停。

他说:“娘!我也要去学校!”

他娘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漫不经心地说:“读什么书?男人有了学问,就会去祸害女人。”

阿合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地哭着,说那是爹,他不是爹的儿子,他是娘的儿子,他是娘的好儿子。

那天傍晚,阿合像往常一样到坝上去,跟着几个孩子打水漂,想到巧儿和常三都不在,他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直喊着没劲儿,要回家去。他把脚边精心挑选的石头一个两个都踢到水里去,然后光着脚,头也不回地朝家里跑。

妹妹一个人坐在门槛儿上,手里还揪着几欲逃跑的小猫。

阿合问:“娘呢?”

妹妹望了他一眼,没说话,也说不出话,羊角辫晃了晃,便又低头去揪那猫的尾巴。

他转过头准备去村里打听打听,刚迈出两步,却见娘从不远处拎着个蓝布包袱,匆匆地朝家里赶。他冲上去接过母亲的包袱。

那包袱沉甸甸的,装着正正方方的东西。

娘说:“你打开看看。”

阿合把包袱放在桌上,一拆,竟是一本本的书!翻开书的扉页,里边还夹着一张崭新的五元钱。

娘说:“老师说才开学不久,叫你明天就带着书和学费去学校。”

阿合哭了,一抽一抽地,说要一辈子孝顺娘。

妹妹跑了过来,也学着哥哥摸了摸泛黄的封面,阿合哽咽着说:阿妹,等我学成了,就回来教你识字。

阿合喜欢学校。

他喜欢教室前高高扬起的国旗,喜欢永远擦不干净的黑板,喜欢讲话有些结巴的老师,更喜欢前排长着梨涡的巧儿。

即使白天要赶在午休去山上割一筐猪草,即使傍晚要趁着夕阳绞尽脑汁地写完作业,即使夏天时凳子把屁股捂得生疮,即使冬天时要踏着黑夜走出这个偶尔传出几声鸡鸣的村庄。

他真的喜欢这里。

那一年,阿合不负众望地考上了一所远方的大学,而巧儿和常三也计划着一起去外省打工。

分别的那天是在车站。他朝着反方向走去的背影喊了声“巧儿”。然后鼓起勇气冲上去,想把转过身来的倩影紧紧地抱在怀里,谁知手还未曾张开,肩却被常三率先搂住。常三说:“好兄弟,我们后会有期!”

巧儿站在常三身后,梨涡像一朵绽放的小花,也道:“后会有期。”

轨道上,绿皮火车的笛声长鸣而至。阿合的那一声“后会有期”便被埋没其中了。

那也是阿合第一次去到陌生的城市。他坐在车窗边,看着窗外的一切从田野变成了村庄,又从村庄变成了洋楼。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世界,就这样在小小的玻璃里一览无余。

在大学里,他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

他跟着身边朋友学会了溜冰,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和漂亮的姑娘插科打诨。

他还从电台里学了两首歌。每当唱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几个故作深沉的年轻人就会举起酒杯,道一声“感同身受”。

还有一首,阿合喜欢唱给自己:

忘不了故乡年年梨花放

染白了山冈我的小村庄

妈妈坐在梨树下纺车嗡嗡响

我爬上梨树枝闻那梨花香

摇摇啊洁白的树枝花雨漫天飞扬

落在妈妈头上飘在纺车上

给我幸福的故乡永生难忘

永生永世我不能忘

即使不愿意承认,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会像孩子那样流着泪想家。

大一那年的假期,阿合把平日里省的钱数了数,买了一张回家的票。

他望着窗外的景色,从洋楼变成了村庄,又从村庄变成了田野。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如此眷恋这一片土地,即便列车的终点没有灯红酒绿,也没有车水马龙。

阿合远远地便看到了那座他朝思暮想的老房子,妹妹仍坐在门槛上,一如他离开时的模样。只是她的辫子长长了,黑油油的,垂到了肩上,变成一个大姑娘了。

他叫了声“阿妹”,妹妹抬起头,兴奋地朝他挥手。

母亲笑他,说他不是个做大事的人,出门在外总惦念着家里。

阿合低头扒着饭,含含糊糊地说着“我乐意”。

在家呆着的日子好像过得飞快,一眨眼又到了开学的日子。

阿合提着行李走的时候,母亲叫妹妹去送送他哥。妹妹望着他渐远的身影,突然冲到门外口齿不清地喊了声:“哥!”

阿合笑了,叫她再喊一句,她却又口齿不清地念叨起来,然后不好意思地朝阿合挥了挥手。阿合也向她挥了挥手说:“等哥回来了,你再好好叫哥几声!”

然后他转过身,像每一次离开家那样,走过了小桥,走过了稻田,走过了山坡,然后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阿合没有想到,与妹妹的这次分离竟成诀别。

她的尸体被找到时,是在离家很远的一个水库里。辫子松了一边,飘在水里遮住了脸,身上衣不蔽体。被捞上来后,有好心人看不过去,给她拿了床被子盖住了冰冷的躯体。

人们还岸边找到了一个布包,应当是她生前留下来的,里面满满当当地塞着圆滚滚的梨。

阿合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张黑白的照片,他哭着叫妹妹再叫他一声“哥”,可是照片里的那个人,说不出话,不会说话,也再也说不出话了。

娘说:今年的梨刚熟,她非要给你留着。我告诉她,哥哥去外地读书了,今年是吃不到新梨了。她就自己一个人收拾了一些,偷偷跑了出去……这丫头,自己跑出去,又不自己回来……

梨还是一年一茬。

阿合常写信回家,母亲不识字,他就寄到隔壁上过私塾的大奶奶家。

大奶奶的头发剃得和男人一样短,缩了水的旧衣服里胸部垂到了腰。每次来了信,她就叫住了干活的母亲,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副断了腿儿的眼镜,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口,一字一顿地念着:

“娘,勿念。我在学校学习生活都好……”

他娘从来没有给他回过信,不会写,也怕麻烦别人。

除了农忙的假期阿合会回来陪陪娘,价格高昂的火车票总是把他和的距离隔在了山水之外。

那个假期他在学校附近找了一份假期工,猎头给出的价格是家里年收入的好几倍。他写信给娘,告诉她这个假期不回来了,只是家里的梨熟了,倒也馋得很。

阿合没有想到的是,竟是自己这随口的寒暄,娘却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那一年的梨挂得早。

母亲来的时候,他正在厂子里做工。娘远远地看见他,便把肩上扛着的麻袋轻轻地卸下来,锤了锤佝偻的背笑着向他挥手。

阿合的眼泪挂在眼睑,他抬头望了望天,又把泪珠子憋了回去。

娘笑着,眼角的皱纹拉到了太阳穴:“我去了你们学校,有个同学告诉我,你在这儿打工,我就只好一路问着找过来……你愣着干嘛?快尝尝今年的梨,一路扛着也不知道磕着碰着了没有。”

阿合从麻袋里拿了一只,一大口咬下去,把汁溅得满脸都是。

娘说:“以后要是不回家,娘又给你送过来。”

娘说了谎。

第二年,她没有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封从家里寄来的信。

里面写着“节哀顺变”云云。

他那没有落下的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一颗一颗地,落进了泥土里。

梨还是一年一茬。

但阿合再也不吃梨了。

他甚至没有回过家,因为每当他看见同学买好的回程票的时候,他才恍惚地想起自己好像已经没有家了。

后来,阿合也不叫阿合了,人们开始叫他小赵,后来又叫他老赵。好像在城市里,名字是什么好像已经变得不太重要。

后来,他也认识了一个和巧儿一样,长着梨涡的女孩儿。女孩儿眨巴着眼,说要一生一世和他在一起,他痴痴地傻笑,问她:“一辈子也不分离?”女孩儿娇嗔地依偎在他怀里道:“一辈子都不分离。”

后来,他和这个女孩儿结了婚,又生了一个长着梨涡的女儿。

他有时候望着妻儿出神,觉得要是就这样一辈子,倒也挺幸福的。

他决定回老家的那一天,女儿缠着爸爸,叫他从这有名的“梨乡”带点梨回来。

他笑着刮了刮女儿的小鼻子:“现在还不是长梨的季节哩,这时候,倒是梨花开得到处都是。”

从城里到乡下的路早就修通了,他开着车,路过了沿途的梨花和“梨乡”的宣传标语。

家里的房子早就垮了,只剩下门前那几棵无人问津的梨树,花开得正盛。

他停了车,想去树下给女儿摘一两枝带回去。刚一伸手,只觉得突然有些恍惚,好似又回到了过去,母亲还靠在树下的躺椅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把树上的梨花都扇落了。

他扶着树干坐了下来,迷迷糊糊地半闭了眼,哼起了那首他最爱的歌:

重返了故乡梨花又开放

找到了我的梦我一腔衷肠

小村一切都依然树下空荡荡

开满梨花的树下纺车不再响

摇摇啊洁白的树枝花雨漫天飞扬

两行滚滚泪水流在树下

给我血肉的故乡永生难忘

永生永世我不能忘

后来,他好像睡着了。

在梦里,娘给他们兄妹俩又摘了一筐的梨,他俩坐在门槛上,一大口咬下去,把汁溅得满脸都是。

后来,他好像又醒了。

一阵风吹过,雪白的梨花和那张被撕成碎片的癌症通知单,被吹得好远好远……

文案:广西大学刘宇琳

图片:来源于网络

音频:来源于网络

编辑:蓝莹莹

审核:覃玉群

广西大学雨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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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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