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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钱路红

河岸边的女孩

01·

河岸边的女孩

她从小在南盘江河畔长大,河水缓缓流向前方的身姿,隐匿在水草丛中的鱼虾,以及两岸婀娜多姿的垂柳和高大挺拔的梧桐树,曾经伴随着她的童年和少年。

在过去的岁月里,每天每天,她枕着淙淙的流水声,仿佛睡在大地宽厚而温和的怀抱里,她在这样均衡的律动里睡得安详而深沉;她呼吸着满溢清冽朝雾和泥土芳香以及带着淡淡水草腥气的空气,走上了上学的道路,回头看隐入薄雾之中的菜圃、水洼和星罗棋布的房舍人家,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蓬勃起活力;她喜欢站在岸边看专心垂钓的老叟和贴着水面上下翻飞的水鸟,看渔船上头戴竹笠、身披短棕蓑衣的老渔翁和船舷上立着一身漆黑孤傲冷峻的鱼鹰,看两岸广袤的田野里那几笔大写意的淡黄嫩绿以及对岸往来车辆匆匆而过的远影。从“燕子飞上柳梢,白鹭横过江岸”到“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四季轮回的风景就尽收了她的眼底。一切的一切,深入她的灵魂,伴她度过整个青春年少。

在这样的岁里,她朴实无华眼神明亮。

恍然间,她就这么长大了。后来,她考取了外地的一所学校,带着父母的殷切希望和他们身上的朴素卑微,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故乡,还有故乡的那条河。从大学生活到步入社会,她在城市的纤细和苍白里走完了一个女孩的历程,历经了无言的坎坷,付出了太多的努力,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辛酸,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职业及财富。财富不多,但是足已令她在那个城市里安身立命。她变得矜持、玲珑、善于交际,她努力讨很多人的喜欢,也有很多人喜欢她,她也喜欢这个城市的繁华和辉煌。她偶尔会想起故乡的那条河,她觉得河水的千种单调与城市的万种风情相比,显得暗淡而遥远,恍若前世。

心底却有种大怆然,令她找不到答案。

作家郑辛遥说:“生活的累,一小半源于生存,一大半源于攀比。”前面的路也许沟壑纵横,但她已退无可退。所以,不管有多苦,无论有多累,她依然砥足前行,努力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走出一份世俗的成功和荣耀。

岁月如梭,一晃经年。在满足和虚荣背后,在繁华过后,在幽蓝的寂静中,一丝丝孤独和乡愁仿佛飞天的云絮,挂在她心灵的天空,久拂不去,就连街景、同事和朋友也幻化成一个个若有若无的模糊不定的影像,那些影像的一角狠狠地揪住她的神经末梢,让她感觉生生地疼。一次午夜梦回,她徐徐地拨开记忆的厚重尘埃,回望故乡,突然潸然泪下,她感觉自己是被遗弃流离街头的孩子,孤苦无依。一时间,杂念丛生,却又无法倾诉。是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

自那一刻起,她如此真切地怀念故乡的风,怀念母亲的双手和父亲的水烟袋,怀念鸡鸣马嘶狗吠牛叫汇就的晨光曲和绿树红墙黑瓦炊烟描绘的田园画,怀念海洋似的麦浪和秋收时稻穗的金黄,怀念河岸边随风轻拂的野花和骑在水牛身上放牧的少年。怀念过后,她还渴望一种东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它至圣至洁,它又铺天盖地;它是一种气息,它又是层层海浪;它无所不在,它又无影无踪;它那么熟悉,它又那么遥远;它看不见摸不着,它又时时在眼前萦绕,挥之不去。有时候,她从梦中醒来,她觉着她已经和它面对面地相逢,只是她依旧分辨不出什么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她迷失了她的渴望。

后来,她疲倦了,说不出的疲惫和倦怠。每一个城市的居民都会在建筑的森林里感到心灵疲惫。无数个夜晚,她端坐窗前,一支笔一张纸一杯茶,思绪不定之际,举头望天边的皎月,不曾想暗寒风起夜渐沉,笔断纸飞茶过半,而心却早已纷纷乱。正所谓他人所言:“谁寂寞了繁华,埋葬了天涯,散尽一身的戎甲。”瞬息之间,她明白了自己到底渴望什么是渴望撑一支长篙,随着心的河流,飘回故乡,在一曲悠扬的清笛声中,开启父亲的一坛陈年老酒,醉倒在醇厚的清香里。她还渴望盛大,渴望相守,渴望三生之约,永世万年。然而,在如仪似潮的人海中,在这繁华的浮世里,要想寻到一份可贵的真实比登天还难。

这样,在每一个血色黄昏的背后,或无数个清寂寒冷的冬夜,她倚立在一扇半开半掩的窗前,面对溶溶月色和森冷楼宇,倍感孤独惆怅。然而,这一切在她看来,毫无抒情的佘地。就连空气中弥漫的气息,也无声的凝固在记忆的沟壑间。

一个阳光柔媚的午后,她遇到了一个男人,他身上有着泥土的芬芳,他脸上蓄着四季的风景,让人想起似水的流年,以及那些浮浮沉沉的人生细节。一瞬一息一念间,她仿佛触到了彼岸的芬芳迷离。在此之前,他们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

那之后,偶然,或者必然,她不止一次遇到他。时间如水般流过,她并非记得每次相遇的枝末细节,只是有种模糊的感觉他神情淡然笃定,目光温和而专注,令人回想。

在一个同事的生日聚会上,她又遇到他。他静静的坐在角落里弹吉他,脸上带着一种一望可知的孤独神情,淡淡的旋律带着回忆的感觉在屋里轻轻流淌。周围开始安静了。她突然感觉眼睛湿湿的,有种流泪的冲动。一曲毕,他放下吉他。目光不意经的一瞥,他就看到她了。然后,他起身,一步步走向她,越来越近,近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从相遇相识,到此刻的近在咫尺,触手可及。隔着两步远,他停下来。一阵沉默过后,他说,你还好吗?她冲他点点头,微笑。她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一种温暖和等待。她确信,他读懂了她为时已久的沉默。远远的窗外,苍穹空旷而辽远,月光如水,无声地洒落在他们肩上。此时,耳边又传来乐曲声,婉转悠扬,仿佛情人间轻声的呢喃,又仿佛阶前秋菊的暗香,低低地徘徊。似乎周边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他们二人一样。

他们信步走到庭院下方,斜月帘栊,竹篱绕墙,繁华之下的静谧一隅。像一段美好的旧时光,触绪回肠。她伸手触碰到眼角还未干的泪痕,望着墙角斑驳的树影,问一下自己,站在这儿的理由。

其实,爱的到来无需任何预兆,任何理由,一切都是命定。

终于有一天,她枕在他的臂腕里,似在大自然柔软松厚的怀抱里,人世间所有的喧嚣尘世一瞬间仿佛都离她而去。窗外的天际线不知何时泛起了绛紫与幽蓝混杂的光晕,风的影子从窗前掠过。时间是一种幻觉。她慢慢闭上了眼睛,睡意正渐渐向她袭来。她像旅途中行走的小孩,找到了回家的感觉。

岁末,他和爱人一同回到了故乡。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时候,母亲欣喜落泪,父亲谈笑风生,他们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喝了几壶清茶,也说了很多话,终于静默下来,母亲看她良久,声音暗哑混着哭腔:“你都五年没有回过家了……”。父亲也神色黯然,他一边举起袖口擦泪一边低低地说:“回来就好。你再不回来,我和你妈都要老得不成样子了。”她望着已然老去的父母,瞬时间,往事如烟,通贯脑海,巨大的愧疚压住呼吸,她轻轻地环住母亲,泪水打湿了彼此的肩。任谁,再坚韧强大的内心或孤独无言的灵魂都抵不过亲人的一句:“回来就好。”

婚礼的第二天,天气晴好,他和她来到河岸边,她仿佛是麦田的守望者,守着爱人,也守着依旧奔流不息的河水。在很小的时候,她也这样坐在河岸边,她捕捉自上游而来河水奔流的声息,它来自珠江源头,它来自大地深处,那种声音让她感动,让她流泪,让她情不自己。此刻,她和爱人一起,重新听到了那种声息,那种大自然的搏动,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儿时。天地间,仿佛汇聚了所有的风景,分外的动人。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子掷向河面,激起阵阵涟漪,再摘一朵野花束于发梢,唤起了各种记忆。她松开爱人的手,无拘无束地仰卧在天地之间,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脚下的一只蚂蚁,或一棵无名的野草,亦或阳光折射下那一道瞬息即逝的七彩光影。

一种声音,一种起伏,一种律动,倾刻间覆盖了万物,这是河水的欢唱,是岸边青草苦涩的清香,是河底鱼儿的私语,是她生命中消失了很久,现在又激动如潮拍击着她心岸的灵魂的召唤,泪水如大旱后的一场雨汹涌着将她完全淹没,她分辨出了什么是什么,她渴望了那么久,她在城市里没有寻找到的东西,或是说是深入骨髓的声音,或者说是理想和信念,或者说是一切的一切,也可以说是无可阻挡的声势浩大的生命大合唱。她知道,这是故乡的声音,是河水汩汩向前的声音,是爱人脉搏律动的声音,亦是灵魂受到滋润令她沉湎让她欣喜的心跳声。

爱人脉搏的律动和着她童年时代的记忆,还有脚下这片大地和眼前河岸沉稳的声息,在这清透的空气里,就连每一次虫鸣,每一丝呼吸都听得分明。她转头看着爱人,眼角再次湿润。一刹那,城市的一切在眼前放大,放大,再放大,放到更为开阔的视野中去,较之头顶湛蓝的天空和眼前空旷的大地,不过是过眼云烟,不足挂齿。

那个瞬间,她明白了为何非要与爱人回到故乡举行婚礼。

她深吸了几口气,久久不语,直到一叶轻舟驶过,河水带着颤动的回声,一波一波地河畔回响,再和着对岸朦胧的若有若无的雾霭一起漫过她年轻的身子,洗涤了她的心房,渗透了她的灵魂。她终于如释重负,感觉心如止水,静而无边。蓦地,她想起胡兰成说,张爱玲在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她还想起有一首歌里这样唱道:“走遍天下的路,最美的还是故乡;喝遍天下的水,最甜的还是故乡......”。她看了一眼凝视对岸陷入沉思的爱人,轻轻地枕在他膝上,快乐地阖上眼睛,静听生命之歌,尽情地欢唱。

她仿佛睡着了。她在儿时就是这样。

走遍天下的路,

最美的还是故乡;

喝遍天下的水,

最甜的还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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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说再见

02·

不会说再见

天阴冷,无聊。恍恍惚惚,似乎一个熟悉的声音引着我到了一个地方——一片布满枯荷与芦苇的湿地。

也是一叶知寒冬,一风吹泣零的季节。一场突如其来的飞雪过后,四下湿润而静谧,萧瑟也枯黄,一派罕见的苍凉。但枯叶深处,隐隐若有骚动之声,仿佛浮浮沉沉的生命,在一个低回辽远的呼唤中,在一片深深浅浅的光亮里,在一种不明所以的感觉里,很快就会复苏。

一处池塘边,几个人在垂钓,像是不知此季的忧愁怅惘,也毫不顾惜水湿了鞋底与衣袖,只等鱼儿上钩。其中一人抬起头来,远望无尽萧瑟,不知为何愣神了很久。

略略停顿之后,我穿过一条石砌的田埂,走上木板铺就的步道,一直朝前走。像被一个隐约的呼唤所牵引,那声音慢慢悠悠的,但有点深刻,让我欲罢不能。

有那么一瞬间,举目所见,皆是一派似曾相识之感。若即若离,渐渐过渡成传说中的意境,无可自拔的沉溺。不过一刹时,一切陌生得让人有点束手无策。就连四下一切,也像是抵达了陌生世界。遥远处,天光黯淡,高山静默,不可形容的感伤。

在一条苔藓苍湿的田埂上,在那荷塘深处,我停下来。然后,我看到他了。他在我刚才经过的那条长长的步道上,在无声荡漾的粼粼光影间,还有砭入肌骨的清寒之气里——摄影拍照。

大约过了半小时,或者不到半小时。我们近距离地站在一起,彼此都没有说话。他望向荷地另一边。在那片枯中带绿的蒿草丛后,有三个草亭。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想来无异于对抗冬的冷峻与严寒。

沉默间,清寒无声聚拢,带来一股微腥的潮湿气息。略略风过,又淡然退离。

他说,你看那座山上,云深雾漫漫,有没有一种泰山压顶的感觉?

他说,你看那根莲枝,弯曲成弧状,有没有一种几何图形的概念?

他说,你看这些草木,皆枯黄萧索,有没有一种具体而微弱的苍凉?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出神地望着荷地——在那里,在点点枯荷间,覆满了藻类与苔藓,几无水纹的律动,让人莫名生出一种荒寂与秋冬更迭之感。

他在想些什么呢?

他后来又说,待春暖花开时,此处风景独好,四周飘浮着微微清冷的香气。特别傍晚,是多么的安静,水中可以照见自己的身影,就连呼吸也感觉像水样。远离俗世纷扰,仿佛心的一次旅行,能唤起一种道家的情怀。

我说,真的吗?

他说,真的。

稍后,他叹了口气,又慢慢道,那一时刻,别墅、农田、公路、过往车辆……在夕阳里的光彩都显得特别宁静。天空也仿佛无穷无尽,那是极为壮丽的一抹苍蓝、绛紫与橙黄交织而成的色彩。

他的声音很低也很轻,像陷入了回忆与想象。在他声音的边缘,另有一种触手可及的忧郁感。

大约有几分钟,他什么也没说了。那时,感觉天色又转暗了一些,阴寒欲雨的样子,冷得叫人难受。

不过一会儿,他便转身走了,一声道别的话都没有说。

其实,也无需多言。因为对彼此而言,不过寻常岁月之中的一种假象。不完整的假象。所以,随时可以离开。

然后……然后,我便醒了。

也不知为何,感觉有点迷糊。他的每一句话都言犹在耳,如同故人。我满心所想的,竟然也是那样的时刻,那一幕场景。在那一刻,我几乎有点感动了。

窗外一片暗沉,离天亮尚早。在漫长的沉默间,梦里的情景也渐渐消散了。像预约的一场旅行,又源于一种情绪突而中止了。

人们常说,人的想象可以抵达心的各个角落,乃至天涯海角。更何况是在梦里。

但一想到此时此刻,连梦都让我感动,不免就觉得有点不可理喻。一时间,愈发觉得恍惚,到底是在梦里,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仅仅一刹,我突然就想到——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不免有些遗憾,也惋惜。更像一个人的青春,短短不过几年,说没就没了。

时间流逝,不可回转。

无论何种缘由,这曲终人散,只寂寞了离人的萧萧瑟瑟沉沉。

,这样——有人告别,有人出发,有人正在路上。有人爱着,有人悔着,有人无怨也无悔。

,同样——有人迷茫,有人懂得,有人在此绽放。有人快乐,有人痛苦,有人无悲亦无喜。

无论何年何月,其荒芜清凉,仿佛百转千回的人人事事时时。

一场真正的告别,不会说再见。

剪不断的记忆

03·

剪不断的记忆

正午时分,我关上房门,将手机调为静音。闭上眼睛,沉浸在一片虚无而空茫的世界里。累到极致,唯有无言。我一直躺着,睡眠不深不浅,若明若暗,仿佛置身于云端梦里。直到母亲唤我的名字——

“你醒了没有?”她声音极低,轻如耳语,“你饿不饿?想吃什么东西吗……”

我听到了,但一声不响。

只一会儿,母亲又道,“你很累,是吗?”

“是。”

随后,一片安静。

借着屋外的光线,我隐约看到她穿着厚厚的棉服,衣领高高竖起,还戴着了顶毛线帽。变天了吗?我不知道,也无所谓。因为是在家里。我怕冬季,感觉像是冷到骨头里,仿佛随时会被突如而至的寒风卷进深涧幽谷。母亲慢慢地退了出去。

我再也睡不着了,起身坐起,没有开灯。屋外亮着灯,一种寂静而柔和的明亮。我知道母亲与小女就在客厅里,但她们不会来打扰我……我拿过床头的手机,时间显示为19:35分。

这时,小女用很低的声音说:“外婆,你看我画得好不好?”好像担心被人偷听到一样。

“画得很好啊!”母亲像是微微一笑了。

我披衣走到客厅,看到母亲正笑吟吟地看着小女,一言不发。看到我,她说了声,“你醒了。”

我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来,目光落在小女身上。

她也抬头望着我,静静地,对我微笑,“妈妈……”

我也笑笑,做了个姿势让她继续。

她嫣然一笑,点头说好。然后,一只手摁着白纸,另一只手拿着画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长至脖颈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那副专注用心的样子,让我不由地想起自己年少时就着一盞昏黄的灯火,伏桌疾书的情状。随着文字的潺潺流出,心绪也渐渐趋于平静。

几分钟后,她停下笔,头歪侧一边,笑看我说:“妈妈,我累了。”那副娇憨可爱的样子,让我一下子看到了她的少年时光,那张扬肆意的青春。那与他人无关的青春。我不知道她向往怎样的人生,亦不知她会有何种人生。平凡亦或非凡?偶然亦或必然?但我知道,她会经历懵懂,在快乐、欢笑、泪水和任性的伴随下,终有一日会长大,以她自己的方式。

这时,一直沉默的母亲开口道:“那晚,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说话间,她目光已转向小女。

我淡淡道:“跟她一个同学在一起。”

母亲朝我探过身子,嗓音仍旧沙哑,但语调却显温和:“唉,你打来电话的时候,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她真的找不到了。”

“我也一样,当时真是吓坏了。整个人发抖,车都开不稳。有一刹,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我对她说。

一阵沉默。

“妈妈,你还在生我的气?”小女抬头望着我,用讨好的口气说,“我都知道错了的。”末了,她又做出一个求饶般的表情。

我睨了她一眼:“以后,还敢吗?”

她弯下身子,冲我做了一个鬼脸,拖腔道:“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不信任地看着她。

她只是微笑,好像并不担心我会不依不扰。

母亲脸上展开了舒心的笑,她感到的是一种安慰,“这样就好了。”接着,她转过脸来,一声叹息过后,道:“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吗?真够折磨人的。动不动就离家出走,我和你爹为你担心死了。有时候,我们都不清楚怎么回事,你就跑掉了……”

我听了,暗暗惭愧。经历过的事件一刹那间浮上脑海,越来越清晰,又如电影镜头般一一掠过,到后来竟成定格在眼前:

有一次,为了一点小事,父亲说了我两句,语气并不重。但那一刹,什么都不存在了。也不过一瞬,我就从痛楚状态中惊醒,然后一句话不说,背起包就往外走。仿佛只要走出这个家门,我就会立刻解脱…那时,正值冬春交替时节,很冷。我迎着清冽的空气,一路走到小百户周家庄的姑妈家。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着,响起一个略显苍老、却极度焦虑的声音,“元方,快开开门。开门啊……”不错,那是父亲的声音。然后,门开了。简短的对话过后,父亲走到床前。他默默地望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忧伤,似乎有些难以承受,约摸一分钟之久,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你知道吗?我几乎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再不找到你,我就要报案了……”他的声音更为忧伤,只差没落下泪来。我不知该说什么,不安、愧疚,令我不敢抬头。

其实,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总与他们怄气,或许骨子里就散发着对世俗的不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要伤他的心,想来想去最终只剩下内疚,以及对自己强烈的恨。

母亲还在絮絮叨叨着那些陈年旧话。在一个节点处,她突然不作声了,她慢慢地转过脸,眯起眼睛望向窗外黑暗处,看样子像是触到了她的痛处——那与父亲有关的一切。

我唤了她一声,她像是没有听到。

小女抬起头,用一种专注的神情打量我,好像有点难以置信。不过一会,她轻松了,冲我莞尔一笑。我猜想是母亲的话驱散了她之前的不安。或者,并无不安。只是出于一种好奇。应该是的。

我却感到不安了。一副无形的画面又一次扑入我的脑海。

为了寻找我,父亲摸黑行走在山路上,月光映着他茫然失措、无比焦虑的脸。他走得踉踉呛呛,有好几次都差点跌倒。夜色渐渐深了,星光也渐渐转暗了,他不安的情绪却越来越甚了。但他极力保持着冷静。他必须得找到我……

我起身走进里间,看墙上父亲的照片。灯光下的他,面带微笑,腮帮上有些褐斑,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悄悄地诉说着他的前尘过往。如此淡然,也安静。他隔着无法跨越的尘世,隔着遥远的时光距离看着我,是那般温暖。与他这般贴近,许是承应了彼此生命紧密联结的呼唤。

我轻轻拭去相框上的灰尘,再往里挪了一点。折射的光影里,父亲仍是一脸温和而浅然的笑。他的神情有些忧伤,不过他还是在微笑。突然,我有一种溺水的感觉。我仿佛看到他的目光穿越了厚重的墙壁,穿越了盘江河岸,穿越了田野和菜地,落在岸沿下那一处老屋里。

在靠近土墙的位置,几株狗尾草迎风摇曳,爷爷弯腰劈着柴火,他的手指粗大,指甲缝里夹着红泥巴,身上的旧青布褂子半敞着,露出胸前一块黑瘦的肌肤,右裤腿上打着一个补丁,鞋帮上也有一个补丁,上面沾了一些泥巴。奶奶坐在阶前的石凳上做针线活,一道细而斜的眉毛下,是一张瘦瘦的脸,无数细密的尘埃在她头顶尽情地飞舞,一只小花猫蜷缩在她脚边,半眯着眼睛,一副慵懒至极的样子。灶前是大姑忙碌的身影,她腰上束条蓝布围裙,一只手拿个水瓢,另一只手往灶里添了几根木柴,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火苗的蓝尖飘过她的脸,锅里的水正沸腾开来,发现“滋滋”声响。几米开外的地方,父亲伏在一张陈旧的小木桌上做作业,许是碰到一道难题,他抬起头,双眉紧锁,原本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竟眯成一条缝,就连嘴角也微微往上翘起,像受了什么委屈正独自生闷气……

不过一瞬,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存在,紧紧地贴着我的肌肤,连着我所有的记忆。

灯光越来越模糊,父亲的脸也越来越模糊。一种有罪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在一种动荡不安的情绪里,我绝望的转过身去,想要寻找一种安慰。或者是为了逃避。最终,不过徒劳罢了。

身后似乎传来一声叹息,随后又消失。

不知不觉,夜色漫进屋里,又渗遍全身。父亲静默的身影投射在我身后的墙上,他忧郁的微笑、无可奈何的表情却映在了我的心里,像烛光一样微微的颤动。不一会儿,他的影子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渐渐暗了下去……

难孝高堂梦断肠

04·

难孝高堂梦断肠

凌晨三点左右,我在一阵隐约的雷声中醒来。临窗而望,绵绵细雨夹带着零星飞雪飘撒在院子里。本以为此冬再无雪,不曾想又落雪成霜。空气清寒潮湿,带着一股类似筑梦的气息。如一种假象,不可说。

我默默地站着,感受着昨日的遗存。似乎冬天将要隐去,总之,春的气息已撩拨鼻翼,但注定与孤独和忧伤无关。

我突然想到:只有两天,父亲离世就满一年了。

多么快的时间啊!短暂得令人难以接受,但我依旧能够感受得到他余留的温度。他的气息早已飘至天涯,交付给了那片荒寒的山林。

而我,几乎用尽了全力,只为了遗忘和怀念。

但是,遗忘,知易行难。而怀念,则无限延长。

我收存了他少得可怜的遗物,手表、手链和那个大红老旧的笔记本。也写了很多纪念他的文字,包括那个写到结尾处就突然停止的中篇。并非不知该如何收尾,只是害怕一旦止笔,他真的就离我远了,远了。真的远了……更害怕最终划上一个句号后,我连他的气息也感受不到了,就连他的样子也模糊不清了……

我想他,真的很想很想……

在悠悠清晨、落落黄昏和寂寂夜晚,在上下班的途中,我不由地就会突然想起他来,想到深处便会泪流满面。每当途经他以前常坐在村口那个小公园,我竟是不敢朝那个方向看的。特别是开车行至西桥南昌村附近,河的对岸就是老屋所在地处,我的心会突然很疼很疼,像针扎一样难受。思绪翻腾难止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哭出声来。也害怕走二环路延长线,因为路对面的一个小山坡上就是他的长眠之地。心像一条无止境的深涧,悲哀、痛苦和煎熬亦无边。

我不止一次告诉自己,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他在,他一直都在。

也不止一次地梦到他,远远近近,没有过多语言,只有无尽沉默。

虽然我们隔了一条星河,一波烟水,一道路障,但我无数次地穿越暗夜的重重雾霭去找寻他。梦里的各种场景,也清晰如昨,他也还是活着时的模样。只是,人更瘦,脸上的纹路也更深了……

有些梦,以为早已远去,其实一直深藏于心。也唯有在梦里,我才能与他走得更近一些,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而那些梦里的片断,每日每夜,也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我,他多年以来对我的恩养与恩情,以及一直以来给我的温暖和微笑。这一生,我无法偿还。只是,愧疚、自责和眷恋似乎太迟了。

此时,月光冷韵无声,仿佛只为照见——他的安祥与慈悲。

此刻,记忆逆流成河,似乎只为淹没——我的哀伤与思念。

记得在他离世后不久的某个夜里,我梦见他。

那是午后时分,我牵着他的手去爬长城,像儿时他牵着我的手走路一样。

在微光的模糊中,他的眼里充满了历经沧桑的疲惫,头发已白了好些,嘴角两边和下巴上全是细密的胡子,脸上的皮肤也较往日愈发松驰了,手背略呈片状的暗色、筋络毕现。他的脚步沉重,也缓慢。我搀扶着他的左臂,说,爹,你慢点。

仅仅走了十几步,他就停下了脚步。紧锁了双眉,随后慢慢地蹲了下去,微微直喘气。我看着两级长长的石梯,又转而看看他,鼻尖一酸,侧过脸擦掉眼角的泪水。我知道,他是心肺有压力,故而感觉呼吸困难。

我笑说,爹,我背你吧!

他抬头看着我,眼里有一丝亮光闪过,然后熄灭。他说,不用,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无论如何我坚持,直到他答应下来。我背起他,顺着石梯缓步向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体重却和儿童不相上下。

石梯尽头突兀地出现一汪清池,清池中央建的是一条地下通道。我很是诧异,只记得那年来的时候并没有水,更没有这样一条通道。也记得很清楚,这儿原是一个军事设施——烽火台。

我没有把自己的疑惑说与他听,只背起他慢慢地走进地下通道。他的下颌抵在我后脑勺上,骨肋触痛了我的神经。这个曾经坚韧壮实、沉稳内敛的男子,如今却小心翼翼地伏在我背上,像个孩子一样。

走到通道的中间,我放下他。我们一同观看两侧微起的涟猗的域。他的眉目渐渐舒展开来,眼角也绽开一道道深深的纹路,这是愁郁消逝的先声。身边陆续有神采奕奕的游人超过我们。他边走边与我说话,声音里透着喜悦。他高兴的样子并不多见,实则相隔太过遥远。我转脸望着他,差点落下泪来。

走到通道尽头,我再次背起他——拾阶而上。

转角处,是游人们休息的地方。院落里有几棵枝繁叶茂的老松针,有几簇开得灼灼醒目的花卉,还有树丛下墨绿的麦冬。空气里被游人身上散发的味道和他们手中零食的气味围绕着,孩童的叫唤和大人们的笑声在耳畔低低回旋。

我把他放在一条长长的凉凳上,然后去买食物。我给自己买了一碗面条,给他买了一盒稀饭,还有两瓶水。他患病多年,一直坚持治疗。因长期服药,胃已经退化到只能消化流汁类食物了。

天空中的云层密实厚积,一阵风吹过,清凉至极。长城自脚底开始,一直伸延到山峦的最深处,望不到头。商店里人群涌动,他们在挑选各种纪念品。他一边吃着稀饭,一边不时抬头看看来回走动的游人,眼中有隐隐的笑意。真的像个孩子。

在他安静的微笑里,我默默感受到一股积极的力量存在于他的体内,也鼓舞着我重生一种对生命热烈的信仰。

那一刻,时间停止,内心静谧。

见他吃得差不多了,我起身去买纸巾。在商店那扇几近透明的橱窗后,我转头看着树荫下的他,看着每天都在无声地迅极衰老,却安静如婴儿般的他,突然泪如雨下……

梦中醒来,我坐起开灯。眼睛酸涩肿胀,枕头上湿了一大片。不由又想起梦中的情景,终于明白缘何长城的烽火台变成了水域,那是我的眼泪。

是啊,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蹒跚着走向生命的尽头,没有归路。一起一灭,一生归法。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虽然,世间一切悲欢离合,一如春秋四季那般倏忽转换。也明明知道,人生本就是一场生死轮回,但还是难忍伤悲。

现实中,我并没有带他到过长城。记忆如此真切,只因那次原本约好了同去的,但我哥当时正在新建房屋,他担心建筑工人敷衍了事,故而临时改变了主意,最后只有母亲跟着我们一起去了。

为此,我一直心存芥蒂,并把这归咎到我哥身上。若他当时在父亲犹豫不决的时候,哪怕说一句,你们去吧,家里有我们呢。那必定不会有此遗憾。

第二天晚上,我竟然又梦到他。

他离我很近,不过一步之遥。朦胧的灯影下,他的灵魂渐渐复苏。他的额头与眼眉是我所熟悉的,只因眼角的皱褶太甚,嘴也深深地瘪了下去,让他平凭了几许难言的倦累,也带来一种说不出的苍凉与疏离感。他一脸平静地望着我,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

我欣喜之余,又忽而心酸,使劲忍着泪水,轻唤一声,爹。

他不说话,只那样默默地望着我。

我又唤:爹……

只不过几秒,他就消失不见,仿佛不曾出现过。唯余一片幽暗。

窗外,是尘世流转的时光,风雨止歇。似有夜鸟从枝头飞落于窗台,披着一身潮湿的水露。我似乎听到了低低的禅音,如流水般消散在夜风中。

明明知道是梦,却还是悲伤难禁,不过一会儿,泪湿了衣襟。

诸如此类回忆般的梦,有很多很多——

某个清晨,他伸手刮我的鼻尖说该吃饭了;

某个傍晚,他在村口小路边等我放学回家;

某个周末,他在街角小杂货店里买糖给我吃;

某个假期,他用单车带我去山底下的姑妈家。

某个无风无云的午后,他在屋外墙角处栽我嚷嚷了许久的芭蕉树;

某个雨歇雾散的晚上,他坐在昏黄的灯火下边吸水烟边和我说话;

某个绿意盎然的夏天,他带我到后山坡田里割燕麦回来喂食兔子;

某个积雪融化的冬日,他从菜地里挖回几个魔芋叫我帮他一起做。

——太多了。真的。

每一段梦境都生动鲜活,都是一个个似曾相识的轮回,也仿佛周而复始的跋涉,总带来一种不可逆料、哀而心伤的感受。虽然无法重现,却隽永如斯。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想他。不是梦。是一种煎熬,不能言说。情难自抑时,就会泪洒衣襟。特别与母亲坐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想念就分外地深切。那一刻,也深深地体味到他内心的苦衷——

在我动不动就离家出走,轻生以及陷入自我折磨时,他的痛苦是一次次的撕裂、绝望与压在心底的悲鸣,流不出的眼泪……

念想至此,咽泪无声。

我知道,虽然自己身上并没有流淌着他的血液,但我们早已血脉相连,也一直血脉相连。潜意识里,总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甚至觉得他把所有的温暖都给了我。想来无异于——自私。

我也知道,他最大的意愿,就是希望我开心,恬淡幸福。我也一直朝着他着他的意愿而努力。说“愧疚”显得有些矫情,但,却是真的,真的——愧疚。

由寒冬,到暖春,再到寒冬。马上就是一年。如今,隔着千山万水,他的愁苦,我看得真真切切。我的想念,也真真切切。轻轻触碰,就又带来无尽的回忆——

记得有一次,他说,你一定要带我去世博园逛逛。我说,好。那是好几年前的一个午后,天高云淡,风很轻。他说的时候,一脸认真甚至期待的表情,像个孩子。我们似乎位置对调,他变成了儿时的我。他想了几分钟,慢慢地又说了一句:“如果真能去一趟,那就好了。”我笑了笑,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觉心里涩涩的,有些酸楚。世博园,对他来说,是陌生的,故而令他向往。后来,他又提及过几次。每次我都说,好,有空我一定会带你去的。只是,我每天陷于俗世尘网,疲惫至此,也一直觉得,机会随时都有,并不急于一时。

这样几年,去世博园的计划,就一直搁浅下来。直到他离世,我也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每当想及,总有些发怔,我明明可以做到的,却生生变成了终生的遗憾。这遗憾,是再多的自责内疚和后悔悲伤也补不回来的。

怨谁呢?

除了自己,还能怨谁。

不由地,我也想到,与他唯一的一次旅行——滇池,海埂公园。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周末,医院看病。临行之前的头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母亲,希望他们同去。母亲向他转达了我的意思。他略略考虑后,便答应下来。

无风,暗云漠漠。陌上杨柳依依,一幅云水长天的景。他与母亲站在岸边,望着浩瀚无际的海水和西山龙门远影,直到天空落下雨来。

我拉着他的手,母亲牵着小女,我们跑到附近一个凉亭里避雨。

葱茏的绿植在细雨中微微颤抖,雾暗云深处是茫茫水域和绵绵山脉。远离喧嚣市声,极目一片空阔辽远。有一刹那,我不由想到了——夜,梦。还有一种翩然、纯然与纯粹的“窒息”感。

母亲伸手擦他头发上、衣服上的雨水,目光温柔而慈悲。她轻声问:“冷吗,你?”

他摇摇头,笑而不语。

母亲又问:“那么,你还走得动吗?”

他还是摇摇头,声音很轻,也有点模糊:“没,没事,我自己……能走。”

他们这一对一答间,我依稀记起相框里有一张泛黄的黑白老照片,就是他与母亲站在龙门口照的。那时,他们刚结婚不久,一身旧式装束,眼神笑容充满美好,没有一丝忧愁。

风雨稍歇,不一会儿复又来,甚或更大了一点,使得眼前一片苍茫迷蒙。海水泛着阵阵涟漪,花一样倾覆至岸边。柳絮在细雨中翻飞,似不愿拂人兴意。浑然天成、悠远静谧自不必说,灵魂也随之被牵动,给人一种深邃如梦的感觉。

雨过天晴,微风吹来,笑语也相继而来……他们二人也相视一笑。皆内敛的恬淡朴实。

不过片刻,他若有所悟道:“这雨……下,下得……很好啊!”

母亲对他笑了一笑,眼底有略略的悲伤。是啊,她怎能不悲伤呢?

在过去的年月里,他一直是她的精神支柱,也是她的救赎。在他心里,这是上苍的安排。从来,他都像对待孩子一般对待她。他拼尽一切力量与世俗的东西对抗,以温暖和包容安抚了她的悲凉与沮丧。他们朝夕相处几十年,共同度过了艰难的岁月,也早已习惯了彼此——同在。始终同在。

静默间,他转脸望着她,神情无辜得有点像个孩子。如今,他们对调了位置。他变成了孩子。她也慢慢学会了照顾他。无需太多语言,彼此一个眼神,就是牵系。一个微笑,就是感动。岁月的过程,都是在平淡的相伴中度过。

悲欢如梦。他们似乎还沉浸在过往,不愿复苏。

乱红飞舞。他们也一如既往地安静,别样素淡。

这样——就好。

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旅行,却如烟雨般柔肠百转,通彻透明地落入我的梦,成为了我一生的珍藏,也永不会褪色。在我看来,世间风景,皆不能与之比拟。

是的,那唯一的一次旅行。

也是唯一好的,难忘的——纪念。

不知怎地,我突然想到了一片无际的漠漠荒野间,黄云万里,前方有一孤影蹒跚而行,像极了父亲。路很长,他走得很慢,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了下来,显然是走不动了。他站在那儿,一只手拄着腰,一只手揉揉太阳穴,犹豫了好大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前走。因为,前面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正值深秋,风吹起他的衣摆,带来一片黄叶,还带来一阵低音,略带一点微微的粗犷感。当他变成一个黑点时,霞光已经洒满了大地,无限延长直远方。

他到底要寻找什么?我不知道。

或者只是朝着某个明确的目标而跋涉。我也不太清楚。

总之,那是极为苍凉的一幕场景。

在前天中午,我问母亲,很快就是我爹的忌日了。突然心很乱,总也坐不住。到那日,我想去看看,你陪我去好吗?

母亲沉默了一下,问道:“你真的要去吗?”

我也沉默了一下,才说:“是的。我要去。你难道不想去看他?”

她愣了一下,像是被触到了深处忧伤,声音明显也黯然下来,沙沙的,像滞留在老屋后巷里的晚风,“怎么不想啊?往年,我们天天在一起。现在,天天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们天天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说话。现在,是我天天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有说话的人……”

我坐在沙发另一端微微的看着她——就这么微微的看着她。她一下子抬起头来,与我的眼光交错了一下。我看到她的眼光都有一点泪水了,使劲忍着的样子。

然后,她慢慢地垂下头来,不过一会又抬起,说道:“以前,沙发帮上,搁着他的外套。柜子上,有他常翻的日历。门边的窗下,有他的几双鞋子。他屋里的台灯,也总是经常亮着。现在,他的外套、鞋子都没了。他屋里的台灯,也没人用了……”她的脸被窗外的光映衬着,茫然若失,恍恍惚惚的感觉,“那本日历倒还在,但也没有人会翻看了。没有人了……”

说到此处,她突然停了下来,她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我瞥过脸,不忍再看。

她叹了一口气,待心里稍平静一些,才又慢慢道:“你给还记得你小时候吗?敏感多疑,也总是那么倔,说不得骂不得更打不得。你爹为此伤透了脑筋。有时夜半醒来,他总是叹息说,上辈子欠你的。所以此生你才会这样折磨我们。”

我听了,一时无语。

稍后,她又说:“特别有一次,你负气离家出走,他一夜之间眼窝就深陷了下去,神情憔悴得像老了好几岁。早饭也不吃,只靠在门框上发呆,你哥连喊他几声,他竟也无动于衷。”说着,她转过脸来望着我,眉目间有一缕化不开的忧伤,声音也愈发暗哑了,“我知道,他心里想着你到底会去哪里,他又应该到哪里去找你呢……”

我仍是无言。巨大的愧疚和难言的酸楚压迫着呼吸,让我一时喘不过气来。

又过了一会儿,她慢慢道:“有一次他说,看你老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我们也只是这样对你了。也只能这样对你了。”

瞬时,我的泪水就流了出来,无声地滑落在地板上。

茨威格在《断头王后》中写道:“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真是这样。

是的。他的确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你的性格太倔了,不好。与这个世界会很难和睦。你必须要学会妥协与谦让。至此,世界也才会包容你。

他还强调说,你不要总是忧心仲仲,也要尽量少些怨怼。如此,才能安于任何一种现状。就这是人生。

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他如此了解我的凄惶。也唯有他从不嫌弃我的微末。即便世情再残酷冷漠,心里再哀恸绝望,他也甘愿以无限的耐心和无尽的付出支撑我走下去。

事实上,无论自己朝南走,朝北走,或者朝东走,朝西走。亦或不辨东西南北的时候,永远也走不出他的视线。永远。

在那一天,在那一刻,在家里,在这把他坐过的椅子上,过去的岁月犹如一条洪流,携着记忆深处的声音倾覆而下。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所有的青春,还有我的梦想,都在这里。每一件事我都清楚地记得,仿佛发生在昨日。

分明记得,他把我抱得高高地,扛在肩膀上,在堂屋里不停地转圈。或来回踱步慢走。我的脑袋枕着他的背,伸手去挠他的耳朵,他佯怒的拍了我的脑袋一下,我重又靠在他背上。

分明记得,大年三十那天,他将事先裁剪好的春联反过来,用刷子弄点面糊涂匀,然后站在凳子上,将春联贴在门框上。我不小心撕坏一角口子,他作势欲刮我的鼻尖,我冲他做个鬼脸,笑着跑开了。

分明记得,他在房屋转角处那棵高大的槐树下,等我放学回家,待我走近一些,他微笑朝我招手,轻唤一声,“丫头,你回来了。你妈把饭菜都炖在灶台上了,快去吃吧。”

分明记得,他坐在葡萄树下,俯首弯腰,用拇指压压烟锅里的火头,滋滋吸了好一气,才放下烟锅,拿起镰刀走了出去。只不过一会,他的背影就已消失在大门外。

分明记得,他在天色尚暗的时候就从床上起来,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抽几口旱烟,然后用开水泡饭就咸菜吃掉,揣上几个冷馒头,驾着牛车往村外小山上去了。

分明记得,他坐在桌子对面,看我狼吐虎咽地吃饭,一脸的慈爱,“你慢点吃,别噎着了。锅里还有很多呢,又没人跟你抢。”说着,他起身倒了一碗开水,冲了一碗酸汤端到我面前。

分明记得,他望着墙上的相框,沉默无言。其中一张泛黄的黑白老照片正是他本人。顺着他的目光,我分明看到他脸上的皱纹轻轻波动,一种执念于回忆的深陷,甚至,还有,失了的时光。

……

如此匆匆岁月,来不及准备,几十年光阴,就惊风飘过。

有的时候,回忆也是一种重逢,为了他的曾经。

于是,时间再次地逆回。然后,又想起他说过的话——

他说起,英年早逝的爷爷和从此孤苦无依的奶奶时,目光慢慢转向别处,黯淡如雾,好像那些艰难的岁月又回来了。他与奶奶,还有他的几个兄妹挤在狭窄、老旧而昏暗的老屋里,他们在岁月的长河里浮沉、挣扎的情景都一一回复重现在他眼前。说完之后,他静静地望着我,一脸的忧伤。

他说起,为了谋生,他赶着马车连夜送煤到召夸火车站,当过村里的会计。他养猪,也养了成群的鸡鸭和十几只兔子,到县水泥厂做临时工。尤其是,他到山上撬石头,开垦出很多的荒地,种各种农作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像老牛般负重前行,从不敢停歇。也不敢幻想,只为了眼前。

一字一句,让我听了,仿似亲历。

后来,他又说起,年满半岁的我生病住院,那个女医生每隔半个小时就来询问病情、测量体温,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言词间充满了对那个医生的感激之情。

后来,他还说起,那年连续一周天降大雨,浊流汹涌,漫过河堤,淹没了稻田和菜地,冲垮了土柸堆砌的山墙,漫进堂屋。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汪洋时,他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平静。

再后来,他什么也不说了。因为,他病了。也变了。变得沉默而忧郁。他虽然时常面带温和的微笑,但没有人看出他微笑背后隐藏了多少悲伤。这样的变化,只能是因为,他已身心俱疲。

现在离当时又过去了十几年,我依然可以切实地感受到,他堪堪数年来一直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内心始终无法排遣的痛苦,以及挣扎。

他是真的,深藏伤痛,以微笑示人。

他是真的,为病所扰,却故作平静。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去看望他,陪在他身边。他说话的时候,我就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不插一句话。那一刻,我希望他快点好起来,再多活一些年月。除此之外,我几乎无事可做。

但,我回去的次数并不多。有时,一个多星期才回去一次。又有时,一连几个星期都不回去。理由就一个字:忙。每次我回去,总要解释为什么那么久才来看他的原因。他也总是宽厚的对我一笑,像是一种默契。而事实上,他对我的话从来都深信不疑。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这样子,一晃几年就过去了,我终日陷于庸常,碌碌无为。对他的探望,依然很少,很少。原本病魔缠身的他,越发衰老无力。原本沉默的他,又添了几分寡落。但,他强颜欢笑,假装忘记了所有……一切安好。

就这样,我不断地辜负了他的恩养。来不及表达自己的感激与愧疚之情,他已离我而去。我从来都以为,他在,他一直都在。正因为如此,我一再地忽略了他的感受,也让原本可以陪伴他的时间从身边悄悄溜走了。

犹记得最后一次,他望我的眼神,依然满怀关爱。我走的时候,他也跟着慢慢地站起来了,蹒跚着把我送到楼门口,有些含糊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带着嘱咐,开车……一定要……慢,慢点。我嘴上答应着,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之后再见他,医院的病房里。医院,相同的生死场。又是一番身体和内心的折磨,他几乎已经默许了自己在这个世上最残酷地方的存在,只是眼底的茫然越发深沉,那分明是放弃的颓然神色。我的探望和问候,不是每天都有,也是有等于无。我却也不敢深想下去,只怕他哪天突然闭上眼睛再不醒来,故而在他不止一次地提出要回家时,竟浑不在意。可是我竟也不懂,他自感大限将至,所以才坚持要回家。

这样十天过后,原本虚脱无力的他又提出要回家。他和我说的时候,声音虽然很虚、也很小,分明却是生了气。我先是一怔,终是答应下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一般,嘴角竟忍不住扯出一丝笑。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甚至,想哭……

两天后,接他回家。每次抬头触到他黯淡的目光,顿觉心上狠揪了一把。明明阳光明媚,却如坠冰窟。想到之前对他少得可怜的陪伴,怎一个“愧”字了得。悔之——已晚。

我再一次站在这里,却少了那时的他。他曾经望眼欲穿等我打开的这扇门,现在我进来了,然后在这里。我像他那样坐着。但他,俱已不在。是的,我再也看不见他的人,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相片,静静地供在那里。他翻阅过的日历,缄默在抽屉里。在他的房间里,我闻到了他的味道,也感到了生命的依恋。我茫然四顾,突然发现一切仿佛都失去了色彩。光线如此昏暗,连气息都没有。

“……你来了。”身后传来他的声音,熟悉得仿佛昨日。

我惶然回头,门口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我急急地唤:“爹,爹唉……”没有人回答。唯有我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屋子里。穿堂风拂过,仿佛他刚才的确来过了,又猝然离去。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使我透不过气来。

在那个当儿,楼下传来一阵孩童追逐奔跑的声音,还有人们略显嘈杂的说话声,老人的咳嗽声和车辆驶过的声音。各种不同的声音。那些声音,不管是年轻的还是老的,不管有多欢喜还是有多淡漠,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样,我深吸一口气,抱紧双臂,闭上眼睛。除了静默,我别无它法。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一年一度他的生日,我送蛋糕给谁呢?各种纪念和几行小字,难道就能替代几十年的恩养吗?

那一刻,有好多梦寐的东西,在刹那骤然出现,支离破碎。在瞬息即逝的现实面前,我的梦醒了,然后又都消失了。

那一刻,他近得离我只有一步之遥,又远得如在重山之外。

我就那样坐着。脑海里翻涌着各种念头。一念灭,一念起。循环往复。时间慢慢溜走了,楼下的声音也在不觉间消散了。我低下头,静静地注视自己掌心的纹路,上面盛满了我旧日时光的剪影。我又重回过去。但,能够看清的,只是一片模糊的剪影。剪影里,却是他年轻时的容颜。能够听到的,依然还是那个温和平静的声音,也淡淡的,还带有一丝慈祥。这种慈祥,成为我唯一的安慰。

恍然间,我又听到他的声音——

他说,“你要好好对自己。不为别的,就为了你的孩子。”回想起来,他的声音很轻,而且还有点哽咽。

他还说,“你明天要是有空,就回来一趟,和我们一起吃个饭。”他的声音依然很轻,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苦涩和忧伤。

末了,一声悠悠的叹息传入我的耳朵,“不中用了。早就不中用了。唉……”不过一会儿,他默默地说,“唉,都多少年了,怕是没几天日子可活啦……”然后,是一阵沉默,长长的沉默。沉默过后,是他开始变得缓慢,而渐至微弱的呼吸声。再然后,是冗长梦境里,他完成生命现实的最后一声叹息。

恍惚间,我又看见他了——

他坐在正对着门的沙发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在天以前,也就是年12月27日之前的日子,他还安静地坐在这个沙发上,要么望着窗户外飘落的树叶发呆,要么低下头端祥自己的手,要么斜靠在坐塌上,微眯着眼睛假寐。他几乎不说话,让人感觉安宁。在漫无止境的白天与黑夜中,他孤独而沉默地活着。经历了那么多的病痛与疲惫,他的沉默却是另一份挣扎。如此的孤独沉默,一直延续到看不见的尽头。正因为如此,他走了。

在想起了所有,又忘记了所有的时候,我就这样失去他了。

最后的最后,再没有最后……

人这一生总要经历四季更迭,经历悲欢离合。时间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却也实实在在地推着你前行,无论你是否愿意,在人生的每个节点上,在每个选择的岔路口,时间总归是你最好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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