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座山

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人间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你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题 记

一首《父亲》,不知撼动了多少人的心。每次听到这首歌,泪光中便浮现出父亲微驼的背影,而每一句歌词则如出于自己的肺腑,又那么真切地落回自己的内心深处。

我不是一个爱哭的人,至少在困难面前我从没掉过眼泪,但我常常因为感动而珠泪纷纷。读散文《中国牛》时,我被中国牛的精神感动得珠泪盈面。那是因为我从中看到了千千万万像牛一样任劳任怨的中国农民的影子,更确切地说是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从能够记事起,我就从未看见父亲安逸地度过一天。我睁开双眼第一眼看见的父亲就是做活儿,劳动几乎成了他生命的全部。

没上学前,我总是牛死车烂地天天要跟着父亲。不光是我,我相信,如果可能,世上所有女孩打小就格外亲近父亲。因为我的父亲慈眉善目,总是一边在手里一刻不停地专心做着活,一边能不厌其烦地解释孩子们提出的任何莫名其妙的问题。又能和颜悦色,不慌不忙地讲故事,即使最淘气的孩子,缠得他哭笑不得,也从来不会高声喝斥他们一声。

很小时,跟着父亲到遥远的山上去。上路前,父亲安顿我在架子车上坐好,帮我戴好他亲手用翠绿的白杨树枝叶编成的凉帽,这时我欢快得如一只雀儿,恨不得长一对翅膀飞起来。我们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找到青草茂盛的地方。到了那里,父亲找一处阴凉地,把吃喝的东西放在我跟前,教给我识别野芝麻的方法,叮嘱我不要乱挖草根吃,便到或近或远的地方去割草。割呀割呀,把一堆又一堆割下来的青草散放在夏日炽烈的日光下,好晒蔫了多装车。烈日炎炎,把我喜欢的山花晒歪了头,美丽的蝴蝶晒晕了到处乱撞,而我辛劳的父亲在烈日下不停劳作,竟顾不上擦一把满脸纵横的汗水。

歇下来吃东西时,父亲一边用小树枝指着地上跑动的各种小虫子,一边和蔼地给我介绍它们各自不同的特性,还总是不会忘了给我留足够的水,怕山高路远渴着我。到傍晚要回家时,才肯猛喝一气我喝剩的水(小小的我懂得特意剩下许多水,希望水能解除父亲的渴乏),然后把所有割下来的草一捆一捆收起来,装上车,我们满载而归。

跟父亲出去,收获是丰富的。

父亲的一双脚板走山梁,过山腰,故乡山上的一丘一壑,一禾一苗,他睡着了做梦也比我们醒着还明了。

在山上,父亲能准确地找到土蜂的窝,给我们挖来装满蜂蜜的蜂巢;能熟练地捉住蛇把玩研究一番,再放生,回家后告诉我们具有什么样特征的蛇有毒,什么样的没毒,我们时常张着嘴听呆了;他看中的鸟儿,没有他捕不到的。他又极能掌握鸟的特性,知道它们到底爱吃谷粒还是虫子,并把它们侍养得绘声绘色,养一段时日便放它们返回自然。不料,那些让父亲养出了情感的鸟儿第二天又落在我家的屋檐上,吱吱喳喳跟鸡争食吃,母亲只好把它们同家禽一样养了。

父亲是村里唯一养蜜蜂的人,他养蜂的历史较早,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据母亲说,我家最初的蜂儿是父亲提前寻访好了的,到山上引回来的野蜂,黑色的,之后慢慢发展起来。取出的蜂蜜一部分变卖换钱,一部分除自家食用,还给了亲戚朋友、村里的老人。谁家孩子咳嗽不止当药来求,父亲总是热情相送,从不要报酬。

母亲烙了热腾腾的油饼子,父亲倒出清亮亮的蜂蜜,热乎乎的油饼醮着粘稠的蜂蜜吃,香甜的记忆直到今天还时常在我的舌身上发痒。那时,这是别家孩子无法奢望的美味,可我们在父亲收获蜂蜜的季节,几乎隔三岔五能够贪婪无度地享受一回。每次,父亲不慌不忙从蜡排上摇取蜜汁时,围观着许多小孩,脸上总是露出可怕的神情,我本人便是如此。只见父亲胸有成竹地打开蜂涌的箱子,在爬满蜜蜂的蜡排上缓缓地弄出淅淅沥沥的蜂蜜,像幸福的日子长流不息。我们这些小孩子便去嚼渗透了蜜汁的蜂蜡,那个甜呀,直渗到心里。父亲回头看见我们脸上、嘴上沾满蜂蜜的可爱滑稽的样子,笑得比我们还天真。

父亲喜欢身边的各种动物,他喜欢独自揣摩动物习性的情趣与日俱增。他揣摩出的日升日落、四季更替等自然轮回,跟我在地理课本上学到的知识是那样的相契,叫人不得不服。我经常想,父亲太可惜了,没有机会读书,不然,绝对是一个在动物学或地理学方面小有成就的人。

三 

父亲还是个情感细腻的人,他朴素大方的审美观是与生俱来的。每年清明节上坟的前一个晚上,他用铁纸凿细心地打制绵长的“长钱”。由于家大孩子多,需要挑在棍子上的纸钱很多,他总是耐心地打好每一份,不让每一个孩子空着手。凿出的纸钱一串串的,像榆钱儿,那些圆形的方孔钱有序而富余地排在一起,让我们想象着盈实的日子。他用平日积攒起来的香烟盒内的金、银箔纸叠成大小匀称的锞儿,只轻轻一吹气,就鼓胀了起来,宛如旧时人们使用的金锞儿、银锞儿,再把打制好的纸钱细心的排列、分股、组合,无不浸透着朴素的数学原理和审美情趣,让读了许多书的儿女们无不自愧。他用剪成的约宽五厘米、长十厘米的彩纸带筒起纸钱,最后在彩纸带上粘上金银锞儿。整个程序做得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地直做到深夜,丝毫不嫌麻烦。

在他看来,清明上坟是一件大事,来不得半点马虎。

第二天早上,当我们充满自信地把纸钱挑出去,村路上会吸引来众多惊羡的目光,因为谁家的纸钱都没有我父亲做得好看。父亲背着我走在上坟的路上,清明前后天还很冷,他便叫我在他脖子上暖手。

我的父亲的确极能创造一种美好的生活氛围,无论物质方面,还是精神方面。

我上初中时被《愚公移山》这篇课文中的愚公精神所震憾。可有谁知,我就拥有一个像愚公一样的老父亲。

我上高中时,父亲已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了。然而就在那时,他花了将近五年的时间独自一人完成了一项让人们不可思议的防止水土流失的小工程。

我们村的每户人家在山上有大量的田地,可是通往山上的唯一一条大路在农忙时经常出问题。那是因为天下大雨,从侧面山谷中冲泻而出的一股山洪动辄冲垮路面,这成了大家又头疼又没有办法的一件大事。

也不知父亲揣摩了多久,是怎么揣摩的。他一个人一声不响地从山脚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侧面山上背石头。往往去距离山沟几公里远的河滩找大石头,今天背三块,明天背两块。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

那几年,父亲走进家门,总是尘土满面,举步艰难。拿母亲的话说就是累得前后打摆摆,何苦呢!看着父亲侧卧在炕上,连端到跟前的饭都吃不动,只是缓慢地吸着烟,一口一口喝着浓茶,母亲就不止一次地埋怨,劝他不要再去那山沟里拼命。父亲只是尽量掩饰着疲惫露出一些微笑来,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寒来暑往,他一直不慌不忙、不声不响地做着他认准了的事……没有人知道,父亲是如何一个人想方设法在沟口砌成了一面宽十六七米、高二十五六米、深十数米的石墙,死死地控制住了山洪原来的流向。他顺着山谷整修出一条水道,把水引导到指定的渠道,斩山腰使其成为一层一层的平地,让山洪携带来的泥土在其上淤积沉淀形成了几亩梯田,在田里种上耐旱且生命力顽强的农作物,又在重要地带栽上许多杨树和榆树。这样,终于有效地控制住了雨后的山洪。山下的大路从此畅通无阻,就连那座山顶上的二、三十亩田地也因此而免遭山洪的蚕食鲸吞。

在人们传奇般的议论和夸赞声里,我特意去山谷看过。在高耸牢固的石墙面前,在淤泥积淀的八亩多梯田面前,在生长茂盛的榆杨和庄稼面前,我无法控制自己纵横的眼泪……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老父亲在我的心中渐渐地高大起来,高大成一座无法企及的大山。

20世纪30年代初的中国,正处在贫穷落后兼愚昧的时期,尤其是边远地区的农村,人们长期的挣扎在苦不堪言的生存的最底线上。

父亲的童年便是在那样一种社会情形下度过的。

我的爷爷,虽然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但他一生不好稼穑。

当时,爷爷是远近出了名的骟牲口的好手。他性格正直但脾气很大,为人处事干脆利落且能言善辩。人们时常请他出去骟牲口,他便抱着他的“命根子”——一把三弦琴,出去之后连着几天不回家。

说起三弦和“贤孝”,听老辈人说,爷爷的弹唱富于变化,且善于发挥,很是了不起,他在当时颇能称得起是个“民间艺人”,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男男女女都争着挤着听他弹唱。

爷爷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唱起曲子来声音干净得如同深涧中流出的清泉,响亮得能遏住空中的流云。他弹得一手三弦更奇,听村里人描摹,那弦音在炉火纯青的指法间千回百转,游龙惊风一般,在他进入境界时是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的。他曾被当时的西北军政长官马步芳召去,用车拉着各处弹唱达一月之久,回来时带回两匹毛蓝布,几块大洋,那两匹毛蓝布被珍藏至今。我母亲有时找东西从箱子中翻出来,便会告诉我们:“这是你爷爷弹弦子从马步芳那里挣来的!”于是,我们会很仔细地再翻看一回,看来看去也觉不出什么好来。

据说爷爷爱弹爱唱,把他的三弦视若生命。弹唱起来便精神投入,忘了一切。可以缺吃少喝,但万万不可以没有三弦。骟牲口的手艺虽说有一些报酬,但对于一个靠天靠土地吃饭的农村大家子来说,那太微不足道了。他在外面被尊为座上客,吃着当时稀少得要命的白面饭,家里却缺米断面,没门少墙,羊羔子在锅台上跑来跑去。性情温良的奶奶对年幼的父亲说:“你们的老子是‘出了门,忘了贫,哪管家里人吃人’哎!这辈子就别指望他吃苦受累种庄稼了。”

于是,裹着一双小脚的奶奶就是家里主要的劳动力。总是跪在地里干繁重的农活,回家后还要为一家人的吃饭问题愁肠百结。我的太爷当时还抽着鸦片,作为长子和长孙的父亲,自然是儿童时期被当作少年使唤,少年时期被视作青壮年指望。在艰苦的岁月里,就这样“女人娃娃”的苦苦的支撑着这个家。

外院的堂叔用一块青布裹着书本去念书,那神情刺激着父亲幼小的心灵。里院的父亲小名唤“福娃子”,可他没有福气念书,尽管他那么内秀,几乎有过目不忘的天分。

他拿手的木匠手艺是从没有跟过师傅自己揣摩学来的,他变废为宝的本事常常让侄子们惊慕不已,那些不中用的物件到了他手里专心摆弄一会儿,便能排上新的用场,适得其所。在少年时期,他用皮子随意间炮制的影戏中的人物复杂精致,惟妙惟肖,现在母亲手中还珍藏着一男一女两个皮影戏人物头像,其中一个还着了色。那时通常是父亲做皮影人物,堂叔挑在棍子上唱,据说这是他们一班人闲暇时的一种主要的娱乐活动。

父亲那么酷爱皮影戏,直到年近八十岁时,还拖着不太灵便的腿去熊沈家村听皮影戏。但从小到大,我从未听见过父亲哼唱过任何一种曲调的歌,包括皮影戏的调子。他总爱把看来听来的剧情讲给我们听。讲故事时,虽不是神情并茂,但从来都是有根有本,有头有尾,娓娓道来,阵脚不乱。他讲的一个个故事妙趣横生、涵义深刻。他描绘的一个个人物形象逼真、骨肉丰满,如在眼前。诸如韩信未腾达时为何活埋了母亲,做了怀阴侯之后又因其因果报应而如何折寿屈死,樊梨花怀着胎儿在战场上杀死丑陋杨蕃,被杨蕃魂附其身后产下薛刚,为薛家埋下祸根等故事,思来常新常鲜。

父亲从小有着和奶奶一样的好脾气。爷爷却嫌他们少言寡语,憨厚老实一脸的“没出息”相。因此,母子俩常常被骂得无所适从,挨打也是常有的事。直到母亲娶过门,爷爷纵情傲物的性格丝毫没变。父亲常常是敬畏得不敢和爷爷在一个桌上吃饭,和爷爷处在一起时,父亲总是屏声敛气,小心翼翼。

我母亲是一个各方面都比较优秀的女性,能把家里家外一切事宜打理得有眉有眼。所谓“人情练达即文章”,用来概括一生务劳家务的母亲最合适不过,加上她是爷爷的亲外甥女,没嫁过来前母亲管爷爷喊“舅舅”,故而很少挨骂。

不论家里还是家外,父亲一辈子不跟人争辩,不跟人计较。他性格内敛从不张扬。凡事宁可亏自己,也不肯亏欠别人一分一毫。在我看来,父亲常常是善良到近乎软弱。他不仅怜贫惜弱,就是在爱占便宜爱钻空子的人面前也不会据理力争,总是微微一笑,一副豁达的样子。假若身边有一千个人,他也会为一千个人着想,打算完了,最后还轮不到自己。恰恰荒天不欺有心人,母亲极能练达地互补父亲的这种“软弱”,他们也因此而深得人们的敬重。

父亲的一生几乎都在劳动,与其说是家庭境况赶鸭子上架般地让他过早地承担了超负荷的劳动重担,倒不如说父亲是遗传了奶奶身上那种过分善良和特别能够吃苦耐劳的美德。他能劳动,肯吃苦,永远像一头黄牛勤耕不辍;母亲能计划,会打理,永远像影子一样追随父亲左右,是父亲的好帮手。加上奶奶和两个姑姑也尽量分担着(小姑姑去读书)。终于,没过多久,一个衰败不堪的家庭开始一天一天告别贫苦,一步一步走向殷实,逐渐成了村里人眼热的上乘家庭。

然而,人是社会的人,家是邦国的家。不久,由父亲没日没夜出卖苦力,全家人付出艰辛劳动并且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积蓄被残酷地刮了“共产风”——家里的粮食和满圈的牲畜被掏空了,若干年后,在生产队的帐本上记得清清楚楚:12升青稞,8口袋麦子,8斗燕麦,8升秕玉麦,一对牛,一对骡子,1头驴,8只绵羊,6只山羊。奶奶眼睁睁看着自家那么多拼了命挣来的东西被充了公,心疼可惜不过,左一把眼泪,右一把还是眼泪。一有空就去跪坐在房顶上,眼瞅着房背后大场地里自家的牲畜掉眼泪,并且一天比一天瘦下去,任谁安慰都不起作用。

父亲见这情形,比前比后地劝奶奶。安慰奶奶说:“妈,您别哭,你别担心,我就是要饭吃也要把你养活。只要老天爷给条路,我保证不会让家里任何一个人饿肚子。”

果然,父亲没有食言。凭着他吃苦耐劳的精神,家道又见中兴。真所谓“天道酬勤”。在那样的年月,父亲头一个在村里买了“洋戏匣子”回来,又怕爷爷骂他,代在别人家里不敢拿回家。爷爷知道有那样新鲜的玩艺后,非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要父亲拿回家,天天打开了听见咿咿呀呀地唱。之后家里又不断地添进了古色古香、典雅大方的悬挂式摆钟,那些形状独特、质地细腻的各种瓷器在别人看来无比稀罕的东西,也典雅地摆放在我们家里。还在60年代,二哥就拥有自己的手风琴,跟着师傅学琴,村里唯一的缝纫机是父亲买的“飞人”牌。

父亲始终不辍劳作,一直到古稀之年,依然强撑着身体忙这忙那。实在支持不住了,才肯躺在炕上解解乏,还不止一次地念叨:“哎,老了,这么好的政策,我要是再年轻十岁,不相信干不出个样子。”每听此言,我痛心地看着他那满头的银发,那无比慈祥的面容,就会想到曹操《龟虽寿》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名句。

父亲虽没有进过一天学堂,可他的确是一个谦谦君子。凡是古人推崇的美德,他几乎全具备了。这让我暗暗惊异,父亲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实在不容易!

今年超过八十高龄的父亲,由于年轻时扛过无数的重活,走起路来腿脚不灵便了,除此之外,身上没有任何痛痒,他和母亲相随相伴,安享着晚年。这对于我们几个儿女来说,实在是一种天大的福份。

每当回忆往事,父亲在我的心目中,便是一座山,一座巍峨的山,一座内涵丰富的山。

                      

马英梅,海东市乐都区人,现为乐都一中教师,曾在《青海湖》《雪莲》等文学期刊发表散文多篇。

本文选自《湟水河》年第3期

监制/张臻卓编辑/严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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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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