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伯
文/王小痴 年冬天,去往浙江桐乡香海寺小住,飞机落在杭州,宋老师专程来接我,开车的司机便是徐大伯。 我以为是寺里专职的司机,寒暄问候时,见他洁白的衬衫光可鉴人的皮鞋,坐进车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我想,或许不只是司机罢。 原本预计在这小庙里小住几日,未料因缘未尽,一住便是近两年时光。 在那些“粥来饭去茶吃了,推门独坐看青山”的日子里,一来二往的与徐大伯相熟了。 徐大伯是寺里的园丁兼司机。 大和尚出门时负责开车,平日里都在寺里饲花弄草。冬天临近,他把大树都刷上白石灰。新种的树上留满了铁钉,他一颗颗拔掉。后院空地里除草,挖到只准备冬眠的刺猬,拿来送我,我只在电视和书里见过的刺猬,活生生的见着了,欢喜得不得了,却又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才好,又只得送还徐大伯,重新放回林子里。 他戴着草帽穿着筒靴扛着锄头,活像个农民。 等他回房间,趴在地上用抹布擦完房间的地,洗完澡,换好衬衫皮鞋,泡上一壶龙井,便叫我去他那里喝茶。 那是上好的龙井,我忍不住盛赞。他得意得很,说是自家茶地里的。我惊,啊,原来徐大伯是茶农啊!他更得意,掏出身份证,上面写着梅家坞16号,可是正宗的梅家坞人哦! 这个梅家坞的茶农,却是这浙江小庙里最讲究的人。 其他居士的房间都是拖地,只有他自己每天擦地。进门脱鞋换鞋,俨然是在家里。干活一身衣服,干完活换另外一身衣服。房间里的卫生间干净无味。抽烟,烟灰却规矩的只落在烟缸里。有个红木的小烟斗,但不常用,他说濮院这小地方,买不到进口烟丝。他拿出黄鹤楼短软包的,嘿嘿笑,说是有人送的,问谁,却卖关子不说。 我夸他衬衫质地好,他说:一般啦,杰尼亚的衬衫才是质地好呢,杰尼亚的皮鞋真是不错。 在这荒山野庙的乡下,遇见的一竿子人要么是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穿同一款式衣服的和尚;要么尽是穿些粗布袍子的居士;逢着个知道杰尼亚好处的人,简直比得上他乡遇故知。 他揶揄那穿了对襟蓝布衫的二十出头的男居士——像个郎中。我俩穿着咖啡色的皮夹克,成天混在一群宽袍大袖里,像是乘UFO穿越而来的怪物。 我去杭州见旧友,久待寺庙,难得踏进繁华,忍不住进商场逛逛。买瓶香水回来送徐大伯,他拿过手里一看:CK啊,香奈儿巴宝莉香水才是一线品牌哦!我笑,未料他连香水也分三六九等。只是当时,那柜台的店员实在是热情得让我不付钱便觉不好意思。 徐大伯不仅穿讲究,吃也讲究。 寺里顿顿萝卜青菜,刚吃清鲜,久吃犯困。 那些声称全素的居士显然和我不是一国的,徐大伯成了我的好饭友。 濮院镇上的小饭馆,吃来吃去就那几个菜,且多味精,徐大伯便约了我去相熟的朋友家吃饭。他亲自去菜场买菜,亲自下厨。我这样连超市菜柜都去得少的人,屁颠屁颠跟了他后面,在偌大的菜市场里兜兜转转——徐大伯哪里是买菜啊!简直是如何挑选好小菜的百科全书!葱要细小且葱白葱绿一样粗细的才香;冬笋要12月刚冷而不太冷的时候最嫩,长的要滚圆的,掂在手里要沉甸甸的;鱼要买千岛湖的或新安江的,少腥气;大闸蟹要买太湖的,脚要硬、肚皮不能太黄也不能太白…… 他吃螃蟹,用小刷子细细刷干净螃蟹的毛脚,让我这样只用水冲冲就囫囵蒸了的人情何以堪。连醋都是自备的,酸酸甜甜的玫瑰醋,别有一番花香。上桌子吃时,不紧不慢的待螃蟹身上水气散去热气还在的时候揭开蟹壳,边吃边嘬上口绍兴的黄酒。吃完下席,他拿出茶叶末末,润湿了让我洗手,说去掉腥气,还留有茶香。这细致,让人觉得自己是没见过世面的刘姥姥。 我虽住寺庙,却不改晚睡晚起的习惯,夜里读书写字,白天睡到日上三竿。寺里的早饭在天刚亮时便吃过了,待我醒来,厨房里只剩得几个冷馒头。好在是没有早餐习惯的人,喝杯回魂的茶,便已近午膳时光。 而徐大伯是要有多贴心呢!在我呼呼大睡的时候,他去几公里地外的镇上,在早点铺子里买好油条豆浆带回来,怕吵醒我,便挂在门把手上,我一醒来开门便见。 这样小心翼翼的关怀,让我想起过世不久的父亲。在家时,我睡到近中午才起,披头散发去往客厅倒杯水喝,父亲等在沙发上,问我要不要吃碗面。我是要有多不爱吃面呢,却开不了拒绝的口,喏喏说:好吧,少煮点。 这独在异乡的、非亲非故的、挂门上的、冷掉的油条豆浆,是要让我觉得有多暖。 可徐大伯这样的讲究人,怎会住到这乡下小庙呢? 答案都在寺中三姑六婆的嘴里。她们道听途说七嘴八舌,却可以用几句话就拼出个来龙去脉。 说徐大伯年轻时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茶叶生意做得可大了,是梅家坞数一数二的茶商。后来滥赌,牌桌子上把家产输了个精光。再后来便住进庙里。为什么不住家呢?躲赌债呗。 也不知徐大伯在寺里的那些无心睡眠的晚上,用那台不知哪个施主遗留下来的破了屏的旧笔记本电脑玩QQ斗地主时,会否想起当年赌桌上一掷千金的豪情时光。 有次我哪壶不开的问他:“当年那些赌局,是不是别人设了套啊?知道你有钱,才约你赌的啊?” 他吸了口烟,停了停,回我:“现在想来,肯定是设的局,可那时候着了魔。现在不赌了。” 徐大伯兴致好时,也会说些忆当年的旧事。每逢这时,他手里点烟的姿势,有派头极了。 他是家里的小儿子,数上去全都是姐姐,幼年自是受尽恩宠。赶上好时代里发家致富,村里人都羡慕,说生几个儿子也比不得这徐家的一个。接下来的人生轨迹和那个年代里所有暴发了却找不着北的人一样:穿名牌,开好车,花天酒地。白手起家的家业,又在赌桌上一手接一手的亲自败了出去。 徐大伯长了水汪汪的大眼睛,这样的眼睛自然是少不了红颜知己。他也不避讳,说起年轻时追过他以及被他追的女人,除了炫耀,眼里依旧含着情。他掏出个诺基亚旧手机,翻出张模糊得很的照片说,美吧!我老婆。他接着说,这是现在的老婆,离过婚,有个女儿,有个前妻。 徐大伯也会说些忧伤的事情。他说,母亲过世,他亲自往坟头上撒上最后一把土,然后轻声说:妈妈,我们先离开下,一会儿再回来看你。 后来,我离开寺庙,回到滚滚红尘里打滚。 再后来,徐大伯也离开寺庙,估计是赌债还清,回山清水秀老婆美的梅家坞去了。(怎么觉着像猪八戒回高老庄啊!) 此后甚少联系,我生性疏懒,连电话的问候也无,倒是偶尔接到徐大伯的来电,多是要给我寄茶,也多是婉谢了。 后有事过杭州,拐进山里去看他。终于见得传说中的梅家坞16号。那是间不大却临街的铺子,他穿了花衬衫正和几个乡邻坐一起吃茶闲话,人人手里一杯龙井茶。 恰逢初夏溽热的黄梅天,茶季已过,车马人稀,倒是留出空闲聊天。我笑这徐大伯家的房子总算是见着了,他却说,这房子不是我的呢!我诧异。他说,离婚的时候把前面铺面的部分给了前妻,自己留了后面住房的部分。我只得哦了一声。他又说,一个女人家,没别的技能,铺面留给她总能赚些钱,现在我在这里开店,还是要付租金的呢!他笑,我也只得跟着笑。 大多数男人离婚时,无论人前有多道貌岸然,都会露出人性不堪的一面,恨不得把钱转移个一干二净。连成龙这样家财万贯的,想要和林凤娇离婚时,也是把钱东藏西藏,要让她半毛钱都得不到。而徐大伯虽眼含桃花,却在利字当头的时留有难得的仁厚。 坐在他的旧桑塔纳里,载我去他小兄弟开在梅家坞的农家乐吃饭。 山涧的流水哗哗响,山花香气袭人,黄昏的光景里他叹老,我忙说不老不老,他说,老人斑都有了,快60了还不老! 我问茶叶生意如何,他说就这样了,做不大了,时代已经变了。 他向人介绍我说:这是小痴,我的兄弟。 杨过与黄药师玩成忘年交,结拜为兄,那是江湖夜雨里的惺惺相惜。可我这留了长头发说话声音还那么嗲,被徐大伯称了兄弟,真是莫大的赞誉。 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 比起那些有着完美人生履历的人,我更喜欢徐大伯这样活得真切的人。 往好听里说是至情至性,往难听里说是吃喝嫖赌。 傅山说:“即如人学正人君子,只觉觚凌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 古人说,学君子难,学匪人容易。 而今是,做伪君子容易,做真匪人难。 /5/1重庆 徐大伯的龙井野史 写徐大伯家的茶好,总有点吃人嘴软的意思呢。 徐大伯年年都给我寄茶来啊~~~ 可发酵类茶里我最爱大红袍,绿茶类最爱碧螺春。 这是口味,和茶叶价格产地无关。就像青春期喜欢的偶像款型只因为顺眼一样,都是凭感觉。 所以,龙井,再好的龙井,在我这里也是上好的龙井而已。 每次去杭州,总要绕道去山里看徐大伯。 出租车司机见我一副游客样,还是特地去茶山,总告诫我千万不要在那里买茶,说宰客也就罢了,都是周边的茶运进来,冒充龙井茶,哪有那么多真龙井。 托徐大伯的福,我喝到的,都是真龙井呢! 和小姐妹约了同去看望徐大伯,去到他的茶铺时,他正在吃面。 徐大伯的一天开始得晚,睡醒后擦把脸,烧水沏茶,茶喝过几开之后,人清醒了,这一天才算正式起头。 徐大伯吃饱喝好开始干活,筛茶,包茶,装袋,邮寄。 徐大伯讲究。爱干净,干活时有专门的工作服,避免茶叶的绒毛沾在身上。给客人喝茶的玻璃杯都洗得透亮且用毛巾擦干,不留水渍。 有客户定了茶,他用牛皮纸包成四方形,麻绳扎好,装进塑料袋密封,再装进茶叶盒,放进手提袋。 牛皮纸包茶的方式总让人想起国营商店,他说,会这样包茶的人已经很少了。 ▲筛茶,包茶,工作进行中 徐大伯卖的茶,都是自家茶地产的龙井。 采茶的茶工是附近村子的妇女,价格虽比远处贵点,但省了管吃管住的麻烦。 炒茶是手上功夫,马虎不得,都是自己亲历亲为。徐大伯是当年的炒茶王,后来的许多年轻的炒茶王是他亲手带出的徒弟。 徐大伯说,这温度火候是关键,炒茶时茶叶摊在手里凉的那一会会儿时间更是关键,没凉透,茶汤就浑浊,喝起来口感也差。 他还说,机器炒的茶好看,叶片光滑,手炒的毛躁,不懂的人以为龙井越扁平越光滑好,那都是外行蒙外行。 为了赶明前茶的好价格,三月中旬就开始采茶炒茶了。 三月的江南,旧历还在二月头上,冷得很,虫豸耐不住冻,还没出来,用不着打农药。 等到四五月的初夏,蝴蝶翻飞虫豸横行,也不用打农药,因为新长出的茶叶都被茶农快刀狠手剪掉了。夏茶卖不了好价格,采茶制茶的人工钱都赚不回来,没人做这赔本生意,索性将那翠绿的叶子剪落土里,全当了肥料。 做好的茶用古法保存:大瓦罐底铺生石灰,宣纸铺在石灰上,炒好的茶放缸里,压上沙袋密封,存到来年春天,也不会变味。 可世人总爱尝新鲜,同样是明前做好的茶,放在清明节前卖,徐大伯这里便要卖到两三千一斤的价格;客人拿去卖客人,北京的茶馆里,便是八九千的价格。即便是这样的贵价,贪这一口的人,年年都会打电话来提前预定。 清明节一过,茶价会跌一点,但也不至于像那月饼节一过月饼就不值钱。好茶也还是贵的,因为量少,多半是清明左右就卖光了。 茶季持续到6月。6月过了,盛夏季节里买茶的人少了,徐大伯便彻底闲下来。 待到11月,开始为茶树施肥,油菜籽饼作肥料。一整个江南寒冷的冬天的等待,都是为了来年三月的暖阳,鲜嫩的叶片还未舒展开时,就被摘下了。 ▲大王带我来巡山咯~~~~ 徐大伯家的茶山离他家不远,走几步就到。 过了那几棵枝繁叶茂的大香樟树,再往山里走一点,便可见到徐大伯家的茶地。 我问:是不是茶地越往山里越好。 徐大伯说:山里的自然是好些,但得看朝向,朝南日照足的,茶叶长得快,摘得早些。 我问:那当年分茶地的时候,岂不都抢着要山上的茶地? 徐大伯说:上山爬坡辛苦,家里老人多的,更愿意要山下的茶地。 我问:那茶叶味道是不是有不同啊? 徐大伯说:以前叫狮峰龙井,就是产地是这一带山脉的龙井。后来叫西湖龙井,西湖周边村子产的茶都是龙井。现在好了,叫浙江龙井,整个浙江都产龙井了。只要是这狮峰山脉一带,茶味都好的。 徐大伯还说:茶味好,不能只看产地。采摘时得有好天气,晴天的上午摘下来,晴天里制茶炒茶,出来的茶味才厚。若是遇到连绵阴雨的坏天气,也得采啊,不采茶叶就老了,坏天气也得采了做出来,茶味自然差很多。 就算是产地正宗天气好,炒得不好,也是白搭。茶炒得好不好,茶农自己心里最清楚。一杯好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梅家坞好山好水都是次要的,好吃好喝才是真啊~~~ 巡完茶山,和徐大伯坐下来吃饭,村长是徐大伯的小兄弟,同住一条街上,打个电话便坐到一桌上。 茶农富裕,从饭桌上便可看出端倪。徐大伯吃饭点菜浪费得很,且从不打包带走。 我问徐大伯,这里文革时穷过吗? 徐大伯说:不搭噶的,老百姓又不喝茶的,老百姓吃不起饭的时候,这茶叶也照样有人喝。那时候专门有个茶委会,茶叶做好了都统一收走,茶农照样有收入,没受过穷。 这里的农户,自己家里有茶地,种茶采茶炒茶卖茶,自己什么都不做,全请人干,一年卖茶的钱,一个人最少也有5万,一家人算下来,比杭州城里人收入高多了。 我问村长:我当初让徐大伯给我介绍个村里的未婚男青年,徐大伯说想要嫁进梅家坞的女娃都排队到西湖了,到底有没有这事啊? 村长说:徐大可真没骗你,城市里的姑娘就算嫁进来都落不了户,杭州农村户口的嫁进来也得3年才落户,生了孩子也得跟母亲户口,同样等3年才进得了梅家坞呢! 我问:那嫁进来可有茶地可分呢? 村长说:没有,茶山茶地80年代土地承包责任制时候就已经签好合同了,合同30年,现在还没到期呢! 我问:到期了会重新打乱了分过? 村长说:当初是按照人头分的,现在20多年过去了,有已经去世的,有新出生的,以后可能会把已经不在的人的土地划分到新添丁的人名下。但打乱了重新分过那不会了,因为每家人都很用心耕种自己的茶地,谁都不愿意换别人家的。 村长笑说:托新社会的福,以前女娃是分不到地的,男娃才有地,现在是男女平等了。 ▲徐大伯燃的香,那可是极好的,随手就插两根在一块虫蛀了的旧木板上,是要气死那些香道雅人的节奏 我问:那乾隆皇帝是不是真喝过龙井茶啊? 徐大伯说:龙井村的历史也就一百来年,当初都是周边地方来的农民,都是种地的农户。梅家坞的历史早一点,但最早也都是种田的农户。先是徐姓的农户在这里村口有几户,后来梅姓的人住进来,梅姓的人家儿子生得多,人丁兴旺,这条街梅姓的住户越来越多,才叫的梅家坞。 那乾隆皇帝的确是来过梅家坞的,破四旧以前,村子里还有个乾隆题的匾额。不过乾隆来这里时还没有种茶叶,农妇做了梅干菜扣肉,给田里干活的人送午饭,乾隆闻到香气,吃了农家饭,就这么回事。 我问:那龙井茶的故事是假的啊? 徐大伯说:龙井茶,最初是从云南一个叫龙井的寺里引进的,培育出来后,到狮峰一带广泛种植。龙井茶出名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事情,政府采购多,好茶都进了中央,当官的喝了都说好,民间自然就火起来。现在导游说的那些故事,反正以前我们小时候都没听过。 不管乾隆皇帝是否真喝到了龙井茶,我都希望徐大伯的龙井能够卖个好价钱。 吃了徐大伯家的饭还拿了他送的茶。 真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呐~~~~ -05-:38:28 徐大伯茶店 |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lanbuzhenga.com/lbzcs/745.html
- 上一篇文章: 徽州大家谈方利山简说徽商20题
- 下一篇文章: 讲记前行之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