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岸边柏子文本细读
柏子终究要从妇人那里离开,“在河岸的泥滩上慢慢的走着……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的象蚂蝗一样钉在心上。这就够了。”柏子不是没有比较过、不是没有计算过,“比较有时也比较过了,但结果不消说还是‘合算’”。稀里糊涂的花费有多少是真情?不知道。比较过、计算过之后的付出有没有真爱在?应该有的,无论多少,总是有的。而且,比较过、计算过,说明水手仔细思虑过,说明他并不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 ——作者简介—— 朱蕊,年代生人,资深文青,自由职业者,兴趣亦涉思想人文,外语控,办书店的同时兼任中学生的家庭女教师。 船行于河,船停于岸。船有行日,船有停日。 《柏子》以船停开篇,船能长久停在河中吗?不能。船停在岸边,故事发生在岸上,哪里的岸?——辰州的岸(湖南至今还有辰州中街、辰州南路等):“把船停顿到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开篇干净精简,无一字废话,不兜圈子不做作。这就是沈从文。 船到了岸边怎么办?上岸,人不至于还在船上待着:“于是客人可以上岸了。”“于是”体现了衔接性,“可以”体现了现实性,允许。怎么上岸?“从一块跳板走过去。”跳板怎么安放?“跳板一端固定在码头石级上,一端搭在船舷。”桥梁至少有两个端点才能固定,所以跳板两端都交代清楚了。走在跳板上什么感觉?跳板在摇晃,人也跟着摇晃,没有人不随着跳板摇晃的:“一个人从跳板走过时,摇摇荡荡不可免。凡要上岸的全是那么摇摇荡荡上岸了。”这不是在读小说,我们这是尾随作者一起从船上上岸,是脚在动身体在动当然眼睛动的幅度最大,才能看到客人看到跳板看到走跳板的人都跟自己一样地上岸,说明我们都不是机器人,也许只有机器人不这么上岸的吧。但是年代的中国湘西好像也没有机器人。所以“机器人”不可能出现在“客人”周围,所以暂时没有奇异的上岸方式。这是真实性。 停在岸边的不只一条船,停一条船空间则大,想怎么停就怎么停,可船停多了会是怎样的景象?“泊定的船太多了,沿岸泊,桅子数不清,大大小小随意矗到空中去。”有船必有船桅,船大小不同,船桅大小也不同,并且首桅、主桅、尾桅大小也不同。桅杆上有绳索,太多的船泊岸,绳索定是纷纷杂杂纠缠不清的,“桅子上的绳索象纠纷到成一团,然而却并不”,为什么不?从这一点看说明了什么问题?读到这里呢有疑问了,想要答案?继续,找答案。 小说开头只笼统写了“客人”,那是一个一个的点,是模糊的,遥远的,单个存在的。他们之间没有关联,没有关联故事就不好开展,因此要细说:“穿青布蓝布短汗褂,口里噙了长长的旱烟杆,手脚露在外面让风吹……”穿短汗褂的肯定不是读书人(记得孔乙己是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也不是做生意的人,更不是当官的人,青布蓝布的质地,旱烟杆含在口里,手脚都自由自在地晾着,自然是底层为生计终日奔忙的普通百姓,而且是手脚利索的壮年男子:“看到这些手脚,很容易记起‘飞毛腿’一类英雄名称。可不是,这些人正是……”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我们知道了,他们有什么能耐、本事?个性怎样?“毛脚毛手所有的不单是毛,还有类乎钩子的东西,光溜溜的桅,只要一贴身,便飞快的上去了。”他们的手上脚上都是毛,因此除了“飞毛腿”,“毛脚毛手”也不再是个贬义词,而是既成了形象说明,又成了他们的特征。“为表示上下全是儿戏,这些年青水手一面整理绳索,一面还将在上面唱歌,那一边桅上,也有这样人时,这种歌便来回唱下去”,他们的具体身份终于露出水面——水手,这群水手极有本事地忙着自己的专业,又并不以专业为枷锁,反而是享受,是乐事,是儿戏!“儿戏”也不再为了批判,而是写尽了他们的能耐与乐得自在的生活态度。 故事虽然发生在岸上,但不能把船和船上的人船上的事轻易丢掉了,丢掉了,人物就没有出处没有特征,故事就写不下去。 各个船上的伙计、其他船上的媳妇和这些年青水手彼此逗笑着,“全是无恶意而快乐的笑骂”——一来唱歌是他们情感互相传送的便捷方式,二来爬上桅子顶尖唱歌必须得到老舵手的准许,使得这笑骂更增添了又爱又恨、爱恨交缠的乐趣:“我的儿,摔死你!”“我的孙,摔死了你看你还唱!”这情形可以在一些人中延续,却不能也不可能在所有人中延续,总有一些水手要和船上的客人、船舱中挤着的洋布海带鱿鱼药材那样登岸。 “河边夜里不是平常的世界”,登岸不久,夜,落入了河中。夹雨夹风的夜,“各船上了篷,人在篷下听雨声风声”;托起月亮的夜,月在各人的酒杯里,也在河中随船身人影摇摆动荡。桅上的红风灯调弄了这一夜的风韵与情致,更吊起了水手们的脾胃与汗腺。 于是,名叫柏子的水手应运而生了。铺垫了这么多,这么久,终于,男主人公出场,小说马上进入中心地带。 柏子就是那爬桅子唱歌的水手之一,他有自己的爱,正寻找能“出售”爱的所在。他“腰边板带中塞满了铜钱”,拖着两条泥腿在没有月没有星而有细毛毛雨的夜里追寻“河街小楼红红的灯光”,那灯光却不如他心里的花开得摇曳开得绽放。 其实,“灯光多无数,每一小点灯光便有一个或一群水手”,然而,在风骚无限的文人那里的烟与酒与女人,往往幻化为刺伤他们的血淋淋的剑,轻烟黄酒美妇皆流浮为浊臭魇黑骷髅。沈从文笔下的水手和妓女都不完全等同于妖冶文人慨叹的才子和佳人:“他们(水手)把自己沉浸在这欢乐空气中,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女人(妓女)则帮助这些可怜人,把一切穷苦一切期望从这些人心上挪去。”冷静、克制的事实叙述不带有任何道德评判,甚至倾向于对一切穷苦的释然和对一切期望的了然,与鲁迅先生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异曲同工。“在每一个妇人身上,一群水手同样做着那顶切实的顶勇敢的好梦,预备将这一月储蓄的金钱和精力,全倾之于妇人身上,他们却不曾预备要人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水手不具备文人的才情与自怜,他们所拥有的是炽热的爱与精力,是天地之间最原初最单纯的生命的释放。 柏子也终于找到一个地方,找到他的幸福的停靠站,用“一个水手通常的章法,且吹着哨子”打门(不是敲门)。“门开后,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胳膊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这里所有都是熟习的,是另一个熟悉的灵魂的默默等待与急切期盼。这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给在河上已然漂泊了许久、又刚被细毛毛雨浸润的那一个“日炙雨淋粗糙的脸”贴上了温度、熨上了情意——惬意了。 可这“女人挣扎着,口中骂着:‘悖时的!我以为你到常德府,被婊子尿冲你到洞庭湖了!’”这突如其来的骂突然吗?突兀吗?不,它恰到好处。它印证了女人的等待与期盼,它倾泻了女人的温暖与情意,她是属于妓女所特有的语词,符合妓女的身份,凸显了当时的情境,骂得好! 妇人并非为骂而骂。 随之“妇人望他痴笑。”一“痴笑”,意境全出矣。真的,这里“打是亲骂是爱”合情合理。 妇人“搜索柏子身上的东西。搜出的东西便往床上丢去,又数着东西的名字……这罐子装甚么?” “猜呀!” “猜你妈,忘了为我带的粉吗?” “你看那罐子是甚么招牌!打开看!” “妇人不认识字,看了看罐上封皮,一对美人儿画相。把罐子在灯前打开,放鼻子边闻闻,便打了一个嚏。” 水手对妇人的爱呼之欲出:作为一般底层民众,精神交流是奢侈品;作为妓女,她最缺什么?无非是把她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水手知道妓女的心思,带来妓女所最需要的物品,投其所好。水手并非按照自己的想法送东西,这礼物就凝聚了真情与心血,倾注了爱与呵护。礼物也似乎成了活物,会传情似的。 “灯光明亮,照着一堆泥脚迹在黄色楼板上。”水手不再只是水手,妓女也不再只是妓女。而,“这柏子就是日里爬桅子唱歌的柏子”,既与前文呼应上,文章的结构也稳固了。 这几年流行的一句话,“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可不是?“时间带走了一切,天上的虹或人间的梦,或失去了颜色,或改变了式样。即或你自以为有许多事尚好好保留在心上,可是,那个时间在你不大注意时,却把你的心变硬了,变钝了,变得连你自己也不大认识自己了。时间在改造一切,星宿的运行,昆虫的触角,你和人,同样都在时间下失去了固有的位置和形体。尤其是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人生可悯。”沈先生的写作,或许是要留住这“人生可悯”的部分?翻阅这余温尚在的文本,让我们“温习过去,变硬了的心也会柔软的!”(《水云》) 柏子终究要从妇人那里离开,“在河岸的泥滩上慢慢的走着……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的象蚂蝗一样钉在心上。这就够了。”柏子不是没有比较过、不是没有计算过,“比较有时也比较过了,但结果不消说还是‘合算’”。稀里糊涂的花费有多少是真情?不知道。比较过、计算过之后的付出有没有真爱在?应该有的,无论多少,总是有的。而且,比较过、计算过,说明水手仔细思虑过,说明他并不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这也解答了上文提出的问题。 “柏子从跳板上摇摇荡荡上过两次岸,船就开了”,《柏子》以船停开篇,以船开结束,完成了一个循环。但,船开了,故事就真的结束了吗?不,这一次的结束为下一次的开始预备了起点,故事并没有完…… 在水手和妓女之间,借沈先生的名著《边城》的话说:“感情好的,别离时互相咬着嘴唇咬着脖颈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在岸上蹲着的这一个,便皆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情感真挚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那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那个男子在桅子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 水手的职业就是在水中船上讨生活的,他们大部分的生命耗在了这里。妓女呢,同样是一个古老的职业,处在生存竞争的末梢,却与水手形成了互通有无的资源配置关系。但两者之间真的只有性的交易吗?非也。仔细想想,难道不是这些被主流社会所鄙视的诚实劳动者支撑了正人君子们的体面吗?停船上岸则寄托了水手与妓女之间与他们古老的职业一样古老的情谊——是友情,是爱情,也是亲情。 整篇小说虽简短,却像一个优美的圆,从圆的终点到圆的起点再到圆的终点……与自然界的春夏秋冬、与人世的生老病死正相对应,周而复始,无限循环。且最初的终点必有它之前的起点,不仅故事完结了有余韵,故事开始之前也有其他的故事在…… 小说虽写水手与妓女的性爱,但作者怀着一颗静默、包容的心,只呈现而不预设立场,不做任何道德批判,以平常心铺陈,读来不猥琐、不下流,反而有一种不畏世事的通达与开阔。如此的结构,如此的语言,大概就是从文先生所特有的吧。 (图片来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朱蕊作品—— 猫言猫语猫世界――读《猫城记》 革命的余数——揭秘《平原》 猩红栀子之苏醒——年的鲁迅、萧红与《佩德罗·巴拉莫》 美梦枯枝在握——手捧巴比伦白柳的《族长的秋天》 一任他红尘喧嚷,纵情无拘――记《刺客聂隐娘》 与理查德·帕克同行——读《少年Pi的奇幻漂流》 圣者克利斯朵夫渡过了河——记《血战钢锯岭》 衡山之行与不行 灯下漫笔——我的鲁迅阅读史 爱的七色光——读《爱的艺术》 雪被下古莲的新芽——重读《巨流河》 班吉眼中的世界——读《喧哗与骚动》 善良是一种力量——读《基督山伯爵》 ——《恩存文化》编委会—— 主题:恩存讲文化 宗旨:弘扬经典文化存贞修德求道 刊期:年11月19日 主编:恩存 责编:卡西老潘 编辑:小迷陈娟杜懿璇刘佩 美编:陈娟 如果有想与大家分享的好文章也可以发送至 qq.北京中科医院骗人治疗白癜风哪家医院最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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