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已成今日之爸爸
1 吃年晚饭的时候,父亲头上缠着纱布,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夹一筷子菜,偷看母亲一眼。 说到乐器,很少有人会想到口琴,可我知道它的音色是很美的。当我被一阵风吹得转过头,便会看见这样的情景:父亲坐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吹《王二小》,然后抖一抖口琴,用略带责备的口吻对我说:“娃娃,你还不知足,像你这么大,这个时候我还没找到吃晚饭的地方呢!”接着,我就看见黄昏一下子落进窗外的黑暗里。 父亲不识谱,只会吹《王二小》,偶尔他对我说,你要唱哪首歌?我给你伴奏,说完便不按曲调的乱吹,我也扯着嗓门唱。我是我,他是他,一个不管一个,歌声停,琴声也跟着跌跌撞撞地停下来。 父亲是个孤儿,很小父母就去世了,村里一户姓李的人家收养了他。那家人只管让父亲放羊,从来不管父亲吃不吃饭。常常是父亲放完羊回去就在羊圈里睡了。谁家发一点善心,他才能吃上一碗冷饭。 父亲没有上过学,识得的字是在部队学的。他在辽宁工作时,是一个劳改农场的管教干部,为人正直。调到贵州以后,在安底镇税务所上班。到新单位以后,他老脾气没改,不是抓所长贪污,就是抓会计的作风问题,结果被所长和会计合伙算计,在他的一张空白票据上,填了当时对于我们家来说近乎天文数字的两万多块钱。作为不赔款的条件是,父亲调离税务所,到离镇三十公里的木蓑衣水库上班。 去乡下以后,一两个月父亲才能回一趟家,每次回家都特别高兴,好像谁长高一厘米很不简单似的。有时,我从外面疯跑回来,还没进门,就知道父亲回来了,因为口琴声欢欢喜喜的。 有一年,大年三十早上父亲才到家,看见母亲把灶台摆得花花绿绿的,他比我们还兴奋,进进出出都要跳起来用手摸一下那并不高的楼顶。有一次跳得太高,脑门一下撞在门楣上,鲜血直流。吃年晚饭的时候,父亲头上缠着纱布,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夹一筷子菜,偷看母亲一眼。父亲最喜欢吃汤圆,可是因为糯食不利于伤口愈合,母亲不许父亲吃。把碗筷收进厨房时,父亲趁母亲没注意,抓了一个汤圆飞快地扔进嘴里。 下棋的时候,我能看见父亲心里那个孩子。无论军棋、跳棋还是象棋,他的认真程度都超过我。摸子动子,每次都是他定的规矩,又自己推翻。下军棋的时候,双方的排兵布阵都是隐秘的,我却能从父亲的表情推算出他兵营里的伤亡程度。司令死了,他要愣半天,连续损失几员大将,他的面容就愁苦不堪,每一步都举棋不定。 父亲不知从哪儿学会了给人治蛇咬的伤,在乡下曾治好过两个人。有天傍晚,一个农妇被蛇咬了,父亲摸黑上山采药,结果采错了药,把药嚼碎给病人敷在伤口上的时候中毒了,嘴肿得和那个人的伤口一样吓人。还有一次,父亲回家时带了两个外地人来,说那两个小伙子的家被火烧了,让母亲在楼上腾个地方给他们暂住。结果那两个人是骗子,走的时候差点把大姐给拐跑了。 父亲每月的工资一分不少全交给母亲,自己则利用工作之便到农民家混饭吃。有个暑假,我和妹妹去乡下看望父亲,从早上走到天黑才走到父亲工作的木蓑衣水库。 父亲的住处在水库旁边的半山上,屋里不通电,只有一盏没有油的灯。大概平时天一黑父亲就上床睡了,所以油灯显得无足轻重,况且月光分外明朗。我和妹妹当晚听着山野的风一个劲地掀动木屋顶上的牛毛毡,生怕它掉下来砸着人,一晚上睡不着,父亲却鼾声如雷。 第二天清早,父亲对我们说:“走,我带你们去找饭吃。”说着翻过了一座山。可是到了一户农家,得到的却是冷冷的招待,坐到下午了,那家人也不吃早饭。最后我们只好一人喝一瓢凉水起身告辞。 下一户人家在两里之外,我和妹妹又累又饿,拉着脸不和父亲说话。父亲去谁家地里摘了几个西红柿递给我们,我们才消了气。坐在一片低矮的山坡上,父亲拿出口琴吹《王二小》,琴声越过李树和田坎,越过牛的脊背,翻过山坳……我和妹妹在草丛里找野地瓜,回过头,看见父亲两手抱着膝盖望着远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笑容。 在另一户人家,我们终于吃到了一顿包谷稀饭,虽然那家人自始至终不冷不热,我们还是觉得受到了款待。借着月光往父亲的住地走,父亲告诉我们发亮的地方不能踩——我永远记得牛脚印里装着的月光。我们边走边用树棍试探下一步的深浅,小路上好像有父亲白天留在那儿的琴音。 一个村民告诉我这样一件事:父亲去一户人家收水费,那家人不但不交水费,还把父亲打伤住院了。快出院时,那家人提了一篮鸡蛋去给父亲赔礼道歉,他们刚走,父亲就拿起鸡蛋一个一个往墙上砸,边砸边说:“我才不吃仇人的东西。” 父亲除了收水费,还要负责看守水库,不让人到水库钓鱼。但是有一天,我发现了父亲的秘密:他在一蓬刺笼中间挖了个小小的水塘,半夜偷偷钓鱼养在里面,再用枯枝掩住水塘,要吃的时候直接去抓就是了。 小屋前的毛草路,那条就像从土里长出来的小路,父亲把它当成自己的财产;周围的树林,父亲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园林;折耳根、鸡心菜、蓝布正……父亲通通把它们当作主食。土丘上的野菜无穷无尽,不说吃,光是摸起来,它们的细绒毛就很暖手。很多野菜我叫不出名字,只知道叶边的锯齿也好吃,叶脉上的细纹也好吃,茎叶上的颜色也好吃。 山脚下有一口井,水井很浅,水瓢伸进去,水就浑了。那是父亲自己挖的井,也只有他一个人饮用——住得最近的村民也在山的那边。一棵银杏树整个把井罩住,它的阴影是水上的薄膜,水变浑的时候,那层薄膜似乎可以揭起来。 有时候,父亲去集市买来豆腐干,我们坐在石头上,像吃饼那样一块一块掰来吃;有时候,我们提着篮子采野菜和别人地里的辣椒茄子;有时候我们烧着汤,等父亲抓鱼回来……从开始的不习惯到后来的习以为常,暑假匆匆而过。 送我们回城的时候,父亲一路上指给我们看:哪家和我们是同姓,哪家的狗咬过他,哪家的屋子里关着一个疯子……感到欣慰的是父亲守着一个水库,这样他不必忍受太多的白眼;每天要走几十里山路,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就感觉不到山野的冷寂;还有《王二小》,那个小孩在他身边。 2 他就像是只知道感激和忍受的教民,而什么是宗教,他并不清楚。 很小我就感觉父亲怕母亲,长大后明白,那不是怕,而是爱。从来母亲不给父亲一个好脸色,就是交工资,母亲也是夺,而不是接过父亲递给她的钱。母亲想要承包煤厂,便说服父亲买断工龄,父亲当然一百个答应。结果煤厂倒闭,父亲也失去了工作。 再没有工资可交,于是,母亲像扔包袱一样扔掉了与父亲的感情。父母离婚那天,我听见有个声音悄悄说:“这么大的一桩事落到你们家,你的头上,还不哭?”于是我跑到镜子跟前哭了起来。真正悲伤,谁有心照镜子? 虽说父亲长期在乡下工作,与我们姊妹几个在一起的时间一直很少,但那时,是有一根“家”的线把家人连着的。突然之间,我们的家被风刮跑了,眼前心里成了一片空地。我和妹妹没满十八岁,跟母亲一起生活。 一个暑假,我和妹妹去看望父亲。他在街边租了两块地种西瓜,平时住在瓜棚里。我们去,正好可以换父亲回家洗个澡。那一晚,我和妹妹把五六个女同学叫到瓜棚搭伴,一晚上讲鬼故事,讲得每个人的心里都发毛,一阵风吹过就会带出一连串尖叫。那些尖叫声相当于通知偷瓜人,父亲不在。结果早上起来,成熟的瓜基本上全被偷走了。 父亲没有责备我们,又住到瓜棚里,守着那些所剩不多的西瓜,直到它们成熟。后来,两块地的西瓜一共卖了四十元钱!卖瓜的第二天,父亲坐在床沿上耷拉着脑袋,不吃饭也不睡觉。一问,才知道他把卖瓜的钱揣在裤兜里,不小心弄丢了。另一天早晨,父亲高兴地对我说,那四十元钱找到了。我不敢相信,问他在哪儿找到的。父亲告诉我说,他在后面砖厂搬了一晚上砖,正好挣了四十元钱。 高考后,我忙工作,忙结婚,忙着照顾孩子,和父亲极少见面。一次父亲生病,我去看他,见他住的,不过是把多年前木蓑衣水库旁边那座屋子搬到了街上——一样黑,一样只有床和盐罐。硬板床上没铺褥子,床单直接铺在木板上。他的脸是土窑那种土黄色,双眼费劲地睁着,用一种努力聚起来的神气和我说话。他一直打听母亲的情况,丝毫没有怪她的意思。我想起他从乡下回来,从来得不到母亲一句好话;为母亲办煤厂,失去工作;还有离婚……他就像是只知道感激和忍受的教民,而什么是宗教,他并不清楚。 听邻居说,父亲平时挑菜卖,也不认识秤,随便掂一下,估个大概,就卖了。他的病,是大雪天站在路边卖菜冻出来的。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却无从做起。因为我自己过的,也是揭不开锅的日子,而父亲从不要求,就是病倒在床上,还带着歉意,认为拖累我了。一杯开水,他要握好一会儿才喝,像是暖手,像是等水凉,其实因为是女儿倒的。 晚上,我躺在他旁边的简易床上,听老鼠从房梁到菜板上来回打闹。想窗外的风就是这样一夜一夜吹走年岁,吹走他身边的人,吹走他的健康。我意识到自己是不孝的,这样的深冬,这样病着,父亲盖的却是发黑的冰凉的被子。 那几天,什么事情我都不往深处想,甚至不敢对父亲过分关心。知道病好后,他仍要面对孤独、虚弱和空屋子。 3 我跪在父亲身旁低声抽噎,不知被什么哽得喘不过气来。父亲去世让我体会到最大的悲不是恸哭,是哭不出来。 再见父亲,他已在重症监护室,呼吸声像风箱,在走廊就能听到。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呼吸勉强顺畅一点,父亲就闹着出院。我们三姐妹没有坚持,大家都清楚高额的住院费我们再也承担不起。父亲住在妹妹家养病,医院抽一次肝腹水。他不能躺下,一躺下就不能呼吸,睡觉只能坐着闭几分钟眼睛。时而,他张大嘴巴呼吸,风力之大,让人顿时也会感觉呼吸不畅。困倦比疼痛更折磨人,听说监狱里的犯人再重的酷刑都能忍受,但只要三天不让他睡觉,他就招了。有时,父亲困倦地耷拉着脑袋,似乎想向阎王招了。随着疲倦与日俱增,父亲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好像是最后一次。我们四处借钱,医院。 出院那天,父亲没有大病初愈那种高兴,而是一路上都在问医药费。然后一路垂着头,回到他原来的生活境况之中。半年后,父亲瘫痪了。 我去到他床前,他脸上有一种歉疚和尴尬的神情。我知道他是因为大小便失禁而难为情。屋里满是异味,板凳、碗筷和喝的水似乎都沾上了奇怪的味道。他故意吃得很少,水也喝得少,时刻都在装睡,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天一天,父亲眼里的悲喜在变少,吃东西也囫囵吞下。有时,他很勉强的想笑一笑,露出来的却是一副可怜相。二零零零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一点过,离元旦还有十几分钟,我喂父亲水喝,最后那口水一直梗在父亲喉咙处,他扬着脖子,想撑起来,说什么,然而倒下了…… 父亲躺在门板上,门板下面一盏灯。我跪在父亲身旁低声抽噎,不知被什么哽得喘不过气来。父亲去世让我体会到最大的悲不是恸哭,是哭不出来。 在火葬场,我们姊妹几个不敢对视,也没有抱头痛哭,因为沉痛已不是眼泪那么简单。父亲的遗像我不敢细看,那是他生前最英俊的样子,似有似无的一丝笑挂在嘴角,外人看不出来。 如今我攒了很多钱,可以买很多东西,然而,父亲不需要了。每到清明和他的忌日,点上香蜡纸烛,我的泪水就不受管束。总是愧疚大于悲伤。因为时光不能倒回,我只祈求,死后能找到父亲住的屋子,仍铺一间简易床在他对面,随它什么风,什么雨,一起听着就好。 故事,关乎当下与未来。这里是贵州民间老故事“神秘夜郎国”栏目,如果您感兴趣,可以点击标题上面的蓝色字体“贵州民间老故事”,或长按文章后面的白癜风初期能治好吗北京什么医院是专业的白癜风医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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