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學文章楊文利北大老師印象記
《新文學》文章·楊文利《北大老師印象記》 古人稱三十年為一世,《說文解字》雲:“世,三十年為一世。”自年少負笈北上,迄今已逾一世。“三十年來夢一場”,許多關乎校園的人和事的記憶,已經形影模糊甚或淡而化去了,唯有在課堂上遇見的風采各異的老師,如同電影特寫鏡頭一般,宛然在目。 我在中文系念的是中國文學專業,語言學的課程不多,只有“古代漢語”和“語法修辭”兩門。教我們“古代漢語”的張聯榮老師為人古板方正,教書壹絲不茍,嚴謹到近乎苛刻。一身整整齊齊的中山裝,十足老派知識分子的裝束。無論嚴寒酷暑,風紀扣都扣得嚴絲合縫,“不覺寒暑之切肌”,黑框眼鏡後面透出的目光永遠是嚴肅的。他講課細致,也有耐心。壹個看似尋常的漢字,經他逐本溯源,竟生出幾多趣味。他提出自己的見解,也征引楊伯峻、王力先生等師輩的論點。上他的課在任何時刻都是緊張的,容不得任何一點點一絲絲分神。細想一下,如此認真的老師,即使在當年也是極為罕見。相形之下,教“語法修辭”的蘇培成老師則要隨意、灑脫得多。他風趣,也很健談。略帶京腔的普通話咬字清晰,跟電影對白一樣字正腔圓,南方學生聽了頗感親切。他興趣既廣,涉獵亦多,上課時經常稍不留神便離題甚遠了。所談論的話題,除了中文系逸聞趣事之外,更兼及軍國大事、學界秘辛、市井奇談乃至娛樂八卦,真可說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無論可喜可笑之事、可悲可恨之事,都講得頭頭是道,繪聲繪影。記得有一次,他在講臺上一番高談闊論之後,忽然意識到課程的內容一點都沒有講,乃急忙打開講義准備言歸正傳,這時下課鈴聲響了。 除了“古代漢語”和“語法修辭”之外,“民間文學”亦屬專業必修課。中文系有趣的老師可謂多矣,教“民間文學”的段寶林老師乃其中一位。印象當中,他臉龐黧黑,中等身材,長年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中山裝,戴壹副老花眼鏡,左邊口袋裏永遠插著一支鋼筆,脅下夾著一個破舊的人造革公文包。他的普通話帶有濃重的蘇北口音,上課時雙手喜歡比劃,嚴肅的神情裏遂又多了幾分天真爛漫的可愛之處。他說話低聲細語,慢條斯理。無論神話傳說民間故事,莫不娓娓道來,如數家珍。他講述女媧補天、後羿射日,講述梁祝、白蛇傳、孟薑女、牛郎織女,講述格薩爾王傳、江格爾、瑪納斯,極盡口講指畫之能事,在我們眼中看來無一不是荒誕離奇的故事,一個個都說得活靈活現,傳神之極。以我個人而論,上了此課,才知道民間文學別有一番天地,有趣極了。民間文學也者,大半是以趣味見長,加以他掉了一顆門牙,說話老是漏風,以致時常惹得滿堂哄笑。見同學們笑,他一頭霧水,不明就裏,便停下來低著頭跟大家一起笑,目光從眼鏡上方透出來,臉上略現羞澀之色。待笑得差不多了,再繼續上課。此種情形,真個是太歡樂了。套用一句歇後語:“肚臍眼插鑰匙——開心”,最貼切不過,讓人不由得想起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不過,同學們最關心的還是他那輛破舊不堪的自行車,看上去頗有些年頭了,真是曆盡滄桑,鏽跡斑斑自不必說,還缺胳膊少腿。到了三教,隨手往墻角一扔,從不上鎖。說也奇怪,他騎著上了壹個學期課,居然沒有丟失。 “文學作品賞析”乃大一下學期的必修課。回想起來實在愧炸,是哪幾位老師,賞析了哪幾部作品,講了什麽內容,我已不複記憶,唯獨對袁行霈老師至今印象猶深。當年的袁老師白發皤然,風神瀟散,頗有幾分魏晉風度。常言道:“腹有詩書氣自華”,又說:“相由心生”,信哉斯言。那純然是一份從骨子裏透出的儒雅,一站上講臺,便把同學們給鎮住了。文學作品賞析只上了一學期,屈指數來,他只給我們上了八節課,先後賞析了四首作品: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薑夔的《暗香》和《疏影》、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每講解一首詩詞,必先以極富磁性的嗓音吟哦一遍,聲情並茂,抑揚頓挫,令人心神為之一爽,有如沐和風、如汲甘霖之樂。在講解之餘,為了引領同學們體味詩的音樂性,又播放了《暗香》、《疏影》兩首古琴曲,系薑夔專門為這兩首詞所配,曆千百年而傳唱不衰。只聽見清絕、空靈的曲調輕輕蕩漾開來,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腦際隱然浮現出壹幅踏雪尋梅的畫面。聽他談詩,誠然是壹件賞心樂事。他有一手好板書,一律豎行右起、繁體行草,頗具遒勁秀逸之致,所謂“飄若浮雲,矯若驚龍”是也。下課後,面對一幅精妙的書法作品,每常舍不得拭去。於同學們而言,在聽覺之外平添了一份視覺享受,誠所謂耳儒目染。最後一堂課,他講完《過洞庭》之後興致大好,用張孝祥和杜甫的詩句集成壹聯:“表裏俱澄澈,心跡喜雙清”。吟畢,順手拿起粉筆疾書於黑板上。此聯的特別之處,照我的私見,它一方面昭示了先生的澄明之境,另一方面,想必也蘊含了他對同學們的某種期許。三十年光陰彈指而過,我至今猶記得他在黑板上筆走龍蛇的背影。 孫玉石老師專治現代文學,尤以《野草》研究享譽學界。依稀記得他也給我們上過“文學作品賞析”,講授現代散文、詩歌部分。我對他的印象是個兒不高,壯實,穿著一件深藍立領拉鏈毛衣,外罩一件藏青大翻領毛呢大衣,裹一條灰色短款圍巾,戴一頂條紋鴨舌帽,頗有雍容端莊之態。仔細想想,大概是由於身兼系主任使然,加之沈默寡言笑,看起來令人不敢親近。幾堂課下來,和他有了近距離的接觸,才知道,他並沒有同學們想象的嚴厲,反之,是一個極其平易可親的人,借用古人的說法:“望之儼然,即之也溫”。布魯姆嘗謂誤讀無處不在,實非虛言。外表冷峻內心溫厚的他講課細密而有條理,精到而有內蘊,不著壹句廢話,因此,最是貨真價實。以“咳唾成珠玉”喻之,亦不為過。及至大四上學期,因為對“九葉詩派”有些興趣,我又選修了他的“現代主義詩歌流派”。他對現代詩諸流派,舉其犖犖大者,如湖畔派、新月派、象征派、現代派、七月派、九葉派等等,論之極詳。以我有限的聞見,真可說是眼界大開,有壹種發現新天地的喜悅。此是後話,表過不提。“文學作品賞析”上到中途,他臨時接到任務赴日本作短期講學,遂請他的研究生導師、也就是我們的太老師王瑤先生代為上了兩堂課。 在一瞻老先生風采之前,我對這位朱自清先生的及門高足、中國新文學史研究的開山祖師神往久矣。我入校的時候,老先生年事已高,極少給本科生上課,是以只聞其名而未曾一見,對他的印象僅止於那部《中國新文學史稿》。許是親炙大師的興奮,同學們都早早地端坐在教室裏。正巧那天,我坐在靠窗的位子,遠遠望見一位長者騎著自行車從圖書館方向疾馳而來,在壹教門口飛身下車。俄見老先生叼著煙鬥,氣定神閑地步入教室。我還清晰地記得,他穿了一身藍布中山裝,雖然樣子有些老舊,倒是十分整潔。他朝臺下約略掃視了一眼,表情極其清淡,幾乎沒有任何開場白,便立刻切入正題。那天講的是《野草》中的“過客”形象,未帶講稿,也甚少板書,想到什麽便講什麽,天馬行空,任其所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為了佐證“過客”意識,提及了魯迅先生另一部作品中的壹段話:“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裏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墻壁,壁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其時老先生身子骨尚十分硬朗,談論風生氣色好得很,站著上完了兩堂課。孰料未及兩年,竟然傳來了他在上海華東醫院撒手西歸的消息,令人希噓不已。 “中國古代文學史”也是專業必修課之一種,從大二開始,一連上了四學期,由四位老師擔綱教授,不折不扣是一門重頭課。四位授課老師根據各人的學術專長,每人講授一學期。呂乃巖老師講先秦兩漢,葛曉音老師講魏晉南北朝,周先慎老師講唐宋,沈天佑老師講元明清。老師固能各顯所長,學生也樂於轉益多師,各得其所,豈不妙哉。據我的觀察,大凡治文學史者,浸淫原典史料的時間愈久,愈易涵養獨特的精神氣質。想來是受研究對象影響所致,四位老師性情迥別,趣味殊異。就我印象所及,呂老師樸實無華像古詩十九首,葛老師人淡如菊像陶詩,周老師雅人深致像宋詞,沈老師不拘小節像明清話本,良有以也。在此之前,大一那年曾上過袁行霈老師的課,之後,在離校之際曾以同鄉後進的身份往陳貽焮老師朗潤園的府上請益。這是我初次見到陳老師,飽滿的面孔,淳樸而溫厚。兩位老師都以治中國古典詩詞而名於時,治學重心各有不同,各擅勝場,氣質秉賦亦大異其趣。借用“清新俊逸”形容袁老師、“沈鬱頓挫”形容陳老師,庶幾近之。王爾德有壹句名言:“生活模仿藝術”,此話雖說是跟亞裏士多德唱反調,實有至理。 大二必修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滿以為是錢理群老師主講,哪知秋季開學後得知是唐元老師,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在記憶中,他又高有瘦,兩腮幹癟,嘴角下垂,頭頂禿得發亮,穿著一身卡其布中山裝,皮鞋永遠蒙著壹層塵埃。我約略知道他家住木樨地,總是騎著半舊的永久牌自行車到三教上課。他講課一字一句說得慢極了,聲音很小,很細,而且,不時低下頭看講義。照我看來,無非是照本宣科地念一遍,如斯而已,簡直沈悶透頂,所以,越聽越覺得興味索然。環顧前後左右,幾乎無一例外,都是一副懨懨欲睡、呵欠連連之狀。他在課堂上開列的必讀書目,除去張愛玲、沈從文的若幹作品,我多半不曾讀過。指定的參考書尚且如此,則遑論其他了,真應了魯迅先生那句廣被引用的名言:“中國書一本也不必讀,要讀便讀外國書”。最令我驚異而又印象最深者,乃是他的煙癮。下課鈴聲一響,輒見他慢吞吞地合上講義,施施然步出教室,從上衣左邊口袋模出一盒大前門,漫不經心地抽出一支點燃,面對一縷裊裊上升的青煙,左右顧盼,意態悠然,不時將脖子扭幾下。第二支煙還沒抽完,忽然鈴聲響了,他似乎意猶未盡,巴答巴答猛吸兩口,才萬般不舍地摁熄煙頭,躞蹀步回教室繼續上課。 黃子平老師以文學批評見稱,主講“中國當代文學史”。他那時候正和錢理群、陳平原一起,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概念,有“燕園三劍客”之稱。我在課堂初次見到他,暗自驚訝於他的長相酷似相聲演員馬季,連笑起來一臉和善的神態都如出躞蹀轍。我最記得他每次走進教室,第躞蹀件事就是從雙肩包裏掏出一大堆參考書,變戲法似地在講臺上一一攤開。不消說,都是當代文學必讀的經典之作,大抵小說居多,令人羨煞。他講課沈穩,不動聲色,卻也不失機智、幽默。他在課堂上留下了許多流傳甚廣的名言,如“深刻的片面”、“創新的狗追得我們連撒尿的功夫也沒有”等等,話雖淺白,寓意深遠,讓人忍俊不禁甚至捧腹大笑。如今回想起來,仍覺有趣。確實,單是這種回味,亦不失為壹種珍貴的享受。他的考試方式也別出心裁。學期終了,循例要舉行期末考試,他出了一個大題目,叫大家把學習當代文學史的心得寫下來。同學們感到十分新奇,一時興奮不已,故而答得格外認真,也格外投入,以至兩個小時的時間仍覺不夠用。北大提倡自主、自立,注重獨立見解甚於考試成績。曾幾何時,在大二那個無比漫長的暑假之後,突然聽到他遠走美國的消息,心中悵然若有所失。 聽過李思孝老師的“西方文論選”和“近代歐洲文藝思潮”兩門課,給我印象最深的,倒不是他所講的內容,而是他令人發噱的奇特發型。他看似不過五十來歲,頭頂禿得厲害,左邊幾綹頭發留得長長的,稀稀疏疏而又服服帖帖地橫到右邊,躞蹀望而知,是要遮住光禿禿的腦門,俗稱之為“地方支援中央”,此乃當時禿頂男士最流行的發式。他身材魁梧,方額廣頤,是頗為壯碩的一個人。上課時喜歡把雙手撐在講臺上,嘴角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西方文論選”是大二上學期的選修課程,由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講起,至精神分析學、西方馬克思主義、結構主義為止。他博極群書,古今中西文藝理論造詣甚深,口才又好,三言兩語的就把那些枯燥乏味的理論講得引人入勝,頗見精彩。選修“近代歐洲文藝思潮”則是大四上學期的事。於今想來,大約是因為畢業在即,不暇顧及上課。雖然忝列門墻,一學期中難得見老師幾次面。至於課程的內容,既曰文藝思潮,不外乎古典主義、啟蒙主義、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現代主義,諸如此類,術語倒是記住了幾個,餘者則了無印象。 我讀中文系的時候,除去中國文學史,還學了俄蘇文學史、歐洲文學史。大三上學期,先是學“俄蘇文學”。任課老師嶽鳳麟老師是壹位譯著甚夥的翻譯家,一身齊整的深褐色雙排鈕列寧裝,配搭一條灰圍巾,氣度自是不凡。因為此前讀過他譯的葉賽寧,對他也算聞名已久,聽他的課格外有壹份親切之感。不知是不是研究馬雅可夫斯基之故,他上起課來神閑氣定,聲震屋瓦,最適合朗誦那些鏗鏘頓挫的階梯詩。他在臺上說得興會淋漓,大家在臺下聽得津津有味。如今想想,他的課確實有一種引人入迷的魅力。迨至大三下學期,緊接著學“歐洲文學”。老師的名字早已忘卻,甚或從來就不知道他的名字。據我的同學李廣利回憶,似乎姓陳,待考。他四十歲左右年紀,長得魁偉挺拔,豐神俊朗,大背頭梳得一絲不亂,穿一件淺藍豎條紋襯衫,筆挺的背帶褲加上照人的黑皮鞋,翩翩風度壹時無兩。他口才奇佳,那些古希臘神話由他講來恍如身臨其境。關於這一點,李廣利同學補充了壹段史實:“有壹天他講宙斯多麽好色,只聽他嘴裏說著‘宙斯一下子撲過去’,他自己也像是在扮演宙斯似的,兩眼欲火熊熊,‘一下子’就撲到了第壹排的女生跟前,頓時激起一片羞答答的幸福的驚呼。”惜乎少不更事,渾然不知荷馬史詩、《神曲》、莎士比亞、拜倫、雨果、巴爾紮克、托爾斯泰、羅曼·羅蘭究竟有甚麽好,在讀了陳琨的《西方現代派文學研究》、袁可嘉的《外國現代派作品選》之後,壹頭紮進艾略特、裏爾克、卡夫卡、普魯斯特、喬伊斯、福克納、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羅伯·格裏耶、昆德拉,唯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是尚,對十九世紀之前的歐洲文學終究不甚了了,如入寶山空手回,至今引以為憾。 張少康老師一派古君子之風,溫柔敦厚,為大三學生開授必修課程“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在我的記憶中,他五十歲光景,身材頎長而挺直,顴骨微凸,兩頰瘦削,頗可見出幾分仙風道骨。六朝人所謂“望之若神仙中人”,正是他最恰切的寫照。他學問好,課也講得有趣味。上課時不帶講義,甚至沒有壹張卡片,步上講臺便滔滔不休地講下去,猶如長江大河壹瀉千裏,有一種瀟灑自如、汪洋咨肆的氣勢。考證則詳悉、精審,論述則深透、嚴密。無論闡發“詩言志”,探究“大音希聲”、“得意忘言”,縱論《文心雕龍》、《詩品》,解析《人間詞話》,皆能入乎其內,出乎其外,新見和勝解層見疊出。借用古人的一句話:“信手拈來,皆成妙諦”,乃當之無愧。他說得盡興,不亦快哉,大家也都聽得入神,津津若有餘味。他的板書跟袁行霈老師有異曲同工之妙,從來都豎寫、繁體,亦如袁老師那般骨韻俱勝,雋逸得令人絕倒。古人有“字如其人”之說,西漢文學家楊雄曰:“言,心聲也;書,心畫也。”板書易見性情,殆無疑義。說來慚愧,早年浮躁淺薄,只知道追逐時髦理論,崇拜學術明星,對於中國傳統學術反倒輕視疏忽了。當時只道是尋常,失去後方始懂得珍貴,這是後話了。 注重風度儀表,在我見過的中文系老師當中,曹文軒老師稱得上首屈壹指。也許堪與他媲美的唯有袁行霈老師。他衣履整飭,西裝領帶胸針袖扣考究得不得了,皮鞋亮得可以鑒人。往講臺上一站,自有一種玉樹臨風之致。我在大一曾旁聽他的“中國八十年代文學現象研究”一課,除了本系同學而外,外系的學生也慕名來“蹭課”,大教室坐得滿滿當當。不用說,壹定是女生居多。平心而論,風雅的談吐,俊朗的外貌,兼具作家和學者兩種身份,成為女生傾慕和景仰的偶像,令眾多粉絲為之癡迷、尖叫,這也就不足為奇。他的本職是當代文學,卻在大三上學期開了一門名為“思維論——對文學的哲學解釋”的課程。顧名思義,可知是從哲學的角度探討文學思維。本以為選這門課的女生應當少之又少,實則大謬不然。記得上課是在文史樓一層壹間可以容納將近兩百人的階梯教室,令人訝異的是,前排悉數被捷足先登的女生占了,男生只能敬陪末座。他腹笥充盈,學識豐贍,深諳西方科學哲學,言必稱維特根斯坦、波普爾、伽達默爾,即令感覺、語言、知識這些抽象的哲學命題,也能講得有聲有色,令同學們沈醉其中不想下課。 在中文系,張頤武老師是以前衛批評家的姿態出現的,不過那時候初露頭角,不如今天這般引人注目,“張後主”的綽號尚未叫開。那時他碩士畢業未久,仍住在民院父母家。有壹陣子,我經常見到高大健壯的他騎著二八自行車,穿著白襯衫,背著碩大無比的黑色雙肩包,行色匆匆地趕往圖書館、五院或一教,頗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意味。他的文章我在圖書館四層的期刊閱覽室讀過不少,委實“髦得合時”,每每領風氣之先,叫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大三上學期,他開了一門十分新奇的課程:“當代實驗文學”,同學們興趣甚濃,故而選修的人不少。他學問淹博,辯才無礙,成天將後現代、後殖民掛在嘴上。話匣子壹經打開,好似懸河瀉水,一古腦兒湧現出來,一發不可收拾。他從拉康、福柯、德裏達羅蘭·巴特講起,一直講到馬原、洪峰、殘雪、蘇童、餘華、格非、葉兆言、孫甘露、北村,手也舞之,足亦蹈之,激動忘形到了旁若無人之境界。倘若不是下課鈴響,端的欲罷而不能了。不妨套用他本人的用語,這叫做“語言的狂歡”。忽忽已三十年了,他在講臺上眉飛色舞、唾星四濺的情景仍曆曆如在目前。剛入學那會,他給我們當過壹段時間班主任。也許是為了表示盡忠職守,他每隔一兩禮拜必上學生宿舍挨個巡視壹番,進門第一句話便是:“沒出事吧?”同學們垂手恭立,以為要訓話。誰知他並不入座,站著跟大家寒暄數語,旋即興辭。臨出門前不忘叮囑一句:“千萬別出事!”沒多久,班主任突然換成了商金林老師,想必是我們蹺課、酗酒、鬥毆,他被系裏問責了。 選修溫儒敏老師的“京派小說研究”這門課之前,在比較文學所舉辦的一個暑期講習班上,曾聽過他的幾次課。內容早已忘了,卻從此記住了他朗目疏眉、白白胖胖的模樣。他穿壹件巧克力色格子襯衫,套一件深灰色燈芯絨便裝,圍一條黃底棕方格羊毛圍巾,一派五四文人的儒雅。他說話的語調極溫文,臉上掛著壹絲親切的笑容,藹然而又嚴肅,冷靜而又熱忱。興致好時,喜歡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空中比劃,這幾乎成了一個招牌動作。他講課條分縷析,一板一眼,卻又不失靈動、活潑,不讓人覺得枯燥、生澀。暑假過後,到了大四上學期,他又給我們開了一門課“現代文學批評史”。他和錢理群及吳福輝合著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我在圖書館二層的文學圖書借閱室約略翻了一過,坦白地說,印象不深。當時年少識淺,盲目崇洋,念茲在茲的是西方現代派,對本土作家、批評家多少有些忽視。雖則聽了兩個學期,除了記住了周作人、廢名、沈從文、李健吾、朱光潛、梁實秋等幾個名字,他們的小說或文學評論,多數未曾讀過,對京派小說和現代文學批評的了解僅止於皮毛。每念及此,輒覺汗顏。 王嶽川老師專攻文藝理論,古代現代中土外國涉獵廣博,對後現代主義研究尤深。美學熱流風餘韻影響所及,我曾經一度偏愛文藝理論,不過那時候可供選修的課程“多乎哉,不多也”。我一共選過他兩門課,一門是“現代西方哲學詩學”,在大三下學期。一門是“文藝美學”,在大四下學期。其實,在選修“文藝美學”之前,業已修滿規定的學分,因此,那也是我在大學最後一學期堅持修讀的唯一的一門課。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位既熱心又親切的老師,臉上永遠掛著招牌式的微笑,穿一套挺括精致考究的鐵灰色西裝,一身溫文,一身爾雅,一派謙謙君子風度,和藹若朋友然。他上課十分投入,最為引人入勝,教室裏屢屢滿座,同學們聽得興味盎然,絕少走神或交頭私語。還記得當時作家班跟我們壹同上課,逃課對他們來說是稀松平常之事,唯有這兩門課,出勤率為百分之百。別看他們年紀比老師還大,一個個都如同小學生一樣專心一志。回想當初,他也是我本科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說起來,程門立雪自然不曾有過,謂之受業弟子,尚不離譜。那時的中文系,大四下學期開學後,就得准備畢業論文題目,並請壹位老師指導。大約是在寒假過後開春的時候,他邀約幾位同學到北太平莊的寓所餐敘,順帶討論論文。他親手做了一大桌菜肴,盛情可感。我們欣然就席,大快朵頤。餐畢,趁酒酣耳熱之際,大家圍成一圈,天南地北相談甚歡。那天,我們方知他是一位多才多藝的人,拉二胡,彈鋼琴,俱所擅長,還寫得一手好字。 張京媛老師在美國康奈爾大學修得了博士學位,被別具慧眼的樂黛雲老師延攬至比較文學所。在選修“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之前,我對她略有所聞,但知之不詳。她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個兒不高,瘦瘦小小,外表絲毫不起眼,可說平常又平常。她每次上課都穿著一襲素凈的職業裝,留壹頭運動短發,幾絲劉海從前額垂下,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眉宇間透著冷靜和理智,絕無一絲溫柔與婉約。她談吐幹脆而利落,簡截了當,講得一口純正的京片子,間或夾雜一兩句英文單詞。她學問博通,熟讀現代西方理論學說,英文水平亦很高,滿腦子的新名詞新術語新理論。難得的是,她對這些理論下過一番研究功夫,有她自己一套獨特見解,不像有些學者,只是淺嘗,拾人唾餘而已。她對於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來龍去脈,句梳字櫛言之甚詳,尤其是,論及英美學派和法國學派,為我聞所未聞。在上課之餘,仍然意猶未盡,又將她在雜志上發表的文章搜羅殆盡,花了幾個深宵一一拜讀,大多涉及西方最時髦的批評理論,諸如女性主義、新曆史主義、後殖民理論,不一而足。有甚多高深之處,以我的天資和學力而言,未必能把握其精妙於一二,自然更談不上窺其堂奧了,而對她的崇敬之情也就與日俱增。 大三下學期選修“中法文學關系”,由孟華老師授課。她是法國索邦大學博士,畢業後受邀到比較文學所任教。時至今日我仍記得,她四十出頭,面龐清秀,眼神柔和明亮,臉上浮著含蓄而內斂的笑容。一頭烏發左右分梳,紮成中分低馬尾,額前不留一絲劉海。著一身當年流行的靛藍色立領外套,搭一條藍灰小方塊披巾,襟上別著一枚水晶胸針,穿一雙黑色一帶布鞋。淡妝素抹的她舉止端莊、嫻雅,頗有林下風致,令人屏息驚艷,稱之為古典美人,亦無不可。她說話疾徐有致,實在悅耳極了,聲音之婉轉、清脆,用珠圓玉潤四個字來形容,絕非過甚其詞。細究起來,課程名之為“中法文學關系”,不免有點牽強,實際只限於伏爾泰與中國文學的關系。她當年主修比較文學,博士論文是“伏爾泰與中國”,對這位十八世紀的啟蒙大師,了如指掌。她講課極其細膩而周至,搜集的材料亦繁富,可謂巨細無遺,典故、趣聞隨手拈來,教室裏不時發出會心的笑聲。而最令大家感到奇妙的,莫若伏爾泰那部取材於《趙氏孤兒》的悲劇作品《中國孤兒》,經由她娓娓動聽的敘述,似乎一下子鮮活、生動起來,煞是有趣。上她的課不是受教,乃是一大享受。 戴錦華老師是位女性主義者,連衣著打扮也偏硬朗。馬尾辮、黑色西裝、米黃色風衣,予人的印象格外幹練利落。她的本職是北京電影學院,到比較所兼課,主講“電影理論與文學”。除了中文系學生之外,許多外系同學也來旁聽,電教階梯教室經常爆滿。她思維敏捷,口才辯給,長於用書面語,語速迅疾不啻機關槍。頃刻之間,各種複雜的歐化長句、摩登的術語、艱澀的隱喻和象征,劈裏啪啦火力全開,精准、犀利、咄咄逼人,給人以目不暇給之感。當然,可想而知,同學們任是正襟危坐,全神貫注地聆聽,若想跟上她的快人快語快節奏,旬非易事。她對當時風行一時的後現代理論情有獨鐘,張口閉口不離符號學、敘事學、精神分析學、意識形態批評,聽來如墮五裏霧中。以我所知,除了張頤武差可比擬,中文系大概無人能出其右。當然,最津津樂道的還是拉康的“鏡像理論”、蒙太奇和長鏡頭。上她的課鮮有機會打瞌睡,蓋多半時間會播放外國原版電影。大家在臺下醰醰有味地觀賞,她在臺上一邊來回踱步一邊滔滔不絕地進行“文本細讀”,情形頗為有趣。不過,這也有一個壞處,總是不能進入劇情,而無法從容欣賞。不知道這算不算布萊希特所謂的“間離效果”。課間休息時,她照例點燃一支細長的MORE,向空中吐出一個渾圓的煙圈,優雅得無以複加。用句後來的時髦詞兒,簡直酷斃了。 當年北大允許跨系選課。大三下學期,我選修了哲學系開設的“薩特哲學詩學”。當時選這門課的人甚少,多為哲學系學生,只有我一人是中文系的。我已記不起老師的尊姓大名,只記得他身著一件舊的灰色中山裝,有敦厚的面貌和略顯低沈的嗓音。我依然記得,他從《存在與虛無》講起,光是解釋“自在的存在”和“自為的存在”,就足足花了好幾堂課的工夫,進度甚緩。為了幫助同學們了解概念源流,便寫板書,各種人名和術語,法國人用法文,英國人用英文,德國人用德文,自然也有古希臘文、拉丁文。我對這些拼音文字可說是一無所知,聽起來簡直比天書還要困難。不過既已選修,只有硬著頭皮聽下去,舍此之外別無他途。至今想起這門課,猶有餘悸。幸而最後還是戰戰兢兢地通過了考試,拿到了寶貴的學分,也算是有驚無險。驚魂甫定之後,我又跑到哲學系旁聽陳嘉映老師講海德格爾。經此教訓,這回不敢正式選課。我裝模作樣聽了兩節課,果然一頭霧水,不知所雲,便趕緊溜之大吉了。 陳平原老師是王瑤先生的嫡傳弟子,言談舉止頗有些民國範兒,許是潛心研治現代文學,長年儒染線裝學問,熏過導師煙鬥才有以致之。他學識淵博純正,才具練達,兼擅學術研究和隨筆寫作,尤善北大掌故,識見與文筆俱佳。大四上學期,他開授“中國小說類型研究”壹課,羅列了英雄傳奇、曆史演義、神魔小說、公案小說以至風月傳奇,不壹而足。而講得最多、最有趣的當然還是武俠小說。舉凡唐宋豪俠小說、清季俠義小說、現代武俠小說,均有所論列。於今還記得,他特別喜歡一邊悠閑地踱著方步一邊上課,很蕭然很散淡的樣子,以一貫從容舒徐的語調,侃侃而談武俠小說的前世今生。他講課的方式乃是即興閑聊,說得高雅一點,有如二三知己聚在一起圍爐煮茗,不拘形跡地清談,最有名士情調。依我之見,桑塔亞納所雲:“雄辯滔滔是民主的藝術,清談娓娓的藝術卻屬於貴族”,指的正是這種清淡、閑雅的趣味。他喜歡用設問句,往往先發問再作答。或許這種自問自答,最能誘發大家的思考,固然是可激賞、可倡導、可遵行的。他最常說的一句口頭禪是“諸位”,每隔三五句就要冒出,聽著有一份特殊的親切,教人不由得聯想到古代的書院。我常常在想,他對章太炎的開堂講學,一定心向往之。多年後讀到他的大作《千古文人俠客夢》,每有會心處,有如置身教室之中,再度聆聽他講課,令人恍然有時光倒流之感。這或許就是克裏斯蒂娃所說的“互文性”效果。 樂黛雲老師以開拓並引領比較文學研究而蜚聲學界,卓有建樹。十六歲上大學、四十歲自學英語、五十歲“留學”哈佛,她的勵志故事最為同學們所樂道。我在北大讀書那幾年,比較文學所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主辦學術沙龍或講座,邀請海內外知名學者蒞臨演講。我對於新潮、前衛的文化和文學理論頗有興趣,只要逮到任何旁聽的機會,當然不會輕易放過。那段時間親聆的海外學者,約略記得有斯坦福大學的劉若愚、加州大學的葉維廉、哈佛大學的張隆溪。借用目下的流行語,都是遐邇皆知、頗難一見的“大咖”。也許還有別的,已無從稽考,此乃題外話,按下不表。留在記憶中的,是她在臺上臺下忙前忙後的身影。行事之果決,精力之充沛,誰能想象她已近花甲之年。大四上學期,我選了她的“比較文學原理”這門課。如今我還記得,她第一天上課時,穿的是一件藍灰方格翻領短袖T恤,配一雙白帆布鞋,齊耳短發襯著雍容有致的笑容,劉海卷在額前,眼中閃著熱情的光芒,其舉止容儀,儼然名門閨秀風範。她系出世家,家學淵源深厚,真所謂博通今古,淹貫中西。無怪乎她在講臺上口角生風,妙語、警句不招自來,確有壹種熟極而流的功力。同學們直聽得醍醐灌頂,心動而神往,欽敬之忱油然而生,順理成章地成了她的粉絲。時隔經年,她到底講了什麽,已經忘記得一幹二凈了,倒是她的風度與口才,至今印象猶存。 甫一入校,一位高我一屆的同鄉以過來人的身份一本正經地教導我:“在北大,妳不用上什麽課,光聽講座就夠了。”餘生也晚,進北大時,八十年代將近尾聲,那確是一段如火如荼如歌如詩的鍍金歲月。我躬逢其盛,當然是幸運的。不過這種幸運,多年以後我才明白。 那時候在學生中最叫座的首推錢理群老師,受歡迎的程度,比之超女、跑男也不遑多讓。細想起來委實是一件遺憾之事,他在中文系任教,我們這屆同學卻沒有機會選修他的課程。初見錢老師,如果沒有記錯,是慕名去聽他講魯迅,主題是“反抗絕望”,地點在二教。大階梯教室裏三層外三層擠得水泄不通,無論講臺之下、臺階之上,門口,走廊,甚至窗臺上,滿坑滿穀都是坐著、站著的人。幾名同學在前面替他開道,左沖右突,最後總算擠上了講臺。他年紀不過五十出頭,卻已過早禿頂,矮矮胖胖,穿壹件半新不舊的深咖啡色燈芯絨夾克,領口和袖口皆已磨得發亮,滿是皺痕,似乎幾個學期不曾熨過,淳樸得如同一位老校工。說實在的,這個第一印象,與其青年導師的名頭相去不可以道裏計,套用一句當時流行的術語,完全超出了本人的“期待視野”。然而,一俟講座開始,他的表演天賦立刻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那的確是一場全情投入、逸興揣飛的演講,興之所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真是神乎技矣。時值隆冬,窗外奇冷無比,他不時停下來掏出手帕揩拭熱氣騰騰的腦門。一邊擦汗一邊憨厚地咧著嘴微笑,臉上略帶歉意。臺下的同學被徹底征服了,全場屏息凝神,鴉雀無聲,連他揩汗的動作都顯得意味深長。我至今仍記得他在講臺上那種幾近孩童似的表情。 厲以寧老師鼓吹股份制,不遺餘力,被戲稱為“厲股份”,頗為名副其實。第一次聽他的講座,忘了是在二教還是在文史樓。總之,是一間大階梯教室,不用說早已人滿為患,連連窗臺、過道也坐滿了聽眾,其盛況用觀者如堵來形容,堪稱確切。隱約記得那天天氣乍暖還寒,他穿著一身不大合體的灰夾克,敞著領口。眼鏡摘下又戴上,戴上又摘下,如斯反複。當講座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也許是因為感染了會場的熱烈氣氛,不知不覺間額角沁出了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外套拉鏈壹拉到底,敞開衣襟,露出裏面藏青色的尖領毛衣。這件毛衣著實太舊,式樣也太老了。衣著之簡單、之樸素,令同學們深為驚異。當晚的主題是價格改革,也是當時關注度極高的熱門話題。在那壹段時間,他研討、激辯、呼籲價格改革,可謂力排眾議。是晚出現頻次最高的關鍵詞是“闖關”,至少不下十數次。其言也諄諄,其情也切切。他對改革前景的擔憂,當然遠不止此。比如在分析雙軌制的弊端時,倒買倒賣也好,權力尋租也好,他往往不憚其煩,重複又重複。又比如談到“失業比通貨膨脹更可怕”,不但各種數據脫口而出,還立即收住了臉上的笑容,聲調愈來愈高亢,手勢愈來愈急促,現場聽眾無不為之動容。 我在北大上學時,五四文學社每年都舉辦未名湖詩歌朗誦會,乃是詩歌發燒友們一年一度的節日。初瞻心儀已久的謝冕老師,是在入校不久舉行的一場詩歌朗誦會上,地點在辦公樓禮堂。若說印象,最深的莫過於他身上濃烈的詩人氣質。記憶之中,他廣額豐頰,目光炯然,穿一身漿洗得有棱有角的白襯衫,袖口卷起,顯得分外精神抖擻。他聲音宏亮,略帶閩南腔的普通話饒有感染力,令人為之神旺。他對文學懷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熱忱,只要談及詩歌,一下子神采飛揚起來,興致格外勃發,笑聲格外爽朗,歡快中透著孩子般的單純與天真,所謂“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是也。整篇演講都是詩的語言,卻又不乏智性的閃光,總有那麽幾句話足以耐人尋味。學者的睿智和詩人的激情在一個人身上並濟、交融,確乎奇妙。我有時偶發奇想,倘若缺少了謝冕,北大的天空是否依舊如此迷人和豐富。 陳鼓應老師是哲學系客座教授,對老莊哲學用力甚劬。他著有《老子注譯及評介》、《莊子今注今譯》等書,我至今仍保存著。聽他講“莊子的藝術人生”,仿佛記得是在二教,偌大的階梯教室照例座無虛席。興奮期待中,冷不防有人喊了一聲:“陳老師來了!”幾百雙眼睛齊刷刷地投向門口,但見戴一副金邊眼鏡、著一襲青布長衫的陳老師步履穩健地登上講臺。坐定之後,略微抖了抖衣袖即開講。他講話的聲調低沈、徐緩,一派恂恂儒雅的名士風範。演講時不用講稿,除了幾張卡片,可以說是身無長物。他縱談莊子的人性理論,可說是如指諸掌,雋言妙語且不必說,旁征博引的功力更是不同凡響,不時大段大段地背誦《莊子》原文,教人歎為觀止。他的經曆也頗為傳奇,是方東美、殷海光先生在臺大哲學系執教時的得意門生,畢業後在臺大擔任教職,因支持校園保釣運動而遭致校方解聘,曾一度被當局限制入境。 大學四年,有過一段彌足珍貴的偷聽經曆。記得是在大三暑假,中國文化書院和中文系比較文學所聯合舉辦了壹期中外文化比較講習班。學員來自四面八方,以大學老師居多。我適逢其會,堂而皇之混跡其中,昂首闊步,略無愧色,居然一路放行,未受任何盤查。當時授課的老師,現在我還記得,有季羨林、張岱年、任繼愈、金克木、楊周翰、李澤厚、龐樸、餘敦康等諸位先生,皆極壹時之選,而印象至深是季羨林先生講授的“中印文化關系”。彼時的季先生年屆耄耋,穿著一身深藍色滌綸中山裝,足蹬黑面圓口布鞋,高高瘦瘦清爽極了,渾身透著久違的古風。記憶裏,他講課時腰板筆挺,神情分外端詳,舉止分外從容。每講完壹堂課,都親手將黑板擦拭幹凈,然後揀一個靠門的座位坐下,壹面休息壹邊跟大家聊天。他談中西文化,談北大掌故,談留德趣事,談治學心得,談讀書方法,說說笑笑開心得很。他作古正經地說,如今已垂垂老矣,還不准備死,希望活過一百零八歲。他引了馮友蘭先生贈與金嶽霖先生的一副對聯:“何止於米,相期以茶。”接著解釋道,米者,米壽也,乃指八十八歲;茶者,茶壽也,乃指一百零八歲。他說這話的時候,嚴肅的成份多於玩笑的成份。他說,不喜歡平平淡淡過養老日子,准備研究糖史,還計劃撰寫一部回憶錄。他半開玩笑地對大家說,在北大老教授排隊去八寶山的隊伍中,他還不算第一,也不算最後,但堅決不加塞。一番話引得大家笑不可仰,他在笑聲中開始講下一堂課。這的確是我北大生涯中最奇妙的一段經曆。 楊文利,男,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長期從事媒體工作,曾在《星星詩刊》、《文匯報》等報刊雜志發表過詩歌、散文作品若幹。 本期《新文學》文章由編委陳愛英女士選輯 新文學社《新文學》雜誌編輯部 社長、主編林靜 編委會 王立新、王芳聞、王建平、王恩榮、卞啟立、王傑(兼法律顧問)、王新琳、王榮發、石京生、白寶良、伊夫、朱立業、朱淑文、江海清、李一、李本(兼法律顧問)、佘正斌、吳大華、吳永彤、何均、沈健、李悅嶺、李虛白、吳越、吳朝陽、宋富盛、李慶華、怡凡、林靜(山東)、修中河、修坤、秋葉、洋闊、徐平、陳金茂、陳昌潤、陳博正、秦溯之、陳愛英、馬照雲、陶志強、陶發美、曹浩、鹿高攀、張延昭、張亞軍、張思永、雁西、程路禹、程勰、董賀、董艷、葉冰、葉春秀、黃慶宏、雷一鳴、楊青、楊華、楊貴平、齊佔海、蔡利華、蔡克霖、趙福治、趙進龍、鄧濤、導夫、劉克武、劉克清、潘建清、劉湘如、劉硯軍、劉泰初、瞿塘、嚴力、鬱序新(按姓氏筆畫排名) 名譽社長黃秋遠 名譽編委 黃秋遠、許秋斌、何強、武華安、曾慶佳、林輝、高岸、馮磊 《新文學》公眾平臺是創辦於年的新文學社旗下一份文學藝術類綜合性平臺雜誌,有八個欄目:1、詩歌(散文詩)2、詩詞(辭、賦)3、文章(散文、隨筆、雜文)4、小說、劇本、訪談5、書畫6、音樂7、藝術評論、理論8、翻譯。歡迎海內外文友、藝術家們慷慨賜稿。 《新文學》雜誌公眾平臺投稿郵箱 現代詩歌:lihua .北京治疗白癜风到底多少钱北京市治疗白癜风专科医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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