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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压缩四千万

  年初秋,南江省冶金厅。

  宽大的会议室里,四台落地式电风扇开足马力地送着凉风,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驱散屋子里的闷热以及浓烈的香烟雾气。二三十名老中青三代的参会者围坐在会议桌边,唇枪舌剑,连眼神里都带着凛冽的杀气。

  “中央的精神是非常明确的,必须压缩万美元的投资,这是没有价钱可谈的。浦江钢铁厂的项目,比你们重要十倍都不止,现在已经全面下马停建了。

  你们南钢的项目能够保留下来,已经是非常不错了,但预算必须大幅度削减,否则经委不可能进行投资!”

  说话的人,是国家经委冶金局预算处的处长郝亚威,这是一名30来岁的“少壮派”官员,在行业内素有“冷面阎王”的恶名。

  “郝处长,我们并不是在谈价钱,我们是在谈科学。南钢毫米热轧机项目,并不是为我们南江省一个省服务的,而是为整个国民经济提供热轧板材的。

  项目的预算也是经过了你们预算处审批过的,现在和日方马上就要签约了,你们突然要求削减预算,让我们上哪给你削去?如果你要削,那就先把我的工资削掉好了,我带着老婆孩子到你家吃饭去!”

  南江钢铁厂厂长郑传凯毫不示弱地反驳着郝亚威的要求,他今年已经50多岁了,在南钢当了10多年的厂长,在整个国家冶金行业里,也算是一个老资格了,敢于与京城来的官员真刀真枪地对垒。

  郝亚威冷冷地说道:“我凭什么管你老婆孩子吃饭?别以为你们南钢超标建小食堂的事情我不知道,谁吃不上饭,也轮不到你郑厂长一家老小吃不上饭。”

  郑传凯一下子被噎着了,郝亚威揭出来的这个料,还真是郑传凯的一个短处,至少能够让他找不出话来应对。

  可能从建国那时候起,国家就不断地要求企业不得建“楼堂馆所”,类似的通知隔三岔五,简直比女同志的生理周期还要频繁。

  而企业那边则根本就不把这类要求放在心上,哪家有钱的企业不会私下里建点小食堂、俱乐部、招待所之类的设施。

  建这种设施倒不是因为企业里的领导有多么贪图享受,实在是大家都这样搞,你的厂子里没有,就落了下乘了。

  再说,上级领导到你厂里视察工作,你没个小食堂怎么能让领导吃好喝好?没有个俱乐部怎么能让领导玩好乐好?

  南钢是南江省数一数二的大企业,中央部委的官员下来,也是经常要到南钢去看看的,所以南钢的这些招待设施又建得比其他企业要更高档一些。

  这样的事情放在平时也不算个事,可在讨论预算的时候,就能够成为一条把柄了。

  你有钱建豪华的小食堂,难道不能把新项目的预算压缩一点?你死死咬着说万美元压不下来,谁知道你是不是想拿着这些钱又去建个什么娱乐设施了。

  南江冶金厅的副厅长刘惠民出来给郑传凯解围了,他也是个老干部,已经快要退休了。到了这个岁数的人,脾气也就不会那么暴躁了,他轻轻咳了一声,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然后和颜悦色地对郝亚威说道:

  “小郝,一码归一码,南钢建小食堂的事情,其实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和这次热轧机的投资没有什么关系。老郑刚才的话,也是句气话,再怎么说,也不至于不发他的工资。

  我的理解呢,老郑的意思是说,引进热轧机成套设备的预算,是早就定下来的,而且也是有依据的。

  我们和RB的三立制钢所已经进行了将近半年的谈判,他们提出给我们提供的成套设备报价就是3.8亿美元,这已经是我们反复压价的结果。

  我们努努力,再压下一两百万美元,或许还有可能。但要一下子压掉万,这完全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嘛。”

  “除非我们降低设备标准,选择三立制钢所的另外一款毫米轧机,那么别说压缩万,就再压缩1个亿,我们也能做到,可是,国家经委能同意吗?”郑传凯在一旁插话道。

  郝亚威道:“这是不可能的,是冶金局经过反复斟酌选定的规格,如果换成,那么不等设备投产,就已经落后了,这样的引进对于我们来说毫无必要。”

  “那就是了,你又想要现代化,又想不出钱,有这么好的事情吗?”郑传凯又找回了底气,开始反攻。

  郝亚威道:“谈判的事情,冶金局可以再派人下来,协助你们和日方讨论。你们也可以再联系一下其他的供应商,看看能不能找到更低的价格。

  压缩预算是整个国家的统一安排,今年整个经济工作的重点就是关停并转一批投资大、见效慢的项目。如果南钢的轧机预算不能压缩下来,那么就只能采取另一套方案。”

  “什么方案?”郑传凯问道。

  “缓建。”郝亚威道,“推迟两年时间,等国家的经济状况好转了,再重新上马。”

  “这个恐怕不合适吧?”

  冶金厅长乔子远发话了,他没有直接和郝亚威沟通,而是看着坐在郝亚威身边的国家经委冶金局副局长罗翔飞,说道:“老罗,我记得你上次来的时候,跟我们说过,热轧机的上马是刻不容缓的。

  我还记得你说过,咱们国家一年光进口钢材,就要花费三四十亿美元,合着一天就是上千万美元的支出。如果因为少了万美元,就让项目推迟两年投产,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合算吧?”

  听到乔子远的话,郝亚威当时就想反驳,罗翔飞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微笑着对众人说道:

  “刚才乔厅长说的情况,是事实。咱们国家的钢铁生产技术严重落后,用中央领导的话说,叫钢不成材,材不合用,每年都要花费大量宝贵的外汇从国外进口钢材。

  正因为如此,国家才下决心引进一批钢铁项目,其中也包括了咱们南钢的热轧机项目,这个决心是不容置疑的。

  但是,大家也清楚,咱们国家现在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困难,前几年铺的摊子过大,资金严重短缺。如果不能有效地压缩投资规模,那么人民的生活都会受到影响,后续的建设也无法得到保障。

  在这种情况下,国家果断下马了一大批项目,包括前面郝处长说到的浦江钢铁厂,为此我们还承担了向外方的巨额违约赔偿。

  南钢是国家经委重点保障的项目,经委方面也是希望这个项目能够按时投产,缓解国家的外汇紧张形势。

  但是,原有的预算肯定是不能保证的,压缩万,是郝处长他们经过认真计算的结果,国家只有这么多钱,你们不压,别的项目就要下马,这一点我想大家也是能够理解的。

  那么,现在对于我们来说,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挖掘潜力,争取把引进设备的资金再压缩万下来;

  二是暂缓这个项目,等待国家经济状况好转后,再重新启动。在两个选择之外,没有第三条路,大家不必再在第三条路上浪费时间了。”

  罗翔飞的语气十分平和,但话里的坚定意味,丝毫不比刚才郝亚威要弱。他是以冶金局领导的身份下到南江省来的,他的话基本上就代表着冶金局的最终意见,由不得乔子远等人怀疑。

  “这可真的很难办啊。”乔子远挠着头皮说道,同时把目光投向了冶金厅的副总工程师陆剑勇,“小陆,你是一直和外商谈判的,你说说看,有没有什么余地?”

  陆剑勇扶了扶近视眼镜,讷讷地发言了:“罗局长,乔厅长,其实我们在谈判的过程中,也了解过其他几家RB厂商的报价。

  三立制钢厂的价格,应当算是最低的了,我们即使再找其他家谈判,恐怕也很难把价钱压下来。如果冶金局方面一定要我们压价钱,那么我想只能从设备上着眼了。

  主轧线部分肯定是不能削减的,精整设备这方面,我们原来计划引进的是三条横剪切机组,分为薄板、中板和厚板,如果先只引进两条,把厚板线留到以后再引进,可以减少万美元左右。

  辅助设备的水处理、实验室、维修车间等部分,实在不行也可以先取消,用南钢现有的设施来顶替……”

  “实验室怎么能取消?”

  罗翔飞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南钢现有的实验室设备陈旧,无法适应新型热轧机的需要。届时生产线投产了,实验技术跟不上,生产出来的产品没有质量保障,这条生产线的效能就要大打折扣了。”

  陆剑勇苦着脸点了点头:“罗局长说得很对,所以嘛……”

  他说不下去了,其实他也知道,这种削减功能的做法是很不妥当的,实在是领导逼着他出方案,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

  乔子远看到会场上又出现了僵局,连忙站起身,假意地看了看手表,然后笑着说道:

  “要不,咱们大家先吃饭吧。天大地大,不如自己的肚子大,事情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够解决的,总不能饿着肚子想办法吧?”

第二章KBS-

  不管在会场上众人吵得多么厉害,一旦到了饭桌上,气氛就完全变了,变成一团和气,让人误以为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场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国家经委冶金局与南江省冶金厅之间算是上下级关系,平日里走动就比较多,大家互相也都认识,酒杯一端,什么恩怨也都融化在酒精里了。

  “老罗,你家丫头怎么样,上大学了吧?”

  乔子远陪着罗翔飞坐在首席,酒过三巡之后,开始拉起了家常。从级别上说,乔子远比罗翔飞还高半级,只是部委官员下来天生有级别加成,所以乔子远对罗翔飞还是恭敬有加。

  “刚考上燕京大学,学的是经济管理。我本来想叫她学冶金,她非要说以后搞经济建设,需要管理人才。也罢,女孩子嘛,学冶金也太辛苦了,由她去吧。”罗翔飞笑呵呵地回答道。

  乔子远赞道:“真不错,能考上燕大,那可实在是了不起。我家那个二儿子,今年只考上了南江大学。哎,老罗,你还记得吗,我们过去还攀过儿女亲家呢,现在看起来没戏了。”

  “哈哈,有戏没戏,你我说了可不算。”罗翔飞打着哈哈,儿女亲家这种话,也就是场面上说说而已,自家的女儿根本就没见过对方那个什么儿子,说是八竿子打不着也一点都不夸张。

  两个人说笑一通之后,乔子远压低了声音,问道:“老罗,这次经委的决心真的这么大?万,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

  罗翔飞摇摇头,道:“没有。这不是经委的决心,而是国家的决心。浦钢的背景比你们南钢不是硬多了,现在也是缓建,你们南钢能保留下来,已经是万幸了,如果你们不能把万压下来,估计财政部就先不干了。”

  “可是,万真的没法压啊。”乔子远叹气道,“如果是国内土建这部分,你们说压也就压了。引进设备这部分,我们说了也不算。

  那些小RB,你别看平时说话挺客气,说一句话鞠三个躬,可是遇到商业上的事情,那可真是一点都不含糊的。

  三立制钢所那个首席谈判代表,叫长谷佑都的,跟我们一见面就明确说了,友谊是长存的,合同是无情的,跟我们谈判的时候,合同里一个条款一个条款都抠得死死的,价钱上那更寸土不让。

  唉,也没办法,谁让咱们技不如人呢?人家可不就是想怎么捏咱们,就怎么捏咱们。”

  罗翔飞道:“设备方面,咱们就没有什么余地?比如有些不太关键的设备,可以考虑因陋就简,适当降低一些要求,这样怎么也能挤出几千万吧?”

  “这怎么可能?”乔子远道,“人家提供的是全套设备,咱们也说不清楚哪个地方关键,哪个地方不关键。这一套设备,光图纸就4吨多,咱们过去又没接触过,怎么去抓关键?”

  罗翔飞抓住乔子远话里的漏洞,追问道:“陆工不是冶金专家吗,他也说不清哪些地方关键不关键?他就没有对设备提出过意见?”

  乔子远道:“提了,当然提了。人家日方说了,这是他们在RB建的热轧生产线的全套图纸,是一个整体。如果要拆开来,未来达不到设计要求,他们是不负责任的。”

  “这纯粹就是讹诈嘛!”罗翔飞怒道,“他们有义务配合我们优化设备的,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唉,有什么办法,谁让咱们是发展中国家呢?”

  乔子远道:“中央部署引进这条轧机线的时候,就有过明确的指示,说一定要达到国外的先进水平。如果因为我们克扣了设备而导致生产线达不到设计要求,我们哪负得起这个责任啊。”

  “是啊,这就叫受制于人啊。”罗翔飞幽幽地接了一句,然后便陷入了沉思。

  ......

  午饭过后,罗翔飞一行又在乔子远的亲自陪同下,来到冶金厅的招待所午休。乔子远指示,把招待所最豪华的几个房间打开,让上级领导休息。

  郝亚威走进分配给他的房间里,看着那些超过标准的席梦思床、进口大彩电,也只能是摇头叹气。这就是现实情况,不是他吐吐槽就能够改变的。

  下午两点,会议重新开始,议题进入了如何压缩一部分功能,以及如何合理安排建设周期以保证预算得以实现的问题上。

  随着罗翔飞一道前来的国家冶金研究所的专家与南江省冶金厅这边的陆剑勇等人再一次陷入了鏖战,说到激烈之处,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们也拍起了桌子,弄得乔子远、罗翔飞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起来充当调停人。

  “罗局长,这样不行啊。”

  趁着众人在争论技术问题的时候,郝亚威转过头,低声地向罗翔飞说道:“裁掉一条厚板线,这套设备就算是被阉割了,达不到我们最初提出引进时候的预期。

  薄板、中板、厚板,咱们样样都不能少。浦江几家船厂早就停工待料了,天天在咱们局里化缘。如果南江这边不能生产厚板,咱们的造船业就要受到影响了。”

  “可是不裁掉这条厚板线怎么办?只有裁掉部分功能,才能最有效地降低投资。你想想看,一条厚板线就是万,如果不裁掉它,从其他地方挤出万,实在是太难了。”罗翔飞说道。

  郝亚威看了看摆放在会议室一角的那一大堆图纸,说道:“依我说,我们不该在大框架上做文章,还是应当组织人对着图纸一张一张地审。咱们过去搞基建,这样审一遍,起码能挤出5%的水份。”

  “谁来审?”罗翔飞道,“图纸上全是外文,而且是我们从来没有搞过的先进设备。不瞒你说,前几次来,我也抽时间看过几份图纸,感觉就是天书。

  咱们过去搞过的设备,是按苏联的体系搞的,日方学的是美国人的体系,设计思路和咱们完全不同,咱们不下几年工夫,根本不可能弄清楚这些部件都是干什么的,更不用提从图纸上压费用了……”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经意地在自己面前的一叠便笺纸上扫过,不由皱了皱眉头。

  “小郝,这是你写的?”罗翔飞指着便笺纸上一串字母和数字,对郝亚威问道。

  这便笺纸是他用来随时记录一些想法的,上面划得乱七八糟。这一串字母和数字写在便笺纸最下面的空白处,还用一个方框圈了起来,显然是为了提醒他注意。

  他当然能够认出,这完全不是自己的笔迹,而上午离开会场的时候,这里是没有任何字迹的,现在突然出现一些字,只能是坐在他身边的郝亚威写的了。

  郝亚威探头看了看,摇头道:“不是,这不是我写的,我都不知道这写的是什么。”

  “不是你写的?”罗翔飞有些诧异了,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走向堆放图纸的那个屋角。

  他的不平凡举动,自然引起了乔子远、刘惠民等人的注意,刘惠民站起身,走上前去,低声问道:“老罗,怎么,你要看图纸?”

  “KBS-,我想看一看。”罗翔飞报出了在便笺纸上看到的那串符号,作为一名搞技术出身的冶金局官员,他当然能够猜出,这串符号对应的应当是某张图纸的图号。

  他虽然不清楚是谁在他的便笺纸上写了这么一个图号,但多年的职业敏感让他觉得,应当找到这张图纸看一看,或许有什么玄机。

  “KBS-?”刘惠民愣了一下,他不知道罗翔飞为什么会突然想看图纸,而且还有如此明确的指向。这批从RB空运过来的图纸,数量多到令人发指;

  即便是陆剑勇等人,也只是翻看了其中一部分而已,这个什么KBS-没准就从来没人看过,罗翔飞抽什么疯,非要找这张图纸来看呢?

  “小冯。”刘惠民转头向站在旁边的一个小年轻喊道,“罗局长要找一份图纸,图号是KBS-,你帮他找出来。”

  “是!”被称为“小冯”的那位小年轻答应一声。他先从架子上找到了图纸目录,检索了一番,然后才走到那堆图纸旁边,吃力地搬动着厚厚的图册。

  最终找到了一本,翻开其中一页,递到了罗翔飞的面前,恭敬地说道:“罗局长,您请看,这就是KBS-。”

  “谢谢。”罗翔飞接过图册,随口道了声谢。正待细看那图纸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

  这是一张年轻得让人羡慕的脸,唇红齿白,脸蛋上甚至还带着一个浅浅的酒窝,让人觉得有几分想去呵护的感觉。他身材高挑,穿着一件当时还算是奢侈品的“的确凉”白衬衣,显得干净利索。

  最让罗翔飞觉得惊异的,是年轻人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面透着几分坦诚,几分灵气,还有几分会意。

  这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我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一个念头涌上了罗翔飞的心头。

第三章这根本不是轧机部件

  会议室服务员冯啸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冲动,趁着中午休息没人的时候,在罗翔飞的便笺纸上写下了这个图号。看到罗翔飞注视自己的眼神如锥子般锐利,他忽然有些忐忑了:

  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把自己暴露出来,真的合适吗?

  自己真的准备好了现在就冲上这汹涌的时代潮头吗?

  冯啸辰是冶金厅后勤处聘用的一名临时工,是按“落实政策”的规定被招收进来的。

  此前,他初中毕业就当了知青,在南江省下面的一个贫困县里里插队,足足扛了三年多的锄头,这才随着返城的知青潮回到了省城,进了冶金厅。

  由于学历低,也没啥技术,加之机关里对于这类非“老三届”的知青颇有一些歧视,冯啸辰被分配在后勤处当了一名勤杂工,每天的日常工作就是扫扫楼道,打打开水,或者当当搬运工之类。

  这次罗翔飞带着六七名京城的官员到冶金厅来谈压缩经费的事情,冯啸辰被安排在会议室担任服务工作,这堆图纸就是他和另外几名勤杂工从库房里搬过来的。类似于这样的工作,在过去一年中,他已经干了十几回。

  每次RB人过来谈判,冯啸辰他们就要把几吨重的图纸从库房搬到会议室,再分门别类地码好。谈判期间,冯啸辰他们要轮流在会议室里值班守夜,防火防盗防间谍……如果有间谍的话。

  等谈判结束,冯啸辰又要负责把图纸运回库房保存,同样要按门类摆好,以便技术人员随时调阅。可以这样说,陆剑勇他们这些工程师,对这堆图纸的了解,都不如冯啸辰深入。

  当然,前面所说的,还是十几天前的那个冯啸辰。而现在站在罗翔飞面前的,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只有初中文凭,连ABC都写不出来的返城知青,在他的身体里,藏着一个来自于40年后的灵魂。

  国家重大装备办公室战略处处长,被誉为最年轻、最得力、最有前途储备干部的冯啸辰也不知道自己误触了哪个机关,居然身不由己地穿越了茫茫时空,来到了年的南江省,附身在这么一个冶金厅临时工的身上。

  乍到这个时空的时候,他甚至不习惯于钞票上的“大团结”图案,无法忍受没有卫生间的蜗居。

  十几天过去,他总算是把原来身体里那个灵魂消化得差不多了,能够坦然地称呼自己的父母,也学会了叼着一支劣质香烟与后勤的其他小年轻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这一次的协调会,是冯啸辰穿越之后第一次参与这么高级别的会议,当然,说“参与”实在是高抬他了,他的身份只是一个端茶倒水的服务员而已。

  在刚才那一刻之前,罗翔飞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也许连他在会议室里的存在都没有察觉到。

  旁人把站在屋角的冯啸辰当成小透明,冯啸辰自己却觉得是深陷在会场之中。听着众人口若悬河,却没有一句话落在最关键的点子上。

  他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冲到会议桌前,猛拍一下桌子,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闭嘴,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

  在前一世,冯啸辰作为重大装备办的处长,参加过无数比这个级别更高的协调会,也参与过无数与外商的谈判。钢铁设备的那些事情,他可以了如指掌,没什么能够瞒过他的眼睛。

  更重要的是,对于南江钢铁厂这座毫米热轧机,冯啸辰曾经有过专门的研究,他不但和会议室的众人一样,知道这座轧机的过去,他还非常清楚这座轧机的未来。

  在冯啸辰进入重大装备办的时候,南江钢铁厂毫米热轧机还在运行,只是已经濒临被淘汰拆除的命运了。

  这条热轧机的引进,在80年代初是一件非常轰动的事情,同时也是装备行业里很敏感的一个话题。有关这条轧机引进中出现的一些事情,在公开场合里,大家都是要慎重地予以回避的。

  冯啸辰曾经有一个偶然的机会,到一位退休多年的老领导家里去送一些年节礼物。在老领导家的墙上,他看到一张已经发黄的图纸,上面用粗粗的红笔批着“耻辱”二字。

  那时候的冯啸辰人微言轻,自然不敢向老领导询问事情的原委。事后,他旁敲侧击地从其他同事那里了解到,这张图纸来自于南江热轧机,而老领导当年恰恰就是参与热轧机引进谈判的官员。

  据当年在老领导身边工作的人员透露:在热轧机投产的庆功宴上,老领导喝得酩酊大醉,回到招待所之后放声痛哭,说热轧机的引进,是他终生的耻辱。

  他革命大半辈子,临退休前却对国家、人民犯了这么大的罪,已经无脸去见先烈了。

  冯啸辰清楚地记得,这位老领导的名字,正是罗翔飞,而挂在他家墙上的那张图纸,图号正是KBS-。

  当年的罗翔飞,是直到项目投产之后,才看到了这张图纸。或者说,是专门去找到了这张图纸。而这一次,借着冯啸辰的提醒,这张图纸提前出现在了罗翔飞的面前。

  “小侯,陆工,你们先暂停一下,麻烦过来帮我看看这张图纸。”

  罗翔飞对着图纸看了足足五分钟之后,突然发话了。众人都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脸色有些铁青的罗翔飞。刘惠民帮着在会议桌上腾出了一个地方,让罗翔飞把图纸放下。

  国家冶金设计院工程师侯守鹏和陆剑勇等人一齐走过来,伏在桌上开始研读这张图纸。

  “这是个连轴滑块吗?”

  “我觉得是个锥套吧?”

  “可能是牌坊的一个部件,三角支座?”

  “唉,单看孤立的一张图,哪猜得出来……”

  众人开动脑筋,纷纷往自己熟悉的部件上去联想。一套热轧机的部件成千上万,光重量就有几万吨之多,单凭着一张图纸,要想分析出这个部件是哪个地方的,还真不容易。

  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国过去所使用过和所建造过的轧机,都是以50年代苏联援建的鞍钢毫米轧机作为蓝本的。

  70年代的RB轧机与50年代的苏联轧机有着天壤之别,大家连看总体结构都有些困难,何况是其中分拆出来的一个部件。

  罗翔飞最初看到这张图纸的时候,也带着这样的思维,所以百思不得其解。但随后,他就猛然想到这个图号是有人特地写在自己的便笺纸上的,显然是有什么蹊跷之处,不可以常理度之。

  这样一想,他的思维就放开了,放开之后的结果,就是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玩艺,心里一股莫名的邪火一下子升腾了起来。

  “大家别拘泥于轧机,往别的地方多联想一下,想想自己在日常见过这样的东西没有。”罗翔飞黑着脸,向众人提醒道。

  “日常?”

  众人都有些懵了,谁日常和钢铁厂设备呆在一起?钢铁厂的设备,又怎么会联系到日常里去了。

  陆剑勇好歹是在这套图纸里下过一些工夫的,他粗粗地把整套图纸的情况回想了一下,然后再仔细端详着这张KBS-,沉默了几分钟,他突然爆出了一句粗口:

  “特喵的,天杀的小鬼子!”

  “我日小鬼子的先人,太特喵操蛋了!”侯守鹏也反应过来了,直接就把RB人的先祖问候了一遍。

  “小鬼子!”又有人也附和起来。

  “什么意思?”有看不明白的人开始向同事询问了。

  “你在家里没见过,在冶金厅招待所里,你也没见过?”同事提醒道。

  “我日!这算个什么卵事啊!”

  越来越多的人明白过来了,即便当年大多数人都有那么一点或多或少的崇洋情结,这一刻也都怒不可遏地骂起娘来。

  这些小鬼子,来谈判的时候一个个人模狗样,笑容可掬,看着就那么对得起“国际友人”这四个字,可是他们提供的设备可真是一个坑啊。

  刚才大家还在为着十万八万的辅助设备争得头破血流,不知道如何取舍才好。可眼前这玩艺,纯粹就是坑中国人的,大家居然还在帮着数钱呢。

  “怎么回事?这张图纸有什么问题吗?”

  乔子远在技术上不那么精通,刚才也就没凑上来看图纸,此时见大家群情激昂,有些不明就里,连忙拉着陆剑勇问道。

  陆剑勇指着图纸,痛心疾首地说道:“乔厅长,我向你做检讨,我居然没有看出RB人在图纸里搞的名堂。罗局长刚才挑出来的这张图纸,根本就不是轧机上的部件。”

  “不是轧机部件,那是什么?”乔子远问道。

  陆剑勇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他实在没脸说出真相。可是乔子远就盯着他,他就算再窘,也无法不回答了。他深吸了口气,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它只是一个抽水马桶!”

  “抽水马桶!”

  那些没上前来看图纸的官员们一下子全傻眼了,中国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阔绰,居然要从RB引进抽水马桶了!

第四章必须推倒重来

  要说起来,这件事还真没法怪陆剑勇等人。南江钢铁厂这一次引进轧机成套设备,采用的是成套引进的方式。

  由RB三立制钢所负责设备的集成,南江省方面只提出能力方面的要求,具体用什么设备,以及用哪家的设备,都由三立决定。

  在三立制钢所提出的方案中,是包括了轧钢车间厂房设备的,这一点乔子远、罗翔飞都知道。三立方面给出的理由也非常充分:

  厂房的供电体系、起重机、工位安排等等,都有专业要求,如果日方不提供厂房的全套设备,由中方自己建设,如何能够与轧机完美配合?

  陆剑勇曾经与三立方面的技术人员进行过交涉,但很快就败下阵来。三立方面的技术人员随便提了一个钢结构共振方面的问题,陆剑勇就傻眼了。

  热轧机是有自己的工作频率的,如果厂房的钢结构振动频率与热轧机相同,那么在热轧机工作的时候,厂房就会出现振动,甚至有可能导致坍塌。中方不掌握这方面的技术,如何能够完成钢结构的建造呢?

  可是,陆剑勇万万没有想到,在日方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背后,隐瞒的是一系列的商业欺诈。

  日方提供的一整套厂房图纸中间,除了那些中方无法建造的部分,还有豪华的更衣室、厕所,连抽水马桶都是电子控制的。那台负责控制马桶冲水流量的计算机,也报出了近一万美元的高价。

  另一个时空里的罗翔飞,正是因为在设备投产之后看到宝贵的外汇居然变成了厕所,这才感到痛苦与愤怒。他让人找日方理论,日方的回答是那样傲漫:

  所有的图纸都是你们审过的,这是你们自愿进口的,还有,我们RB的工人就是用这种马桶解决生理问题的,他们的屁屁得到了精心呵护,所以才能够心情愉快地从事操作,才能保证钢材的品质……

  关于这一点,要不要我向你们推荐几位RB的工业心理学专家给你们科普一下?

  屈辱啊,罗翔飞体会到的,就是无尽的屈辱。落后就要挨打,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技不如人,就只能让人家把一个抽水马桶结结实实地拍到你的脸上了。

  “通知日方,鉴于他们此前提供的信息存在隐瞒,已经达成的原则协议全部作废。对方必须重新修改设计,以符合我们的要求,否则的话……我们宁可不引进!”

  罗翔飞把巴掌重重地拍在会议桌上,对着一屋子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

  乔子远和刘惠民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谈判了这么长时间,他们当然不愿意推倒重来,以RB人的气焰。

  如果自己这方提出推倒重来,对方完全有可能直接就拂袖而走了,南江钢铁厂的设备引进,起码要耽误一年以上的时间。

  可是,罗翔飞给出的理由太强大了,强大到乔子远他们也发自内心地认同。引进轧钢机需要同时引进厂房,这一点大家勉强可以接受。可你在厂房里布置着一个超级豪华的厕所,这算是什么事?

  的确,大家还没有看到其他的图纸,不知道这个厕所的规格如何。但从一个马桶就可以窥见一斑了,中国工人的屁屁没那么金贵,我们再提什么人性化管理,也奢侈不到为轧钢车间配一套抽水马桶的程度。

  “只能是这样了。”乔子远转头向陆剑勇说道。

  “老陆,你辛苦一下,带人把图纸认真审一遍,把这些花里忽哨的东西都挑出来,作为和RB人交涉的依据。要向RB人说清楚,我们中国现在还很穷,不能完全照搬他们资本主义的那一套。”

  “谈的时候,要坚持原则。如果日方坚持不改变错误的立场,我们可以考虑从其他方面引进技术,我们绝对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讹诈!”罗翔飞郑重地说道。

  这个会已经没必要再开下去了,陆剑勇叫来自己的手下,与侯守鹏带来的几名京城工程师一道,开始去翻看图纸目录,准备从中整理出可能存在问题的部分,用来与日方对质。

  乔子远等人陪着罗翔飞向会议室外走,一边走一边恭维道:“罗局长真是宝刀不老啊,陆工他们看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的破绽,你随随便便找张图纸就看出来了。

  对了,罗局长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问题的,怎么上午的时候没听你提起来?”

  “我也是凑巧吧,”罗翔飞敷衍着回答道,他转向负责接待工作的刘惠民,像是不经意地问道,“对了,老刘,我们中午出去吃饭的时候,你们还有谁留在会议室里吗?”

  “留在会议室里?”刘惠民一愣,想了想,摇头说道,“没谁啊,怎么,罗局长丢什么东西了?”

  “没有没有,”罗翔飞赶紧说道,“就是我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给挪了个位置,其实也没啥秘密的东西。”

  “哦,可能是服务员清理烟灰缸的时候动了吧。”

  刘惠民道,他也知道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过既然罗翔飞专门提起来了,他当然要过问一下,于是转头对着会议室门里喊道:“小冯,冯啸辰,出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冯啸辰应声而到,他头上沁着汗滴,还有点气喘吁吁的样子。刚才陆剑勇等人去查图纸,他负责帮大家搬图册,出了不少力气。

  “这是小冯,后勤处的临时工,中午的时候,就是他在会议室里收拾屋子。对了,其实老罗你也应该认识他的,他是冯老的孙子。”刘惠民向罗翔飞介绍道。

  “冯老?你是说,冯维仁老先生?”罗翔飞有几分惊奇地问道。冯维仁是南江省冶金厅的老工程师,早年是在德国克虏伯工作过的,在冶金系统里也算是数得上的权威。

  罗翔飞在十几年前曾经与他打过交道,在他面前是执弟子礼的。这些年国内运动频繁,罗翔飞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说冯维仁的消息了。

  听刘惠民说冯啸辰是冯维仁的孙子,罗翔飞有几分恍然,难怪刚才看冯啸辰的时候,感觉有些熟悉的样子。

  “是啊,”刘惠民道,“冯老已经去世了,运动的时候受了点冲击,运动之后刚落实政策,人就不行了。啸辰就是因为这个关系,才到冶金厅来工作的。”

  “可惜了。”罗翔飞叹道。

  说完冯维仁的事情,刘惠民又转向了冯啸辰,问道:“小冯,中午是你在会议室收拾桌子吧,你是不是动了罗局长的笔记本?”

  冯啸辰抬眼看了看刘惠民,又看了罗翔飞,点点头道:“是啊,我看到罗局长的笔记本下面沾了烟灰,就拿起来擦了一下,其他人的桌子我也是这样做的。”

  “你没翻开看吧?”

  刘惠民又问道,其实这话就是说给罗翔飞听了,罗翔飞能够扔在会议室里的笔记本,估计也没啥不能看的东西。别说一个勤杂工根本不会有兴趣去看什么笔记本,就算看了,又算什么事情呢?

  “没看。”冯啸辰肯定地回答道。

  “呵呵,没事没事,我只是随便说说。我就是因为看到笔记本下面的烟灰被擦掉了,才觉得有人挪动了笔记本。”

  罗翔飞笑呵呵地说道,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冯啸辰在回答说自己没看笔记本的时候,用飞快的速度与罗翔飞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眼神里的意思,罗翔飞觉得自己是非常清楚的。

  “刘厅长,如果没啥事,我回去工作了,陆总工他们等着我帮他们找图纸呢。”冯啸辰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对刘惠民说道。

  “没事,去吧。”刘惠民挥了挥手,像轰一只苍蝇一样。

  冯啸辰跑开了,刘惠民转头对罗翔飞说道:“唉,真是虎父犬子啊。冯老那么大的本事,到他儿子冯立那里,还能剩下一点,到这个冯啸辰这里,连个影子都没有。

  这家伙,成天不学无术,跟着一帮小年轻抽烟喝酒倒是一把好手。厅里别的子弟照顾进来,怎么也能安排个收发室、图书馆之类的位子,好歹算是坐办公室的。

  这小子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只能在后勤做勤杂了。……不过,罗局长你放心,他虽然文化水平不怎么样,品性还好,偷鸡摸狗这种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做的。”

  “是吗?”罗翔飞笑着应道,对于刘惠民的评价,他多少有些持怀疑态度。他没有考校过冯啸辰的学识,但从他的眼睛里,罗翔飞能感觉到一种书卷气,这绝对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年轻能够具有的。

  就刚才冯啸辰向他传递的那个眼神,分明就在暗示他正是那个写下了“KBS-”图号的人,只是不愿意在厅长们面前承认而已。一个能够给自己这么重要启示的人,会是不学无术之辈?

  “对了,老刘,冯老的家在什么地方,如果方便的话,安排一个同志带我去看看。我过去向冯老学过不少东西,他去世了,我无论如何也得去凭吊一下的。”罗翔飞说道。

第五章登门拜访

  “爸,我回来了。”

  省城新岭市一条狭窄的小街里,立着几幢五十年代建的三层简易楼。

  冯啸辰的家,就在其中的一幢楼上。冯啸辰推开家门,向正坐在客厅饭桌上批改学生作业的父亲冯立打了个招呼,然后便一头钻进属于自己和弟弟冯凌宇共有的小房间里。

  冯啸辰家里的住房,勉强能够算是两室一厅,其实那个厅也是自己分隔出来的,只有4个平米,刚够塞下一张餐桌,再加上一个小小的碗柜。

  两个房间分别都只有8平米,冯立夫妇住了一间,冯啸辰兄弟俩住了另一间。至于厨房,那是不敢想的,和其他人家一样,冯家是把炉子放在楼道里炒菜的,酱油瓶和蜂窝煤比邻而居,显出一种不和谐的美感。

  小房间里,冯凌宇正在翻看着一本页面发黄的旧书,那是前几天冯啸辰从藏在床底下的几口大箱子里扒拉出来的。

  那几口箱子,曾经是他们过世的爷爷冯维仁的宝贝,里面装着冯维仁这一辈子攒下的各种书籍,其中一多半都是技术书籍。

  同样只有初中毕业水平的冯凌宇觉得这些书上的字离自己的世界实在是太远,他相信自己的哥哥也是这样想的。

  冯维仁去世的时候,拉着两个孙子的手,郑重其事地把这几口箱子的书托付给了他们。

  小兄弟俩给爷爷送葬回来之后,甚至连打开书箱的兴趣都没有,直接把箱子就塞进了床底,还有塞不下去的,就码在墙角,成了一个小台子。

  几天前,冯啸辰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突然把这些箱子都打开了,把里面的书一本一本地掏出来,翻看了一遍。

  这么多书,他当然不可能一一详读,在冯凌宇看来,哥哥也就是把每本书都抖了抖,像是在书里找什么暗藏的存折一般。

  在翻完全部的书籍之后,冯啸辰找出了一些书,堆在外面,似乎是打算抽时间来看了。他还扔了几本书给冯凌宇,那都是过去的旧小说,也不知道冯维仁是如何保存下来的。

  冯凌宇对于小说倒是有几分兴趣,比如他现在手头正在看的这本《平山冷燕》,讲述的是两对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里面还穿插着斗诗的情节,比他小时候看过的什么《艳阳天》之类好看多了。

  “哥,你回来了。”

  看到冯啸辰进屋,冯凌宇随口打了个招呼。冯家毕竟也算是书香门第,有些家教,冯凌宇从小就管冯啸辰叫哥,不像有些人家里哥不像哥、弟不像弟的。

  “看书呢?怎么样,好看吗?”冯啸辰一边挂自己的小挎包,一边问道。

  “太好看了!”冯凌宇道,“我跟你说,那平如衡太有才了,出口成章,我觉得李白都不如他有本事。还有那个冷绛雪,美貌动人,又会写诗,哎,哥,你说咱们的奶奶是不是就是这种才女啊?”

  “呃……这个得问爷爷吧?”冯啸辰无语了,冯凌宇这种人,搁在几十年后就算是中二青年吧?

  放在当下,他们有一个更中二的名字,叫作“待业青年”,文学作品里描写到这类人的时候,基本上都是要和打架斗殴拍婆子之类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去的。

  “对了,你们单位这几天不是都在加班吗?你怎么下班这么早?”冯凌宇的思路又蹦到了冯啸辰的身上,小哥俩从小相依为命,相互之间有点什么事情,都是很清楚的。

  冯啸辰继承了原来那个身体里对弟弟冯凌宇的感情,又多了几分作为有过复杂人生经历的穿越者对于半大孩子的怜惜之意。

  他坐下来,对冯凌宇说道:“我们单位的会开不下去了,我就没事干了。对了,不说我们单位的事情,凌宇,你就打算天天呆在屋里看这些才子佳人吗?没想着出去找点事情做?”

  “找事情做?”冯凌宇扔了书,在床上盘腿坐好,面带自嘲地说道,“现在满大街都是待业青年,插队十几年回来的都有,胡子拉渣都够当叔叔了,他们还分配不了工作呢。

  像我这样初中刚毕业的,街道上根本就不管,叫我们多玩几年再去找他们。”

  冯立夫妇,一个是新岭市二中的物理老师,一个是新岭市下面一个街道大集体企业的职工,自然是没什么路子安排两个儿子就业的。

  冶金厅看在冯维仁的面子上,照顾了一个临时工的岗位,优先给了冯啸辰。冯凌宇去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也没兴趣读书,所以便在家呆着了。

  时下社会上待业青年多如过江之鲫,正如冯凌宇说的,街道上安置那些大叔级的返城知青还来不及呢,谁顾得上一个刚刚初中毕业的小屁孩?

  “等国家招工,或者等街道安排工作,我看是没希望了。现在国家允许办个体户,你有没有兴趣干干?”冯啸辰抛出了他早已想好的一个方案。

  年的时候,个体户还是一个新生事物,除了那些刑满释放人员,或者一无所有的老混混们,大多数人对于个体户这个职业还是抱着鄙视和恐惧的心态的。

  别看社会上有些个体户已经赚到了一些钱,衣着也比其他人显得光鲜,但大家都吃不准政策会不会变化。万一政策又回到从前,这些代表资本主义路线的个体户,岂不首当其冲就要成为阶级敌人?

  一个坏出身对于一个人一生的影响有多大,经历过运动的人们都是深有体会的,寻常良善之家,谁乐意去沾这个污点?

  冯啸辰自然不会认为当个体户是什么危险的事情,他清楚未来几十年的政策走向,知道那种视私有制为毒虫猛兽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身处的这个世界到底与他原来经历过的世界是什么关系,但从种种迹象来看,两个世界走过的路径应当会是相似的。

  最起码,上个世界中曾经出现在热轧机工程中的罗翔飞,如今也同样地出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心灵感应的效果,冯啸辰刚刚想到罗翔飞,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请问,这是冯立同志的家吗?”

  因为天气还有几分燥热,简易楼里的住户只要有人在家,都是不关房门的。那年代家家户户都一贫如洗,也没什么怕别人窥视的隐私。

  听到有人叫门,冯立站起身向门外看去,见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岁数比较大,看着像个大干部的样子,另一位年轻一些,倒是冯立认识的,那是冶金厅办公室的一位科员,名叫郭华刚。

  冯立也是冶金厅的子弟,和冶金厅的人自然是有几分熟识的。

  “是华刚啊,快请进来。这位领导是……”冯立一边向屋里让着客人,一边向郭华刚打听着那老者的来历。从郭华刚的表现来看,这老者肯定是个领导,说不定还是来头比较大的那种。

  “冯老师,我给你介绍一下。”郭华刚道,冯立是中学老师,郭华刚也是照着他的职业称他一句老师,其中并没有什么自谦的意思。

  “这位是国家经委冶金局的罗副局长,是到咱们南江来视察工作的。听说冯老去世了,他是专程来凭吊一下的。”郭华刚介绍道。

  听到这个介绍,冯立一下子就慌了手脚。国家经委,那可是高得不能再高的所在,那里的一个什么局长,到省里来就算是钦差大臣了吧?这样一个人,居然亲自跑到自己家里来了,这让他可如何是好。

  “哦哦,原来是罗局长,哎呀,你看看我这屋子,实在是太乱了……”

  冯立忙不迭地收拾着桌上的作业本,又拉出凳子让罗、郭二人坐下,然后对着里屋喊道:“啸辰,出来,赶紧给罗局长和郭叔叔倒水,凌宇,你到我衣服兜里拿钱,出去买包中华回来……”

  冯啸辰、冯凌宇二人应声而出,冯凌宇作势欲到屋里去拿钱,罗翔飞连忙把他拦住了,对冯立说道:“冯老师,不必忙了。我们喝点水就成,烟就不必买了,我自己带着呢。”

  说罢,他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一盒牡丹烟,先抽出一支递给了冯立。冯立推辞再三,这才怯怯地接过了烟,又赶紧划火柴帮罗翔飞和郭华刚点着了烟,最后才点着自己的烟。

  这么会工夫,冯啸辰已经给两位客人倒了水,然后站在父亲身后,等着接受进一步的指令。

  “这是我老大,冯啸辰,现在就在冶金厅当临时工,华刚应当是认识的。”冯立向客人介绍着。

  “我也认识,”罗翔飞笑呵呵地答道,“名字起得不错,能力也很强,不愧是冯老的后代。”

  “罗局长过奖了。”冯啸辰淡淡地应道。

  冯立被二人的对话弄懵了,他回头看看冯啸辰,诧异地问道:“怎么,啸辰,你见过罗局长?”

  “不但见过,而且啸辰同志还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是不是,啸辰同志?”

  罗翔飞向冯啸辰眨眨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

第六章一棵好苗子

  “怎么回事,啸辰,你不会是又闯什么祸了吧?”

  听到罗翔飞的话,冯立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大事不妙。他可不认为自己的儿子有本事帮国家经委的大局长什么忙,而且还惹得大局长亲自上门来道谢。

  在他看来,冯啸辰肯定是犯了什么错误,招惹了罗翔飞,罗翔飞大人不计小人过,没有向冶金厅的领导告状,而是跑到家里来敲打一下,当然,用的是凭吊冯维仁这样一个说得上台面的理由。

  “没闯祸啊。”

  冯啸辰实在是太佩服便宜老爹的脑洞了,想到自己的前身是如此不堪,他又有几分惭愧的感觉。他向父亲解释道:“今天厅里开会,罗局长要找一张图纸,是我帮他找到的,其实是很小的事情,难为罗局长还惦记着。”

  “可不是什么小事。”

  罗翔飞纠正道:“就这么一张图,暴露了我们前期工作中的重大缺陷,最起码能够为国家节省万以上的外汇资金,这件事情还小了?要我说,给小冯同志披红挂彩开表彰会,都不为过呢。”

  冯啸辰笑道:“罗局长这话可让我无地自容了,找张图的事情,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嘛。图就在那里,只要愿意去找,总是能够找到的。”

  “这不一样,”罗翔飞道,“这么多人都看过这些图,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把这张图找出来,偏偏你小冯就把它找出来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缘由啊?”

  冯啸辰苦笑了一下,说道:“也没什么缘由……但手熟尔。”

  这是卖油翁里的典故了,卖油翁用一个铜钱盖着油壶,通过铜钱中间的孔向油壶里倒油。油自钱孔入,而钱不湿。众人称赞他技艺高超,他说:无它,但手熟尔。

  刚才罗翔飞与冯啸辰这番对话,在郭华刚听来,觉得平淡无奇。虽然郭华刚没有参加会议,但也知道冯啸辰就是负责帮工程师们找图纸的,想必是罗翔飞想要找某张图,冯啸辰很快帮他找到了。

  这种事情,的确可以用“但手熟耳”来形容,根本就不值得罗翔飞专门提起来。

  而罗翔飞和冯啸辰二人心里却是非常明白的,罗翔飞夸奖冯啸辰,当然不是因为他根据一个图号找到了图纸,而在于他在便笺纸上给罗翔飞写下了这个图号。

  罗翔飞原来还只有三两成怀疑这个图号是冯啸辰写的,现在与冯啸辰对了几句话,他已经能够确信了,的确是冯啸辰从海量的图纸中发现了这样一张图,并通过隐蔽的方式,向他进行了通报。

  罗翔飞猜不透冯啸辰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乔子远或者陆剑勇,这样一来,他完全可以得到冶金厅的垂青,从而一举改变诸如刘惠民等人对他的偏见。

  说不定能够从后勤调到某个“坐办公室”的岗位去,享受更高的待遇。

  以罗翔飞的猜测,冯啸辰或许是拿不准这件事对省厅会有什么影响,不敢贸然行事,所以才如此藏头缩尾。

  而等到罗翔飞把图纸展示出来之后,冯啸辰再承认此事与自己有关,就更不合适了,乔子远他们绝对会把他当成一个叛徒,从而让他在冶金厅无法容身。

  想到这些,罗翔飞自然也就不会公开点明这件事情了,只能和冯啸辰打打机锋。他喝了一口水,然后对冯啸辰问道:“小冯,你过去学过冶金吗?”

  “学过一点。”冯啸辰大言不惭地答道。

  冯立和郭华刚在一旁,都咧了咧嘴。冯立是知道自家儿子的情况的,他啥时候学过冶金了?至于郭华刚,对冯啸辰的成见更深,心里暗暗骂着这家伙太无耻,为了讨经委领导的欢心,居然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

  “你是在哪学的?”罗翔飞又问道。

  “在插队的时候,”冯啸辰道,“我爷爷在家里教了我一些,然后让我带了些书去知青点看,我有看不懂的地方,就回家来向爷爷请教。这样学了四五年吧,算是有点入门了。”

  “有这样的事?”冯立实在忍不住了,在一旁插话道。冯维仁的学识,自然是非常渊博的,冯立作为他的儿子,继承了不到十分之一,也就够到中学当个物理老师了。

  至于冯啸辰,在冯立记忆中,似乎并没有跟冯维仁学习的经历,说什么带书到知青点去看……这真的是自己那个成天闯祸惹事的大儿子吗?

  “那时候你不是在乡下中学教书吗?我回家来向爷爷学习的事情,你当然不知道。”冯啸辰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冯立想了想,似乎儿子在自己的视野中也的确有一段空白的时期,莫非就是那个时候,儿子向自己的父亲讨教过冶金技术?

  至于说带书去看的事情,认真回忆一下,好像……似乎……也许,嗯,就算是有那么回事吧,当着经委领导的面,他总不能直接说儿子在撒谎吧?

  “这倒也是,”冯立道,“啸辰在学校里学习成绩不是特别好,不过平日里倒是挺喜欢看书的,尤其是对技术类的书籍,有一些兴趣。”

  “我爷爷留下的书,我哥都看过了,有些还是德语的呢。”

  站在另一个角落里等着听吩咐的冯凌宇也发话了。他搞不懂进来的这位什么罗局长是怎么回事,但听冯啸辰反复强调自己看过很多书,最后冯立也出来为冯啸辰做证,冯凌宇觉得自己也该说点什么才好。

  他也不懂什么叫分寸,为了证明哥哥的确很牛叉,他索性把牛皮吹上了半天。

  在他想来,这些话也不算是假话,这几天冯啸辰的确是把爷爷留下的所有书都翻了一遍,包括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德文书。自己的哥哥居然懂德文,这是多么牛的一件事啊,他自己都忍不住想飘起来了。

  “你懂德文!”

  冯凌宇的话,一下子把整个屋子里的人都雷住了。罗翔飞的反应最为强烈,他瞪着冯啸辰,吃惊地问道。

  呃,这个弟弟可真是猪队友啊……冯啸辰在心里无奈地说道。

  他还真懂德文,而且水平颇为了得,这是上一世搞技术引进的时候,专门去学的,毕竟德国是中国引进设备的一个重要来源国,搞装备的人,懂点德文实在是太正常了。

  这几天,他把爷爷留下来的书找出来翻了一遍,对其中一些德文书也浏览了一个梗概,或许冯凌宇就是那个时候发现他在看德文书的,这时候为了帮自己吹牛,就直接抖搂出来了。

  “爷爷教过我一点。”冯啸辰拿不准该说到什么程度才合适,于是模棱两可地答道。他同时向罗翔飞使了一个哀求的眼神,那意思是说:大叔啊,再说下去我就穿帮了,你别恩将仇报好不好?

  罗翔飞的心里翻江倒海一般,他觉得自己已经看不透眼前这个年轻人了。在此前,他觉得冯啸辰大概是有一些家学渊源,看得懂机械图纸,又误打误撞地发现了那张抽水马桶的图纸,所以才能向他提出警示。

  现在看来,冯啸辰的本领远不是会识图这一点能够概括的,他跟冯维仁学了四五年的冶金技术,甚至还学了一点德语,能够看德文的专业书籍,仅凭这一点,就值得当成一个人才来用了。

  十年运动,中国的教育体系被冲击了个底朝天。在今天的中国,想找一个懂德语,同时还懂一点冶金和机械的年轻人,比自己造一条热轧生产线还难。

  那些早年学过德语的工程师,最起码也是四十开外了,有些人早已荒废了专业,那些还能够工作的,无不是各个单位的骨干,根本不可能被借调出来干别的事情。

  经委和德国厂商谈判,经常找不到合用的德语人才。

  无奈何,只能找个英语翻译,把中文译成英语,再由对方带来的翻译把英语译成德语,这样转了几道弯,有些话的意思都被篡改了,为此闹出来的笑话和纠纷,就不必细数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会德语,懂冶金,而且还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能够从大家都注意不到的地方,发现一个隐藏的抽水马桶,这种人放到南江省冶金厅当个勤杂工,真是暴殄天物了。

  罗翔飞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回去向乔子远等人隆重推荐冯啸辰这么一个宝贝,让他们把冯啸辰调到重要的岗位上去。

  他转念一想,一个邪恶的念头冒了上来:这么好的一棵苗子,我干嘛要留给别人用呢?何不暗渡陈仓,把这年轻人弄到京城去。

  好好砺炼几年,想必就能够独当一面了,届时乔子远等人脸上的表情,一定会非常精彩吧?

  “对了,小冯,你父亲是物理老师,我看你家还有电烙铁,想必你会修收音机吧?我从京城带来的收音机,不知道是不是哪根线碰断了,你能跟我到招待所去,帮我修修吗?”

  罗翔飞岔开刚才的话题,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对冯啸辰发出了要约。他决定,要找一个单独的场合,与冯啸辰好好地谈谈。

第七章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

  冶金厅招待所,罗翔飞住的豪华套间里。

  其他人都被罗翔飞打发走了,坐在单人沙发上与罗翔飞面对面的,只有冯啸辰一个人。罗翔飞坐在长沙发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冯啸辰,心里不断地暗暗称奇。

  换成一个其他什么人,面对着一个地位比自己高出七八级的部委领导,即使不说是诚惶诚恐,至少也会有那么几分紧张吧。

  冯啸辰倒好,坐着冶金厅的小轿车前往招待所的路上,他还装出几分拘谨的样子。等到郭华刚离开,只剩下罗翔飞和他二人在屋里时,他的表情就完全放松了,像是经常与这个级别的领导谈笑风生一般。

  “你抽烟吗?”罗翔飞拿出烟盒,向冯啸辰示意了一下。

  “不抽,谢谢罗局长。”冯啸辰摆摆手道。

  “我听刘厅长说,你是会抽烟的。”罗翔飞道。

  冯啸辰笑了笑,说道:“抽是会抽,不过在您面前抽烟不合适。”

  倒是一个懂得分寸的孩子,罗翔飞对冯啸辰的评价又好了几分。以冯啸辰的地位,在罗翔飞面前不卑不亢,反映的是一种自信。但如果叼着一支烟吞云吐雾,就未免过于轻佻了。

  罗翔飞没有再劝,他自己点了支烟,抽了两口,然后说道:“小冯,说说吧,你都会些什么。”

  “会些什么?”冯啸辰想了想,微微笑了起来,“这个可真不好说,我爷爷会什么,我就会什么吧,其他的,可就不会了。”

  “嚯,好大的口气!”罗翔飞差点被烟给呛着了,“冯老用了几十年学的东西,你才跟着他学了四五年,就都会了?”

  冯啸辰道:“当然不如爷爷那么精通,不过大体上的东西,我还是懂一些吧。爷爷过去是靠自己摸索着学习的,我有爷爷指点,学起来当然更快一些。”

  “我记得冯老懂五国语言,你懂几国?”罗翔飞问道。

  “英、德、日、俄,加上西班牙语,也是五国吧……对了,不算汉语的前提下。”冯啸辰说道。冯维仁过去曾在孙子们面前说过自己会几门外语,而这几门外语也恰恰是前一世那个冯啸辰懂的。

  21世纪的中央部委,进人的门槛一年比一年高,名校和海归的博士都属于打酱油的角色,重装办又尤其如此。

  冯啸辰能够在重装办成为重点培养的储备干部,可不是浪得虚名的,没几把刷子,能在这样一个人才如云的机构里出头吗?

  “你说你懂日语?”罗翔飞怀疑地问道。

  “不用借助词典,我基本上能够读懂日方的所有文件。”冯啸辰淡淡地说道。

  “德语呢?”

  “看我爷爷留下的专业书,略有一些困难,好在他临终前还买了一本德汉大词典。”

  “西班牙语也会?”

  “能做日常交流吧,看专业资料有点困难。”

  “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种事……想骗人也难吧?”冯啸辰笑着说道。

  “的确是……”罗翔飞喃喃自语道,他如果想考一下冯啸辰,随便找几份资料给冯啸辰看看就知道了。

  冯啸辰能够从日方提供的图纸中发现破绽,没有一点日语功底恐怕是不成的。语言能力这种事情,是最难做假的,冯啸辰就算想吹牛,也不会在这方面吹吧。

  “这些情况,乔厅长他们知道吗?”罗翔飞问道,他也知道这个问题是多余,乔子远他们如果知道冯啸辰的本领如此逆天,怎么可能会让他当个勤杂工呢?

  冯啸辰摇摇头,道:“这些事,我没有跟别人说过……甚至我爸妈都不清楚。”

  “为什么?”罗翔飞有些好奇。

  冯啸辰假装愤青地说道:“说了有什么用,我不还是一个临时工吗?”

  “可你现在为什么跟我说了呢?”罗翔飞又问道。

  冯啸辰道:“我知道瞒不过你,你比乔厅长他们目光都更敏锐。”

  “也许是他们没重视你吧。”罗翔飞替乔子远他们开脱了一句,冯啸辰这话,明显有些拍他的马屁了,偏偏拍得他还挺舒服的,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想了想,又说道:“其实,如果你不在我的便笺纸上写下那个图号,我也不会注意到你的,你可以继续隐瞒下去。”

  “我不能不写。”冯啸辰说道。

  罗翔飞道:“为什么?”

  “良心。”冯啸辰简单地回答道。

  “我替国家感谢你。”罗翔飞郑重地说道。

  说完,他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问题的?在这之前,有没有用什么方法提醒过乔厅长和陆工他们?”

  这个问题已经比较敏感了,如果冯啸辰很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却迟迟不说,直到罗翔飞来了,才以这种方式说出来,那么就说明冯啸辰透露此事是带着某种目的的。

  用俗话来说,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这与他标榜的“良心”就挨不上了。

  冯啸辰当然不会给自己落下这样的话柄,事实上,早先那个冯啸辰根本就看不懂图纸,只是在十几天前,他穿越过来,才具备看这些图纸的能力。

  KBS-这个图号,也不是冯啸辰大海捞针一般从几吨图纸里找出来的,这是来自于他前世的记忆,他充其量也就是在搬图纸的时候,找到这份图又确认了一遍而已,这也不过就是几天前的事情。

  “我是前几天才偶然发现这个问题的,”冯啸辰道,“因为你们要来,厅里让我们几个人把图纸搬到会议室去,晚上还要留下来值班。我闲着没事,翻了一些图纸,恰好看到了这张。”

  “真是万幸啊。”

  罗翔飞接受了冯啸辰的解释,这其实也是最合理的一个解释。他又抽了两口烟,然后说道:“小冯,听你的意思,过去这半年里,南江冶金厅和日方谈判,你一直都是在场的,对于这个引进项目,你有什么看法?”

  “可以直说吗?”冯啸辰问道。

  “当然要直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是咱们党一贯的作风。”罗翔飞说道。

  冯啸辰笑了笑,说道:“依我说,这个项目从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是在所难免的。”

  “呃……后生可畏啊。”罗翔飞长叹了一声,换成一个其他的什么工作人员,敢在副局长面前这样说话,恐怕当即就可以卷铺盖滚蛋了。

  热轧机的引进工作,是由冶金局和南江省冶金厅共同承担的,有关的工作原则、工作方向,也是双方深思熟虑的结果,其中罗翔飞也贡献了一部分思想。

  冯啸辰上来就说项目的方向是错的,这岂不是把一船人都给打了,罗翔飞也就是意志还算坚强,否则这会早就被气得休克了。

  “你说说看,为什么项目的方式一开始就是错的。”

  罗翔飞决定认真地听一听这个年轻人的想法了,敢出此狂言的人,要么是真正的智者,要么就是个愣头青,罗翔飞在心里觉得冯啸辰属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起码能达到九成九吧。

  “首先,我们把进口的方向限定在RB企业身上,就是一个错误。”

  冯啸辰发话了,他可丝毫不认为自己会在罗翔飞面前露怯,不好意思地说一句,他的许多观点,恰恰就是罗翔飞自己在若干年后反思的结果,他可是没交版权费的哦。

  “在整个西方世界里,RB是与中国经贸往来最为密切的,我们选择RB企业作为引进来源,有什么不妥?”罗翔飞反驳道。

  冯啸辰道:“正因为RB与中国经贸往来最为密切,所以RB人对于中国政府的决策风格最为熟悉。他们知道我们缺乏国际化经验,在国际技术交流中有弱者心态,容易被外方左右。

  因此在谈判中能够熟练地使用各种技巧,以达到他们的目的。”

  “呃……”罗翔飞语塞了。这也算一个理由?他细细地想了一下,终于无奈地承认冯啸辰是对的。

  他与许多西方国家的客商都打过交道,只有与RB人打交道的时候,是最为舒心的,人家会把各种事情都考虑周全,处处都迎合中国人的心理。

  他原来只觉得这是积极的一面,现在想来,人家对自己熟悉,自己却不了解人家的规则,在谈判之中,不吃亏才是奇怪呢。

  冯啸辰继续说道:“相比之下,美国和欧洲的厂商,由于对中国不了解,在谈判的时候反而不敢过分,生怕被我们抓住把柄,影响双方的关系。

  尤其是联邦德国的企业,为了能够在国际市场上占据一席之地,对于中国这样一个新兴市场的态度是非常谨慎的,他们会宁可自己吃点亏,也不让中国人觉得吃亏。

  如果我们一开始就选择与联邦德国进行合作,类似于抽水马桶这样的问题,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还是听别人说的?”

  罗翔飞已经惊得目瞪口呆了,这哪里还是一个不满20岁的临时工说出来的话,经委那些资深的外贸官员,对这个问题的领悟,似乎也不及冯啸辰更深入吧?

第八章跟我走吧

  德国与中国的关系,说起来也是挺有趣的。在德国还分裂为东德和西德的时候,被称为西德的联邦德国对于中国的态度是非常友好的。

  在所有的西方国家中,算得上是最诚心诚意愿意帮助中国的,或许还不用加上“之一”这样的修饰。

  那时候的联邦德国,经济上处于上升期,需要中国这样一个新兴市场来消化它在装备制造业上的过剩产能。

  在政治上,它是一只跛脚鸭,国家处于分裂状态不说,作为二战的战败国,在欧洲也是没有太多政治地位的,迫切需要中国这样一个联合国常任理事国来作为它的盟友。

  在这种情况下,联邦德国对于与中国的经贸合作非常重视,向中国出口装备的时候很少有留一手的念头,这一点与美国和RB都大不相同。

  在美国看来,中国毕竟是东方阵营的一员,在输出技术时是需要有所节制的。而在RB看来,中国是一个有潜在竞争力的邻国,他们可不愿意教会了徒弟再饿死师傅。两相比较,就能够看出联邦德国的难能可贵了。

  德国与中国关系交恶,是在德国统一之后的事情。而其中对中国最为仇视的,恰恰是来自于前东德的那些国民。这其中的缘由,就只能交给犯罪心理学专家们去研究了。

  80年代初,中德还处于接触的前期,德国人一方面对中国不了解,不敢像RB人那样玩花招,另一方面又有着与中国搞好关系这个出发点,冯啸辰提出应当把进口的方向转向联邦德国,是非常正确的。

  这样一个道理,对于罗翔飞这个层次的官员来说,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捅破之前或许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一经捅破,大家也就恍然大悟了。

  关键是,捅破这层窗户纸的人,居然不是谈判桌上的老将,而是一个在谈判时负责端茶倒水的小临时工,这怎么能不让罗翔飞惊奇而且尴尬。

  “我们此前也接触过西德的制造商,但他们的报价比日方要高出不少,而且在成套提供设备方面还有些犹豫,他们更希望我们采用点菜式引进的方式,这与RB企业能够提供的套餐式服务又有区别了。”

  罗翔飞回忆着冶金局的决策过程,向冯啸辰解释道。

  冯啸辰道:“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方向性错误了。其实德国人提出的点菜式引进,才是最适合我们的。套餐式的服务听起来很简单,但总包方不会从我们的角度考虑,不会为我们选择最物美价廉的设备。

  且不说把厕所都打包进来这种恶心的做法,就算是合同里只包括了设备,我们得到的也绝不是性价比最高的。”

  “性价比?”罗翔飞一时没听懂冯啸辰的用词。

  “性能与价格之比。”冯啸辰解释道。

  “明白了,”罗翔飞点点头,然后说道:“小冯,你这个想法呢,从大道理上说,是对的。但具体到这个项目,就有些想当然了。

  我们上一次从国外引进轧机,是江城钢铁厂从RB引进的毫米热轧机和从西德引进的毫米冷连轧机,我们采取的就是整体打包引进的方式。

  因为当时根本没考虑自行制造的问题,引进时连制造图纸都没有购买,没有形成轧机建造的经验。

  这一次,我们是带着引进和学习相结合的态度,来洽谈南钢的轧机,我们希望通过这一次引进,学到轧机建造的经验,以便在下一次引进的时候,能够具备点菜的能力。

  就这么说吧,我们过去从来没有在饭馆里吃过饭,这是第一次进饭馆,你不让厨子给你提供套餐,而是由自己来点菜,你知道怎么点吗?”

  “我不知道,可是我可以带一个会点菜的朋友去啊。”冯啸辰说道。

  “会点菜的朋友?谁?”罗翔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道。

  冯啸辰道:“我们没有建造经验,但国外有很多企业是有过轧机建造经验的。我们现在请三立制钢所来为我们配菜,配得好坏,都是由三立说了算,这相当于它既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你能保证它不吹黑哨?”

  “既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这个说法倒是有意思。”

  罗翔飞开始有些悟到冯啸辰的思路了,他拿过自己的笔记本,郑重其事地把冯啸辰这句话记了下来,然后保持着记录的姿态,对冯啸辰说道:“小冯,你继续说,我觉得你的想法有点意思。”

  岂止是有点意思,这完全就是中国在交出了巨额学费之后才学到的经验,或者说是教训。既然我来到了这个时代,不管怎么说,也该帮国家把这笔学费省下来吧。冯啸辰在心里默默地想道。

  “据我所知,在西方国家,有一些专门的咨询公司,就是帮客户进行成套设备采购设计的。他们会根据客户的实际情况,替客户量身定做合适的方案,让客户出最少的钱,获得最好的设备性能。

  如果需要,他们可以帮客户询价,甚至帮客户谈判,以取得最低的价格。这种公司,就是我说的,懂得点菜的朋友。

  他们的收费听起来很高,但与他们能够帮客户节省下来的费用相比,绝对是良心价,是物有所值的。”冯啸辰说道。

  “你是从哪听说的?”罗翔飞问道。

  冯啸辰学着电影里外国人的样子耸了耸肩,说道:“我平时也喜欢看书的,冶金厅资料室里的资料,我多少也翻过一些,再结合爷爷跟我讲过的事情,多少也就懂一些了。”

  有一个曾经很牛叉的爷爷,实在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所有不合理的能力,都可以往这个爷爷身上推。如果这个爷爷已经不在人世,那就更好了,这叫死无对证,别人连去查证的机会都没有。

  ……呃,这样说自己死去的爷爷,算不算大逆不道啊?冯啸辰难得地感觉到了几分内疚,于是赶紧自我检讨起来。

  罗翔飞没有注意到冯啸辰的这些小心思,他的脑子完全被冯啸辰的话给带动起来了。

  可不是吗,把引进设备的决定权,完全交给了三立制钢所,这就相当于把钱袋子毫不设防地交给了一个奸商,他不把你的钱榨干,岂能干休?

  中国的确没有以点菜方式引进西方成套轧钢设备的能力,但中国可以聘请有能力的咨询公司来帮自己点菜啊。

  三立制钢所是利益相关方,他们是不可能为中方着想的,他们想的只是如何从中方获得最多的利润。而作为第三方的咨询公司就不同了,他们收了中方的钱,是要为中方服务的。

  这些老牌咨询公司,吃的是品牌、口碑这碗饭,他们绝不可能为了赚取一点回扣,而与三立制钢所之类的设备提供商勾结,共同坑害中方。有了这样一个得力助手,就算用点菜式引进的方式,又有何难?

  如果转变了思维方式,那么南江省冶金厅与三立的谈判,就可以暂缓了,等找到咨询公司,再由咨询公司出面去洽谈也不迟。

  相比设备供应商,咨询公司的数量更为庞大,相互之间的竞争也更为激烈,经委完全可以货比三家,找到一家条件最好、价格最低的咨询公司作为助手,再借着他们的能力,与三立好好地过过招。

  想到此处,罗翔飞也就不再掩饰了,他盯着冯啸辰,问道:“小冯,你愿意跟我去京城吗?”

  “去京城?干什么?”冯啸辰的心抨抨跳了起来。

  罗翔飞道:“我现在还不好说怎么安排你,这需要根据你的能力来定。不过,最起码,你可以先在我们冶金局当个翻译,你不是懂五门外语吗,我们非常缺这样的人才。”

  “那,冶金厅这边……”冯啸辰拖了个尾音。

  罗翔飞毫不犹豫地说道:“冶金厅这边,我来说就好了。你只是一个临时工而已,乔厅长他们不会舍不得放的。你放心,到京城去,我马上可以给你解决一个正式编制。

  进经委当然不太容易,我可以把你挂到下面的某个企业去,这点小权力,我还是有的。”

  “这事,我还得和我父母商量一下。”

  冯啸辰的脑子有点乱,于是把冯立拉出来当了个挡箭牌。他现在的年龄才19岁,没结婚之前,在父母面前都还算是孩子,这么大的事情,要听父母的意见,也是合情合理的。

  “你抓紧时间,最好能够在这一次跟我们一起回去,也省得我单独给你安排了。”

  罗翔飞道,他想了想,又说道:“你在南江这边,还有什么个人的困难没有,也可以一并提出来,如果我能够解决的,顺便也就给你解决了,总不能让你带着后顾之忧去京城工作。”

  有这么好的事情?

  冯啸辰乐了。

  国家经委的一个局长,在省里想办点什么事情,还真是挺容易的,罗翔飞的这个承诺,绝对是一张可以随便填写金额的支票啊。

  看来,这一次押宝是押对了,冯啸辰美美地想道。

第九章冯家的家庭会议

  “什么?罗局长要调你去京城?”

  听冯啸辰郑重其事地向家人通报这一消息,全家人都惊呆了。

  “他怎么会看上你的?你是不是在他面前吹牛了?”

  “能给你解决正式编制吗?有没有说工资多少?”

  “哇,去京城啊,太美了!哥,你能见到刘小庆吗?”

  短暂的错愕之后,父亲冯立、母亲何雪珍、弟弟冯凌宇分别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了问题。冯啸辰无奈,只能一个一个地解释:

  自己没有吹牛,而是的确从爷爷冯维仁那里学了一点本事,不知道怎么就让罗局长看中了;正式编制估计是能有一个的,工资嘛,没说,不过肯定是很低的了,刚参加工作嘛;

  刘小庆不是成天在京城大街上遛达的,想看只能到电影院看去,京城电影院里那个刘小庆和新岭的没啥区别,不值得羡慕……

  “你真的没有欺骗罗局长?”冯立盯着冯啸辰的眼睛问道,他是中学老师,对于撒谎的孩子是一眼就能够看穿的。

  冯啸辰坦然地迎着父亲的逼视,说道:“爸,我说过了,我跟罗局长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说到这里,他找来纸笔,不假思索地写了几行文字,递到了冯立的面前。冯立和何雪珍同时凑过去察看,只见纸上写的分明是几种不同的文字,其中有英语,那是冯立能够认得出来的;

  还有德语,冯立多少也跟冯维仁学过几句,至少能看出不像有假;至于日语和俄语,特征也很明显;最后一种文字,夫妻俩都不认识,据冯啸辰说,那是西班牙语,冯立夫妇也只能认同。

  “小辰啊,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么多东西,怎么从来没跟我们说过?”

  何雪珍欢喜起来,儿子能够把这几种文字写出来,哪怕只是会一两句,那也是了不起的事情。

  这两年社会风气在变,同事们凑在一起三句话倒有两句是聊孩子的学习问题,遇到这种时候,何雪珍就不敢吭声了,她的两个儿子都是初中文凭,跟人家那些打算考大学的学霸孩子没法比。

  可现在不同了,原来自己的儿子才是真正的学霸,别人充其量能考个中专大专啥的,能学五门外语吗?

  自己的儿子跟着自己过世的公公学过五门外语,连京城来的大领导都欣赏他,专门要调他到京城去做重要工作,一去就能安排正式编制,享受中央机关的工资待遇……

  好吧,就算后面这些是她编的,又有谁能揭穿呢?你不信,让你儿子到京城去问问呗,要不要让我儿子给你儿子带路?

  “雪珍,小辰要去京城,而且这几天就要走,咱们得赶紧给他准备准备啊。”

  何雪珍的思绪刚刚飞到人马座,就被冯立一声招呼给唤回来了。何雪珍带着一点美梦被打断之后的“起床气”,瞪了丈夫一眼,随后也开始着急起来了:

  “哎呀,是啊,怎么会这么急?去京城,那可是北方啊,冬天水都会结冰的,得准备棉衣棉裤了吧?被子也得厚的,起码要八斤重的,老冯,你还能找到那个弹棉花的老师傅吗?

  对了对了,还有更重要的,去京城可不能穿得太随便了,会被人瞧不起的。小辰,明天我带你去百货公司,买几块布,做几身好衣服,老冯,你想办法去借点布票来,咱们家的布票不够用了……”

  “呃……不用这么麻烦吧?”冯啸辰再次无语了。

  “妈,京城是冷,可是人家有暖气啊,呆在屋里就不冷了。棉衣棉裤都用不上,我把家里的军大衣带上就够了。厚被子更不用了,人家冬天屋子里比咱们这里还暖和呢。”

  “你怎么知道?”何雪珍瞪着冯啸辰,好生纳闷。

  “……这是罗局长跟我说的,还有,我看过的小说里也这样写的……”冯啸辰不得不甩锅了,他总不能说自己前世在京城生活了20多年,对京城比对新岭还熟吧?

  “咦,我倒是想到一件事……”冯立不愧是一家之主,在一片鸡飞狗跳的兴奋之余,居然还能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雪珍,小辰在冶金厅当临时工,是厅里落实爸爸的政策给安排的。现在小辰要离开冶金厅,去京城工作用的也不是冶金厅的关系,那这个临时工的名额,应当就空出来了吧?”

  “嗯?”何雪珍愣了一下,旋即就反应过来了,她转头看向冯凌宇,面露喜色说道,“是啊,小辰用不上这个名额了,可以给小宇用啊,这样一来,小宇的工作问题就解决了。”

  那年头,工作机会也是一种私有财产,谁占着一个坑,那么就可以世袭万代的。有正式编制的职工,如果到年龄退休了,就可以把工作岗位传给子女,这叫作“顶替”。

  冯啸辰在冶金厅的临时工岗位是落实政策分配给冯家的,冯啸辰用不上了,自然可以传给冯凌宇。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冯立、何雪珍甚至可以不用考虑冶金厅方面同意不同意,因为他们压根没有理由不同意。

  冯啸辰此前却没有想到这一点,听父母一说,他也有些意外。愣了一秒钟,冯啸辰摆了摆手,正色道:“爸,妈,你们先别急,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们说说。”

  “什么事?”冯立夫妇同时问道。

  “我想叫小宇开个店。”冯啸辰道。

  “开店?”冯立夫妇再一次被大儿子的话给惊着了,其震撼的程度,不亚于冯啸辰告诉他们自己要去京城工作的那一刻。

  “开什么店,小宇怎么能去开店?”何雪珍不解地问道。

  冯啸辰道:“现在国家已经允许私人开店了,咱们这条街上不是已经有一家个体饭馆和一家个体商店了吗?”

  “那是个体户啊。”何雪珍道。

  冯啸辰道:“当个体户有什么不好?挣钱多,发展前途大,干得好了,过个十几二十年,没准就是中国首富了。”

  “你不是得意忘形了吧?”冯立斥道,“个体户是好人干的吗?你没听人说,干个体户的,都是不三不四的人。放着冶金厅的工作不做,去当个体户,你是想坑你弟弟是不是?”

  冯啸辰道:“爸,你这种观念已经落后了。咱们国家搞改革开放,以后个体、民营经济肯定是要大发展的,相比之下,冶金厅这种行业管理机构,反而会萎缩。

  我现在就在冶金厅当临时工,每天就是搬搬文件,扫扫地什么的,这样干上十几年,整个人就成废物了,你不看和我同样在厅里当临时工的那些小年轻,都是什么样的精神状态?

  小宇还小,应该给他一个更上进、更有发展前途的空间。”

  “这话也是罗局长说的?”冯立迟疑着问道。

  冯啸辰的话,对于冯立还是有一定杀伤力的。

  冯立当然知道,各个单位里出于安置行业青年而招收的临时工,基本上都是跑腿打杂的角色,这些人自己看不到前途,单位上也没打算给他们什么前途。

  于是大多数人都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态,喝酒打架搞对象,就是这些人的日常。

  其实,在此前的冯立眼里,冯啸辰又哪里不是这种精神状态?只是这两天他突然给了大家一个惊喜,证明他此前的颓废只是一种假象,他其实是个好学上进的五好青年。

  “小宇,你怎么想?”何雪珍看出冯立已经动摇了,她一向是个没啥主见的人,在大事情上从来都是看丈夫的决心。现在见丈夫也拿不定主意,她便把目光投向了当事人冯凌宇。

  冯凌宇也有些懵,他一直觉得就业这件事情离自己很远,他宁可沉浸在清朝的才子佳人小说里。现在一个人生抉择被推到了他的面前,他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才好了。

  “我……你们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冯凌宇推脱道。

  “你是想去冶金厅当临时工混吃等死,还是愿意开个店自己掌握命运?”冯啸辰盯着弟弟的眼睛问道。

  “这……”

  冯凌宇崩溃了:我的亲哥耶,你这问法也真是太坑了,分明就是充满了诱导,还让不让人愉快地做选择题了?

  当临时工的确是混吃等死的状态,这一点我早就在你身上看到了,你别装,几天前的你简直就是一个失足青年的模板。

  可说开个店就能自己掌握命运,我怎么看不出来,我还是个孩子好不好,你叫我去掌握命运!

  冯立倒是慢慢冷静下来了,他对冯啸辰问道:“小辰,你说说看,你叫小宇开店,打算开个什么店,又怎么能够保证他不赔钱?还有,你说开店有前途,你怎么保证?”

  冯啸辰对于这个问题是早有准备的,否则他也不会建议冯凌宇去开店了。不过,有些更进一步的想法,他现在还不能对家人说,恐怕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都安静下来,然后说道:

  “爸,妈,小宇,我是这样想的……”

第十章知青点故人

  新岭市北边是一片工业区,分布着从建国之初到目前为止建设起来的20几家工厂。

  在这其中,又尤以靠近琴山湖的南江柴油机厂规模最大,有两千多工人,加上家属在内,六七千口人,就居住在琴山路两侧的几片工人新村里。

  时值改革之初,国有企业仍然是社会上地位和收入最高的单位,在国企当工人是最让人羡慕的职业之一。

  不过,同一家企业内部,各家各户的情况又不尽相同,冯啸辰带着冯凌宇前来拜访的这家,就是柴油机厂家属院里少有的困难户之一。

  “姐,我来了。”

  敲开房门,面对着前来开门的一位姑娘,冯啸辰亲亲热热地称呼了一声。

  这姑娘有二十七八岁光景,身材苗条,面容清秀,脑后扎着一根粗粗的长辫,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待你长发及腰”这样的诗句。

  她穿着一件柴油机厂的蓝布工作服,颜色已经有些泛白,但浆洗得干干净净,隐约还能闻到一股阳光的清香。

  刚打开房门的时候,她脸上还带着几分阴霾,但当看到站在门口的冯啸辰时,那阴霾便立即化作了和煦的春风。她一边忙着请二人进屋,一边连声地问道:

  “啸辰,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上班吗?这是你弟弟吧,我想想,是不是叫冯凌宇?我在你的照片上看过他,不过那时候他可还小呢……”

  “凌宇,这是陈姐,我在知青点的时候,陈姐对我比亲姐姐还好。”

  冯啸辰带着冯凌宇进了门,在客厅的竹椅上坐下之后,郑重其事地向弟弟做着介绍。

  冯啸辰初中毕业的时候,还不到14岁,按照政策规定,直接被安排到了南江省下面一个叫作清东县的地方当知青。

  他爷爷冯维仁那时候还是反动学术权威,是被监视劳动的,他父亲冯立在乡下教书,属于没什么地位的臭老九,加上他自己年纪太小,打架都打不过别人,因此在知青点属于被人欺负的角色。

  他面前这位姑娘,名叫陈抒涵,年龄比冯啸辰大了八九岁,当时在知青点也算是个老资格了。因为整个知青点来自于省城新岭的只有她和冯啸辰二人,因此她把新来的冯啸辰当成了自己的弟弟,处处呵护着他。

  有人欺负冯啸辰的时候,陈抒涵会像护雏的母狮一样向对方发飚。

  知青生活困苦,陈抒涵经常会把从家里带来的好吃的东西留给冯啸辰吃。冯啸辰刚到农村的时候,啥农活都不会干,陈抒涵就一样一样地教他,还经常帮他完成那些完成不了的任务。

  运动结束之后,知青点撤销,百万知青大返城,陈抒涵和冯啸辰一道回到了新岭。不过,回来之后的二人,境遇却大不相同。

  由于冯维仁被落实政策,冯家一下子翻了身,冯立被调回新岭工作,进了还有些名气的二中。冯啸辰也借着爷爷的光,进了冶金厅,虽然只是一个临时工,但也算是有了一个饭碗。

  陈抒涵就不一样了。她父亲在前年因病去世,大弟弟顶替进了厂子,是正式编制。

  厂里为职工子弟安排的临时工岗位也已经被小弟弟占了,她回来得晚,已经没有名额给她用,她只能和其他许多返城知青一样,在家里无限期地待业。

  两个弟弟先后结了婚,为凑社会上流行的“四十八腿”的家俱,家里原有一些积蓄都用尽了,还欠了厂里互助会的不少钱。

  两个新家庭都有大量的基础建设要搞,“三转一按”之类的家电还没配齐,所以两个弟弟都是不可能向家里上交工资的。至于还债和供养姐姐的事情,就只能落到陈抒涵的母亲一个人肩上了。

  一个弟弟在厂里要到了宿舍,带着弟媳搬出去住了。另一个弟弟和弟媳占了陈抒涵原来在家里的房间,陈抒涵只能和母亲骆秀兰住一个房间。

  住在家里的那个小弟媳已经怀孕了,正琢磨着孩子生出来之后交给老人带,对于大姑子住在家里占着空间颇为不满,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动不动就说大姑子岁数也不小了,已经熬成了老姑娘。

  实在不行,找个离了婚或者死了老婆的男人赶紧嫁出去,也省得碍眼……啊不,也省得婆婆心里搁一块心事不是?

  冯啸辰在知青点的时候就已经听人说过,陈抒涵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那之后,她似乎是伤了心,对许多追求者都无动于衷,因此才拖到这个年龄还孤身一人。

  对于陈抒涵回城之后的情况,冯啸辰也非常清楚。他虽不算一个上进青年,但却是良心未泯,对于这位曾经如亲姐姐甚至可以说是如亲娘一样照顾过自己的大姐,他一直都是心怀感念的。

  如今这个冯啸辰,继承了前一个冯啸辰的身体,也继承了他的一些感情。见到陈抒涵的时候,冯啸辰还是忍不住涌起了一阵温情。

  过去的他能力有限,自保尚且不足,哪还能给陈抒涵什么帮助。现在他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一个新人,临去京城之前,他决定帮自己的前身了却一桩心愿。

  “啸辰,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冶金厅上班吗。对了,要不……嗯,我去给你们倒点水喝吧……”

  陈抒涵本能地想说请冯家兄弟俩在家里吃饭,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回去了。现在的她没有任何收入,自己都属于在家里吃白食的,哪有资格请客人吃饭。

  如果家里只是她和母亲二人,她倒也勉强能做主,但那个锱铢必较的小弟媳可不会容忍她这种慷慨的行为,如果看到冯家兄弟在家吃饭,没准会夹枪带棒地把他们赶出门去。

  冯啸辰有着两世为人的阅历,哪里听不出陈抒涵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什么,又哪里看不出陈抒涵眼睛里一掠而过的那一抹惆怅。

  他摆摆手,说道:“姐,你别忙,我今天带小宇来,是有正事要跟你谈的,这么说吧,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帮忙?我能帮你们什么忙?”陈抒涵诧异地问道,随即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等着冯啸辰说话。

  “我弄到了一个个体户执照,想让小宇开一家小饭馆,姐你能来帮忙吗?”冯啸辰直截了当地说道。

  要干个体户,可不是随便弄个门脸就能干起来的,还需要申请一个叫“个体户执照”的东西。

  国家虽然表示要支持个体户的发展,但在执照的发放方面,还是有所保留的,担心遍地开花会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

  罗翔飞邀请冯啸辰去京城工作,问他有没有什么后顾之忧需要帮忙解决,冯啸辰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请罗翔飞帮他弄到一张个体户执照,以便弟弟冯凌宇能够合法开业。

  一张执照对于没有门路的人来说,当然是很困难的事情,但对于罗翔飞来说,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

  冯啸辰用大道理加小道理说服了家人,然后带着冯立和冯凌宇拿着罗翔飞从省经委那里弄来的批条,到无所不能的“有关单位”领到了个体户执照,开店的事情就算是正式启动了。

  按照冯啸辰的规划,冯凌宇将首先从餐饮业起步,开一家小饭馆作为起家之本,至于日后如何发展,冯啸辰没有跟父母说,倒是向弟弟透露了一二,说得冯凌宇热血贲张,恨不得马上就开始着手实施。

  在当年,个体饭馆的数量还很少,国营餐馆则有“门难进、脸难看、饭难吃”的恶名,让人敬而无之。开一家个体饭馆,只要服务态度不错,味道还过得去,基本上就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冯立和何雪珍都有一些生活常识,知道开饭馆是不错的买卖。然而,让冯凌宇放弃到冶金厅顶替的机会,专职当个体户,这个大胆的建议并没有得到冯立夫妇的批准。

  两口子经过复杂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接受了一个折衷方案,那就是冯凌宇依然去冶金厅当临时工,以何雪珍的名义来开这个店,冯凌宇利用业余时间进行管理,积累经验。

  如果未来政策稳定,且饭馆真的能够赚钱,再考虑冯凌宇离职的事情。至于饭馆的日常经营,则需要另外请人来打理。

  这个方案与冯啸辰最初的设想不一样,但偏差倒是不远。其实冯啸辰一开始就打算引进一个合伙人,因为他知道弟弟冯凌宇既不会炒菜做饭,更没有经营经验,而且这么小的年龄,也处理不了复杂的人际关系。

  他的想法,是由冯凌宇当董事长兼财务总监,再雇一个人来当职业经理人,他心目中的这个人就是陈抒涵。

  在知青点的时候,冯啸辰就知道陈抒涵精通厨艺,同时又有当知青历练出来的人生阅历,足以做好这样一件事。更为难得的是,陈抒涵心地善良,人品端正,绝对是打着灯笼难找的“中国合伙人”。

  冯立夫妇对于陈抒涵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知道她曾经照顾过冯啸辰,算是冯啸辰的恩人。从冯啸辰过去讲述的情况,冯立夫妇对这个姑娘的印象也很不错。

  冯啸辰接受了父母关于让冯凌宇顶替在冶金厅当临时工,同时兼顾小饭馆的方案,提出请陈抒涵来负责饭馆的日常,这才有了冯家兄弟的这次拜访。

  听到冯啸辰的话,陈抒涵一时有些吃惊,又有几分激动。其实,对单位安排工作已经绝望的她,还真曾经动过去开饭馆自食其力的念头。

  但她既没有能力弄到执照,更没有渠道筹措启动资金,于是这个念头就只能胎死腹中了。乍一听自己亲如手足的小兄弟居然要开饭馆,而且还要请她去帮忙,她觉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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