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烩面》

我刚来DC的时候,经由朋友介绍加入了一个群,名字叫做“DC河南同乡会”,有约莫上百位成员。刚入群的时候大家都很激动,互相认老乡,对话的情形大约是:“你是哪的?”“我是周口的,你呢?”“哎呀,我也是周口的!你是周口哪的?”“我是周口扶沟的。”“哎呀,我也是扶沟的!你是扶沟哪的?”......对话如此一级级地往下循环,直到确认对方不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才肯善罢甘休。群里因此确实是热闹过一两天的。可是之后话题便越发寡淡了,因为等挨个把老乡认完一遍,便再也找不到可聊的话题了:每个人如同百年榕树上的一片叶子,虽然来自同一个根,但余生却可能再无交集。又过一段时间之后,此群就几乎全被广告占据了,从推销保险,家政服务,到武术训练,不一而足。有一天,群里出现了一则广告,言道“前央视某著名节目导演在大华府地区开了一家河南餐馆,欢迎老乡们前去品尝”云云。这让我颇有些兴奋。根据我的经验,美国的中餐馆大约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广式和粤式,老板多是香港、广东或台湾人,菜单会有“左宗鸡”和“空炮牛”等国内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菜品,味道一律是不甜腻到死誓不罢休,很合美国人的口味。档次稍高的大店还会在周末的时候推出DimSum——广式早茶,有工作人员推着小车售卖诸如肠粉、萝卜糕、蒸凤爪、蛋挞之类的小点心,因为新鲜出炉所以尚可下口。DimSum这两个似字非字的词汇让人初看时觉得高深莫测,认真研读一番以后才知道这不过是粤语“点心”的音译而已,没有任何实在的意义。对于此种不伦不类的翻译我是颇有一点异议的,比如我们附近有家餐馆叫“旺记”,英文名叫做“WongGee”,依我愚见,显然远不如叫“Forgot”让人来的印象深刻。第二类是越南人开的中餐馆。菜品可以总结为一句话:王顾左右而言他。第三类是大陆人开的中餐馆,多主打川菜、西安小吃和东北菜,是当代大陆留学生的最爱。这类餐馆为了追求最高的还原度,不但菜品的味道和国内相似,连环境都要向街边苍蝇小馆看齐:空间逼仄,灯光昏暗,桌面油腻,服务态度不拘一格。这些虽然不足为外人道,但却让我们倍感亲切,仿佛犯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一样,内心有种略微变态的归属感。一个导演舍弃本职工作不干,不远万里跑到美国来开一家中餐馆,而且还是难得一见的河南餐馆。对于我这个河南人来说,这等壮举简直可以和当年的白求恩医生相提并论了。来不及等到周末,当晚便约上几个朋友驱车前去先睹为快。到店之后拿到菜单,一眼就看到了“烩面”字样,抬头兴奋地对服务员说,来碗烩面!服务员是个略为黑瘦的小姑娘,瞟了一眼问我:“你要什么口味的?我们有三鲜的,羊肉的和牛肉的。”我听完心里一惊:我这个河南人竟然不知道烩面还有这么多口味,不会是如“左宗鸡”一样杜撰出来给美国人吃的吧。赶忙问她:“哪个好?”她毫不迟疑,“都很好吃。”我听完心里突然凉了半截,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可能来错地方了。然而正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抱着残存的一丝希望,讪讪地说:“来一碗羊肉的吧。”等小姑娘走后,我悄悄对朋友们说,大家别抱希望,我猜这里的烩面不太好吃。烩面端上来之后,情形果然如意料中的一样坏。汤是清汤,在厨房里的时候和面条大概是素未谋面过的,只是在上桌之前才被匆忙浇在面上,互相透着陌生和距离感。最上面点缀着几片薄薄的、浅灰色的羊肉,旁边是大片的木耳、黄花菜和几棵蔫头巴脑的香菜。夹起一根面条来,又宽又厚,让人一时无处下嘴。好不容易咬开一段,才发现面芯还泛着白——根本没有煮熟!虽然这烩面让人难以下咽,但我还是收获了一阵崇拜。朋友们尝过之后都夸我所言不虚,但同时又好奇我是如何料事如神的。我告诉他们,我平生吃过的烩面只有羊肉的,此其一也。小姑娘说烩面“好吃”而不是“好喝”的时候,我就知道坏了,耳边开始响起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主题曲。因为正宗的河南人说起烩面,要说“喝”,不说“吃”,此其二也。这不由让我想起在老家时的喝烩面。河南虽然号称面食第一大省,可拿的出手的面食并不多,种类比临近的陕西、山西更是差了许多。比如山西有刀削面,揪片子、饸饹面、剪刀面,陕西更有油泼面、蘸水面、臊子面、酸汤面、麻食、BiangBiang面。而偌大一个河南,唯一小有名气的,除了胡辣汤,就只有烩面了。所谓“烩面”,要义当然是“烩”。烩者,合煮也。说明汤与面的不可分离。汤和面想来如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必然要你侬我侬地沸腾一番之后,才能激发出绵恒久远的味道,让人吃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意味来。汤都是羊骨熬出来的,并非清汤,而是浓汤,上面漂浮着一层羊油,味道调制得恰到好处,入口要辛、麻、香、厚。面宽略一指,厚约半寸,讲究长短交错,宽窄相间。汤里除了羊肉,再无其他不相干的配菜。汤顶也不用香菜,而是辅以成段的蒜苗,青翠可人。吃一口面,喝一口汤,口感层次愈加丰富,仿佛置身于一波又一波涌来的海浪里,让人受用不尽。食客不忍释筷,必是要连面带汤一股脑喝完,不觉浑身冒汗,经络通达,暖意由内而外散发出来,才算过瘾和踏实。严酷的冬日里,喝一碗烩面是再好不过的驱寒手段了。我只钟情扶沟的烩面。扶沟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小县城,烩面馆也分三类。第一类是有招牌的大馆子,比如“何开烩面”,门口或厅堂有黑底金字的招牌,位子多,味道好,价格也要稍微贵一些,来的人多是县城里的常客。我在县高中读书的时候,周末偶尔便去住在县城里的姑姑家走一走,和表弟玩一会。到了饭点,姑父大手一挥:走,咱们去喝烩面去。我们便被领到“何开烩面”,每人点一个大碗烩面,再单独买些切成片的羊肉和几份小菜。出门时吃的肚子溜圆,不敢快步走,只得慢慢踱回学校,生怕刚吃的烩面会不小心漾出来。第二类便是街边小店了,通常有一道推拉式的玻璃门,上面贴着或红或绿的印刷字“羊肉烩面”。味道也很不错,可是陈设就要简单一些,食客也多是周边“进城”的乡下人。他们要求不高,只要面够多,汤够热,吃着“得劲儿”就行,关键是价格要实惠。有一年寒假的时候,我和妈妈一起进城,逛了半天商场,中午的时候她带我去小店吃烩面。等面端上来,她注意到我的碗边上有个豁口,便要服务员换一碗新的。那时吃面的人挤满了店里,桌子都被坐满了,两个服务员根本无暇顾及我们,我跟她说,“算了,不碍事”。她颇有些生气,依然执着地把面端到后厨,重新换了一碗。妈妈初中毕业,识字也不多,那时出门遇到不认识的人还称“同志”,初一、十五要去附近的小庙里烧个香,从来都是与人为善。我不知道她当时为何如此执拗。喝完烩面出来我问她。她说:“出门吃饭不能用破碗,那是要饭的才用的。他们生意人得懂这规矩,你以后也要记住。”我那时还是初中生,听完便在心里笑她“思想封建”。现在想起来,她当时如此在意而执着,也不过是因为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有个好的前程吧。这第三类,便是散落在乡村周边的小馆子了。扶沟县城只有一座,可周边却零零散散地有十几个乡镇,那时去趟县城不容易,并不是“说走就走的旅行”。有心人便在乡村周边做起了餐馆的生意,菜单里当然少不了烩面。这些餐馆多半是家庭式的,设施更加简陋,但大师傅都得有绝活,要能做出好吃又不贵的饭菜来,才能吸引到花钱节俭的乡里乡亲们。我在三中读书的时候,校园周边就有这样的小餐馆。其中有一家是班里一个女同学爸爸开的。周末的时候为了补点油水,几个毛头小伙子会撺掇着去她家里喝碗烩面。一半是满足口腹之欲,一半是为了看她。她平时在班上都很活跃,可是在自己家却变得扭捏,看到我们来便远远地躲开,大概知道这帮坏小子的坏主意,有些不好意思。今年的冬天,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扶沟。几年没见,扶沟已经彻底变了样,在旧城旁边生生造出一座新城来,夜里看起来如梦如幻。村里不少人家也都盖起了三层的楼房,显得气派。有天中午,家里只剩我一个,叔叔过来说:“走吧,中午不做饭了,咱们一起喝烩面去!”堂弟骑电动车载着我,路上便和他聊起天来。我上次见他时他还是小学生,可是今年都上县高中一年级了。他个子长的很快,已经要比我高,略微显得单薄。嘴边毛茸茸的一圈,说话声音也变粗了。这让我有点恍惚,不由得想到当年的我,想必也是这般的懵懂、单薄、青涩而满怀希望吧。时光总是在悄无声息地流逝,往事永不可追,唯一留下的痕迹,也许就是在面对熟悉的烩面时,说一句“这烩面真好喝,跟以前一样”。

《晒酱豆》

我小的时候,夏天在我们那里被称为“伏里天”。伏,就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里的伏。入了伏,夏天才算是真的到了。入伏一般是在小暑节气之后,每十天为一伏,三伏一共一个月左右,大概是在阳历的七月中至八月中。伏里天的太阳最是持久地毒辣,从天亮到天黑。每日午后的情形尤甚,太阳的烈焰直逼大地上的万物,植物的魂魄似乎都被晒跑了,只留着蔫头耷脑的躯干,不抱希望似地做着垂死挣扎。沿着土路望过去,地表全泛着刺眼的白光,离地面不远处能看到弯弯曲曲如火苗般的空气蒸腾而上,让人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这时候是万万不能出去的。如果你不相信,想想那种密闭的烧烤炉子吧,置身于上下两团火之间的铁板上,除了绝望,剩下的只能是懊悔了。饭后的人们都躲在家里,躺在风扇下的凉席上午歇。平时爱哭闹的娃娃都睡的沉沉的,知了也被晒的噤了声,村子的四周便显得空旷而静寂,似乎全都失去了生气。间或几天也会下雨,但多是毫无征兆的。火辣辣的太阳前一分钟似乎还在,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块黑云,忽地就把太阳挡住了。天一下子暗了下来,似乎还有一丝丝的风吹过,微弱却真实。远方的天上一条曲曲弯弯亮光闪过,惊雷便由远及近地传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挟裹着太阳的余热,雨便从天上被倒了下来,仿佛早就耐不住了似的,噼里啪啦地砸向地面。过了几分钟,雨水把这伏里的热压到了地下,四周才彻底地凉了。但长不过半个小时,这雨便又毫无征兆地停住了。烧烤模式重新开启,然而太阳的气焰比初始时毕竟是弱了许多,才让人享受了小半日的清凉。中原地区多是冬麦夏棉。入伏之前收了麦子,三伏天的农活便少了许多。棉花苗刚长半截高,只需要起早趁凉快去侍弄侍弄,剩下的时间便可躲在自家室内,慢慢捱过这难熬的燥热夏日。然而,靠天吃饭的农家人往往是闲不住的。庄稼地里没有了农活,眼看着这一天天的辰光白白流走,甚是觉得可惜。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先人的哲学观点也许在不经意间给了人们实际生活中的启示,便想着要把这燥热的伏里天给利用起来。在我家乡,伏里天便被用来做酱豆。做酱豆有繁琐的程序,我们通常叫“晒酱豆”。首先要挑选饱满的黄豆,洗净后进锅煮熟。煮好的黄豆沥干多余的水分,撒上面粉拌匀。妈妈做这些的时候我会在旁边看,煮好的黄豆取一点放在碗里,撒上盐和五香粉,是再美不过的小零食了。屋里阴凉处放一张单人空床,在上面铺好一个干净的大蛇皮单,把裹好面粉的黄豆薄薄的摊开成一层,再在上面覆几张报纸就好了。过不几天,黄豆便会长出一层白白的绒毛,屋子里充满了酸酸的发酵味道。再过几天,等白毛变成绿色,便可把它们盛出来放在阳光下暴晒了。一两天之后,等豆子晒得硬邦邦,便可轻易地把绿毛搓掉筛走,只剩下暗色的豆子。筛豆子会扬起阵阵的绿烟,好似西游记里妖怪出场时的那股妖气。等发酵过的豆子晒干,就可开始腌制了。腌酱豆通常是用西瓜做辅料。选一个好天气,提前把圆肚陶瓷坛子洗净晾干。把大个的西瓜一刀切成两半,用勺子把鲜红的瓜瓤挖出来,和豆子一起放进坛子里,再加入盐、新鲜的花椒等调味品,搅拌均匀。最后用两层纱布把坛口封紧,这工序便完成了一半。妈妈通常会做一大一小两坛,足够接下来一年全家吃的分量。大坛子里是正常的酱豆,小坛子里还会额外放些辣椒和花生米之类,口感更为丰富。最后一步工序便是晒酱豆了,这也是酱豆制作过程中的关键。伏里天的炙烈阳光提供了晒制酱豆的绝好条件。每天早上,等露水下去,便把坛子从屋里搬出来,摆放到没有遮挡的空地上——院内或是房顶,让太阳痛痛快快地晒上一整天。等到太阳落山,再把坛子搬回屋里去,免得受潮。如果伏里天在乡下走,处处即可看到摆放着的或大或小的一个个坛子,也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了。搬坛子的时候我会透过纱布闻一闻,里面黑洞洞的深不可测,浅浅地溢着一股淡淡的酸香,会让人觉得满足。晒酱豆要防着突如其来的雨水,这个任务往往交给小孩子。大人在下地之前会嘱咐一番:记得下雨前把酱豆坛子搬进屋,免得淋了雨受潮变质。我会把这当成无上光荣的任务,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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