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阡印染传承人赵运祥口述史访谈（二）

访谈地点：石阡县大沙坝乡埃山村

访谈时间：年2月25日

受访者：赵运祥

再一次去埃山，一天都在群体访谈中混沌，在无尽冗长的时间里等待手艺人的口述史，疑似为游手好闲者。对赵运祥的口述已经计划有一段时间了，他摆起来的历史，将是蓝花印染修复自己的线索。做印染者口述史，为梳理乡村手艺的故事，给我们如何开展恢复工坊的指导。

空闲时，我们随铜仁市公安局扶贫队长逛村看老房子，大大四合院里住着赵氏三兄妹，三房大屋每一房住一个老人，两位老人似在病痛之中，阳光从屋顶散落下来，屋内整洁有序，病痛的阴郁时光也是安然的。屋子显得空空，停留在旧时的时光，踏进就照进一片记忆的时光。都属于过去，都在回望此刻，都在照见未来。

赵伯拿着几张信笺，背着手，慢悠悠从家里走到四合院，去和有知识的堂哥商量如何应对我们的来访，还认真地在信签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我们看见他们在老屋里坐下，摆着一些印染的事。“七七四十九天，她们就活转过来了。”赵运祥说的话添了灵光，教书先生退休的哥哥认真记录着。时光在窗棂外镜像而来，老人们的身影在那里，古老而散发着光亮。

在赵氏家族在省里的一个兄长出了集子和书，赠书予我们。不想带走村里的文化资源，每一个点滴的文明表达都是如何珍贵，就想着留在这里他们还能悦读。回想亦想想读读他们眼里的故乡，欣然收下，粗粗翻阅，写山写古井，写埃山的来由，顿然看见一个进城多年怀念家乡者的情感链接。书要收好，以备后来查阅山村历史所用。

从四合院出门，即见后院有一个坟头，他们说先有坟才有屋，坟在家的附近,不能远。逝者从未离去，都在身边。而那些族人中非寿终正寝者，要埋得越远越好。对于故土的依恋，不仅仅是深深依恋的这块土地，这个租屋，还有魂牵梦绕的故乡，肉体逝去也要回来，魂灵相守。我们对于故乡不仅仅是物质和空间的呈现，更是精神的依恋。

一个老人在扫地，身旁的牛表情温顺，几乎与她一样慈目善眼。老人行走在村落慢悠悠的生活世界里。村里的人挣的钱都用于送孩子读书，把孩子送到遥远的城市，让他们远离村寨，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们说，埃山村没有投资在建现代化的新房上，而是投入给子女上学。后代们都在城里工作，过着现代化的生活，老人们都留守村寨，在老房子里转着每日消逝的时光，守着一方古老的记忆。

走上去古井的路，埃山的云远在天边，引我不断看屋顶的装饰，猜想屋是不是试图连通天地人。梦花开得奇好，一枝折断耷拉着，我触碰了花受伤的花枝，想解脱她带回入土插养，慌张间不舍用力折断枝，背影里又有一屋临坟而建，诗意的栖居。

井边几人在洗衣，说没有洗衣机，只好来井边洗衣服，三个女人东说说西说说，年轻的听说要开始教印染了，好奇的问我们。身边的另一个女人问她::“你要去学呀?”她连忙说：“没有，没有，我只是问问。”一个中年妇女下来，各自唠叨骂人，大概说扶贫要有用，她家花时间投力气没得好处之类的。我们静静听着。

从山顶回村，沿途见好多石臼、石缸，石头的纹理好美，无用之用是大道，无需制造太多。我们想着整理它们的档案，无论是不是建档立卡的文物，只要属于山村劳作和日常生活实用的物件，都记录了乡土的记忆，亦可表达乡土的记忆和情感，这些都是可以进入一段乡土的记忆，在特定的时空片段里，修复一段关于故乡的时光。

想去山顶看看那户精准建卡立档贫困户的，又担心访谈时间不够，决定先回老赵家。回来见群访仍在做，堂屋里游荡听话。我们拿着埃山山上满山种有的沙田柚，走过来吃，又走过去吃。人们不停的说没有市场，谈什么恢复印染技艺。没有精神性的回应，如果只谈市场和商业，感觉再大的项目再多的钱也拯救不了这个几乎濒危的技艺。

年停止做印染后，老赵从此歇手，埃山村村野无蓝花飘香，有人抱着布来印花，也空手而归。今年过年，他去安顺买了蓝靛草和蓝靛染料，只要找到花板，起了缸，就能开始印花。不管怎么样，我们不生厌倦之念，放弃来时的约定。就算什么也不做，只要工坊开始再染花，小小的行为开始，美好的开始，持续地唤醒我们故乡的记忆，再有后来者时习之，也就好吧。

临行前在厢房上俯看，主人家的菜园子种满各种香细菜，两个老人留守的家，依然勤快劳作，菜园精细，万物有序。菜园边的李花打花苞了，春天播种什么，都易长出新生。我们还是继续自己傻傻的小理想吧！

访谈人：小梅

参访者：小台小白

资料整理小白

小梅：主要两种形式，一种是别人拿布来，你们去乡场上拿回来加工？

赵运祥：对。

小梅：那天你讲道会记一个加工者的名字在布条上，挑到乡场上他们自己来取，一张他就给你付四块钱。

赵运祥：嗯。

小梅：另外一种形式，自己也印出去卖，这种可能没有那种好卖是不是？

赵运祥：本身有布拿来染了的，就不愿意买你这个了。

小梅：你们卖一床印染，那时候是多少钱呢？

赵运祥：很少很少……有一年我们在塘头，没有在板桥，那时候国家对这些管得严得很，你偷税漏税是邀不到台的，查到要被罚款。

有一次，我记得……上午他就不管你，到下午我要回来的时候他就问你：“收税没有？”没有收税，就没收你的铺。他要多少税钱，钱交了，才得起步。那个你大不过他，只有逼着把钱拿给他。财不乱佘，佘不乱得。他把这四十块钱收过去，我转过来又在街上捡得四十块钱。我说：“这个是奇遇了！”他收四十块钱，我又捡到四十块钱。

那时候我们染好花布，带出去，是拿去藏到人家屋头。比如你是店主，我就放你房间柜子里面关起，就拿一两床铺盖摆起打样。人家来取布，就在后面来拿，人家拿布来，我就把名字记了，藏到屋头来。

小梅：你们主要是床单，被套有没有？

赵运祥：被条、被面都有，垫单也可以，枕帕也可以。

小梅：不做衣服？

赵运祥：衣服只能染成蓝色。蓝色的这种也可以染，这种是比较青色的。蓝色的少染一些，就是蓝色一点。多染就是青色的。这个洗的时候经得住洗一点，时间管得长一点。

小梅：是哪种人喜欢来找你们印这个蓝花花去用呢？是你们仡佬族吗，还是各种人都在？

赵运祥：各种人都有。你想，那时候我们一场要收百把床，屋里堆满了的。今天染好挑出去，转来又挑进来。多的时候三四个场。一个场，远处的场，都去。我们这里是赶龙塘。

小梅：你们这附近赶几个场？

赵运祥：赶三个场，龙塘、沙坝、板桥，龙塘有十七八公里远，都是挑去挑来，走路。

小梅：要走多久？

赵运祥：要走三个多小时。

小梅：你们自己走路去挑回来？

赵运祥：是的。加上我爱人，两个人。最后落到户了，两口子一天天不亮就起来去。晚上回来，还在半路就不怎么看见亮了，摸着回来，又要喂猪。那时候早上起来吃了饭，碗就扔在锅里，孩子又小，回来还要洗碗喂猪。她洗碗喂猪，我就赶快去收拾这些布。因为要把人家名字吊上，不然清不到是哪家的了。那个布上就是要号个名字在上面，名字撕掉了清不到谁家是谁家的了，要记底子。

小梅：他们每家的布不一样呀？

赵运祥：不一样。

小梅：是他们自己织的吗？

赵运祥：对自己织的。

小梅：所以他们的布不一样，必须要分开？

赵运祥：是的。

小梅：有市场上买的布没呢？

赵运祥：市场上的很少买。

小梅：全部都是自己织的？

赵运祥：嗯，自己织的。

小梅：现在这些人还会织布不？

赵运祥：会的，还会。

小梅：那你这个印花布，主要是这三个乡镇附近的人来找你们印？有没有更远的地方的人来找你印？

赵运祥：有，出去得远。我们这个手艺的名誉还是传得远的。思南、铜仁这些地方，好多嗯都是带到这里来染，亲戚一个托付一个的，带到这里来染。

小梅：拿到模板之后就印？还是还要准备哪些材料才能印呢？印的过程你摆来听一下？

赵运祥：印的过程就是要好石灰，筛得细细的。就要推豆腐，像我们今天吃的这种豆腐。加石灰挼，像挼粑粑一样，挼好了，像今天晚上挼好了，放在锅里去发一晚上，像发粑粑一样发一晚上，第二天就搅转，然后把模子放在板板上面，就刮。那个模子刮多了，就要弄去洗，舀水上去唰洗，撕干了又来重新刮。比如说刮一幅，做三板印，第一版印好了，就拿去放到院坝里面晾阴，然后就单挂一铺，然后中间这一回刮完了就刮两边，这边一刮好了，一拖过来就刮那边。然后这一铺就成功了，然后就放到院坝里面吹干。

小梅：染色是好久染？先染色再刮？

赵运祥：那里布一刮规整了，吹干了，折好了，就要买猪血，整成糊糊挼透，哪里一点点没有透，染出来就是花的。挼透了就晾干，晾干了又折好了，又用长布来裹，裹成长的卷起，然后就用大蒸子蒸起，蒸得气很大，要蒸熟，把血蒸死蒸熟，蒸熟了再打开然后下到缸子里面染。

小梅：要染好久，染一笼要染多少床？

赵运祥：缸子大一点染20床，一般染15床。一天，早上，如果说像这种时间就六点种起来下缸染，它隔一个小时可能连起连下两道，要染十七八道才染好，染好了，就像先前这样，然后再刷，就是把先前豆腐的浆铲掉，铲规整了再挑到水里面去洗，透……。

小梅：那些被盖住的地方就变成白花花了。

赵运祥：对，那个白花就是石灰敷起。它不能钻靛进去，就是白的了，就盖到了。如果挼浆技术不好，一下缸的时候石灰一脱，染出来的花就乱了，所以挼浆也要讲技术。

小梅：放猪血是起什么作用呢？

赵运祥：上一点猪血染出来就深色一点，布越深色花就越白色。

小梅：如果染浅色的就不用猪血，是不是？

赵运祥：浅色的就不用猪血，蓝布就不用猪血。

小梅：四种颜色可能有两种颜色都不用猪血，是不是？

赵运祥：嗯。

小梅：但是，可能他们都喜欢深色？

赵运祥：我们这些都喜欢深色，越深色，花就越白。

小梅：是哪四种颜色呢？

赵运祥：一种月蓝色，月蓝色就是天蓝。过去说阴蓝那种蓝幽幽的月蓝，翠蓝稍微带深色一点，双蓝又要青（黑）一点，青（黑）布就是很青（黑）的。

小梅：你们觉得还是青的好？

赵运祥：对，青的还是好。

小梅：最难做的技术，你觉得是哪一环？

赵运祥：我感觉到，要是会了的话，都没有“难”的那一说。

小梅：你主要做哪些工，刷是你刷？

赵运祥：她（妻子）是副工，我是主工。

小梅：就是你做的是最重要的？

赵运祥：对，我是最重要的。

小梅：你只是做副工？

王朝凤：对，洗花板，推豆腐，帮他理。一个人不行，他也动手，我也动手。

小梅：他是在做主要的核心技术，起缸你会不会起呢？

赵运祥：她不起。

小梅：起缸也只有他会起？

王朝凤：对，假设我们去做了的话，这些杂活路就没有人做了。

小梅：刷板也是他去刷，染色也是他染，染出来颜色也是他控制。洗这些就是你洗。

王朝凤：花板是我洗，透布是他去透。

赵运祥：那水流水滴的一挑有七八十斤，挑不动，有的大匹的，干布都有五斤，打湿水有十几二十斤，挑起来搅不转。

小梅：那工序还是复杂。

赵运祥：复杂。

小梅：你们现在甄子都不在了。我看你们在博物馆里面有一个木的工具，那是拿来拉花的，那个工具你们家没有了？

赵运祥：架子。

小梅：对，有个架子。

赵运祥：拿给县文广局去了，那个是借去的，我要去拿转来的。那个桶桶，我是卖给他们的。

小梅：那个桶桶是你家卖的？

赵运祥：嗯，我家卖的，那个桶桶也不怎么能装得住水了。

小梅：那现在你们还要做桶桶呀？

赵运祥：要做。

小梅：那个桶桶还找得到人做不？

赵运祥：找得到。

小梅：村子里有人会做？

赵运祥：嗯。

小梅：做一个桶桶要花多少钱？

赵运祥：那一个桶桶……现在的话，如果连材料，连做工一起，像那种小桶，都要七八百千把块。

王朝凤：千把可能不得行，还要去买树子，还要改料。

赵运祥：大桶不行，要小黄桶。

王朝凤：是小黄桶，一个活路一天做得起不？

小梅：这个母料，没有了怎么办？起缸的母料子？

赵运祥：所以我们正月十四那天，我们在安顺去看。这次去安顺，靛买到的。准备到黄果树去，那里有家人在染。她有一次旅游看到的，有个女的在河边透布，她就知道那里在染。那天我们准备正式走那里去。那天凑巧，黄果树那天旅游不要门票，走到安顺堵车了，没有去得了，一路堵车。

小梅：相当于你不知道要找什么东西来做“母子”。“母子”有几种植物好象可以做。到时候，我们给你找个会做这个的苗族姨来教你做。

赵运祥：我自己先发一次再说，万一发不起，我们又想办法。

小梅：你自己想发一次。

赵运祥：方法知道的，样样都知道的。

小梅：但是找不到那些材料。

赵运祥：主要是差缸角质。就是染布之后沉淀的角质，那种角质也是黄的。当时是黄的，一掰开，一会儿就带绿色的。掰开又是黄的，那角质就是好的。好的可以拿来放在里面，如果炒好了，加一点就当引子的意思。

小梅：我们给你找点引子来。我们办公室有引子，我们工作室都有个染缸。

赵运祥：找得到引子就快一点，好一点。我那天去的目的就是看哪里在做，我就去找点引子。如果说他要钱买，我就跟他买一点。他不要钱，我就拿个桶桶装点回来。

小梅：是，那个拿来就可以发，就可以做。

赵运祥：是的。

小梅：现在你们把这个种起，然后发起缸就可以试一下。

赵运祥：嗯。

小梅：到时候，是不是要把县文广局借去的设备拿回来呢？

赵运祥：那个要拿回来的。

关于蓝花小院——

蓝花小院位于照壁山下贵州师范大学校园内，是贵州师范大学自然保护与社区发展研究中心、贵州日报《小梅访谈》栏目、贵州省人类学学会的工作基地。机构管理和实施的项目有花旗贵州手工业发展项目和蓝花叙事文化项目，小院也是两个项目在贵阳的运营基地。

蓝花小院自年开始建立，一直致力于坚持进行以贵州少数民族手工业产业文化传承、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为主要目标的公益性行动发展项目。基地不仅邀请国内外手艺人来现场进行传习体验活动，也是国际文化交流、非遗手艺人交流互动场所，兼具蓝花工坊、学术讲座、项目文献及艺术品展厅、城市支持文化传承学习体验活动等功能。曾做过大量的国内外重要的文化交流和参观活动，包括欧美、东南亚、日本、台湾及国内、省内众多名校、文化访问团、国际时尚杂志机构、文化产业公司、设计师、旅游考察团的文化交流工作。

年蓝花小院发起活动，每隔一周的周五对公众开放两个小时,组织开展和本土文化及手工相关的文化交流活动，期望在城市日常生活里能提供一个文化交流、文化互动的空间，和进入贵州乡土文化的通道，让公众加入到传承和发展贵州文化的志愿者队伍中来。

文化项目

“蓝花叙事”公益文化项目致力于尊重原住民文化源起，以生产性保护为理念，专注研发、传习古法染花，寻找贵州村寨族群传统蜡染原形，经王小梅十五年基础性研究，记录原生地口述文本，加以现代符形构建艺术创作而得。“蓝花公益基金”缘起贵州传统手作蜡染画花和蓝花故事集成书籍《蓝花叙事》的售书捐赠款，是在公益项目的多年推动下衍生出来的一个小额基金。旨在支持基于文化为基础发展的少数民族妇女群体，资助留驻村寨继续传承和发展的手工艺人。蓝花叙事公益文化品牌（盈利模式）与蓝花公益基金（非盈利模式）互动共生。

支持

贵州省人类学学会

主办

贵州省人类学学会

贵州日报小梅访谈全媒体工作室

贵州日报文化遗产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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