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文艺▏期

七月寓言(下)

3

落美村东面有一条河,本地人叫它冲江河,河流平缓,蜿蜒曲折,河中有小岛,野鸭子在岛上筑窝。冲江河与落美村之间是一块沙土地,是河流几百年来冲刷堆积而成。河道几经变化,向东移了大概半里路。

往年,河滩地上尽是芦苇和野蒿,杂草蔓生,有一人多高,是一大块荒地。有一年,村里老一辈中有个叫茂冬的老汉,在自家菜园里种辣椒苗,种完那块菜地,发现还多出两担辣椒苗,丢了可惜,种又没地种了,他想到了这片河滩地,他从菜园里直起腰杆,一抬头,就看见了河滩。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他在离自家最近的河滩上,开垦出一块跟他家禾场差不多大小的地,把辣椒苗种了进去。在扯除芦草,翻第一锹土时,他就兴奋异常,他是个老农民,在土地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没什么对他来说比对土地更了解的。他一锹下去,锹刃就全入了土,翻起来的是黄橙橙的沙土,水分足,又松软,土中混杂着腐熟的草叶根茎,营养充分。继续锹翻下去,他看傻了眼,这是多么大的一片河滩地啊,被密集的野草覆盖,这些年都没被发现。他没有马上声张,毕竟这片滩地从未种植过庄稼,他已经开了一大块出来,今年就种辣椒苗试验一下,看究竟是不是长庄稼的好地。

果不出所料,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月,那块滩地上的辣椒苗,像是泡在了肥料坑里,别提长得多壮硕了。再往后,植株上结出辣椒又大又多,时令一过,竟全变成了红辣椒。

这事很快传遍了全村,茂冬是个厚道人,他也不失时机地道出了滩地的实情。村里人都来开垦这片河滩地,没过多久就分垦光了,家家都占了几块地。锹锄下去,翻起来的都是好土。那一年,村里人在自己开垦的新地上种辣椒,茄子、西红柿,种洋芋、玉米和卷心菜。到了果蔬成熟的季节,一看,发现只有辣椒长得出奇的好,其他的都不行,还不如种在菜园里。农家人也顾不得多琢磨,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因为他们都明白,什么样的土长什么样的庄稼。既然这滩地只适宜长辣椒,那他们就种辣椒。第二年,这河滩地就成了辣椒园。

经过这些年的种植,现在的河滩地是专业的成规模的辣椒园。当时村里很快组织村民开会,他们商议把河滩地整体规划平摊开发,经过测量,把河滩地平均分给各家各户。大家都来种辣椒。辣椒成熟了,自家是吃不完的,那就挑到集市上卖。大家伙都多了一份收入。

辣椒园有了经济效益,能挣钱,成了香饽饽,就有人惦记着的。辣椒成熟的季节,是七月正忙时,有人来偷辣椒,按留下的痕迹来看,有骑自行车来的,有划船来的。村里就组织一帮年轻人夜间伏在滩地暗处守护。不断抓到来偷辣椒的,有邻村人,有从别个乡里来的,有冲江河上游村的,有下游村的,看清了脸认出的人儿来,那偷人就嬉皮笑脸说,整个松林镇就你们落美村产的辣椒好吃,家里老娘馋嘴,不好直接讨的,就大晚上来摘几个。抓住的人都这么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肯定是不能打骂的,重一点的话也不能说,都是喝一江水的,还得顾人的面皮儿,怕他过意不去,反而还要顺着说话,说好话。说:“兄弟,是你啊!吓我们一跳,想吃辣椒随时来,随时摘,往好的摘。我们落美村别的没有,辣椒是有的,随便摘吧;我们去那边看看,河边的狗罐子黄鼠狼多,不知道多少辣椒给这些东西败坏,我们去巡查巡查。”只能这样说,给了偷窃的乡人台阶下,那人也是知趣的,不会再来。

可再怎么着,这辣椒地也经不住人轮番来偷摘啊!暗防不行,那就明着照看,村里人后来想了个办法,一个很简单也很有效的办法:每户人家都在自家辣椒地里搭木棚,当家男人晚上都来木棚里睡。他们管这叫“看辣椒。”男人们每个人手里都晃着电筒,谁家听到动静发现异常情况,一声吆喝,木棚里的人都钻出来了,一条条手电筒光柱在辣椒地上空划来划去,这些光柱很快聚拢在一起,按着这些光点向有动静的地方流去。动作不需太大,却也足以吓退小偷。自从搭了木棚,偷窃的情况好多了。搭木棚的办法也不是他们发明的,那些种西瓜的,种果树的,都是搭间小木棚来看护的。

“看辣椒”的时候正值落美村的大忙月,庄稼人农活安排不过来的,就请人来辣椒地守夜。单身汉双连就是这样一个守夜雇佣工。村东头良平家请的他,守一夜十块钱。

这双连自小就死了爹娘,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长大了又不争气,好吃懒做,嗜酒如命,没吃没喝没穿了,就满村满乡偷,被抓住了,嘴巴抹了蜜,会说会笑,村人见他孤儿一个怪可怜的,也不难为他,把他放了,叫他以后可要注意。他哪里听得进去,就变滑了,惯常如此,村里人拿他无辙,只得小心提防。

这良平也是奸滑的人,双连住的破屋就在他家隔壁,他是很熟悉双连的夜间活动的,他自己地里活紧,抽不开身,他就想与其防着双连,不如就请他帮忙,就让双连去看守他家的辣椒地,他总不会自己看着地自己又偷吧。这一招果真凑效,一个晚上十块钱,双连欢喜得很,辣椒地也守护得不错。可哪里想得到,这双连看守良平家的,却跑去偷别家的,夜里偷摘了一蛇皮袋,天还没亮,就悄悄背回去。守夜的开始警惕他,有人提议轮流盯着良平家的木棚子。夜里,双连果然从木棚钻出来,手里拎着蛇皮袋,还没走两步,只见盯防的人站在田边上,手电筒光冲双连扫了几下,这人还大声咳了两声,很快,从各个木棚里都射出了电筒光。双连也就知趣,退回去了,一连几天都老实睡在木棚里。双连觉得受了气,很不爽,这不是被人给软禁了吗?一个人看着他,其他人就都心安理得了,这让人憋屈。刚好这一天,一个“看辣椒”的叫火能的老大哥碰到双连,说了他两句,说:“双连,村里人这些年对得住你,你有手有脚有力气,脑子又活泛,干点什么不好的?这看辣椒的都防你,你就自个儿知趣点,免得大家背后又叨咕你的不是。”这都是好话,双连当面点头赔笑,背里又不舒服。一天天快亮时,他胳膊夹了被窝回家去,走到火能大哥的木棚边,他突然想捉弄一下这个爱嘀咕的老大哥,他把被窝放在草上,轻手轻脚走到火能的木棚跟前,这火能正呼呼大睡,双连手拾了一根辣椒枝,挑弄火能的耳朵和脖子,火能拿手抓了两下,头转了个边,继续睡。双连偷笑,他两只手抓到床木板,使力往外边猛地一掀,乖乖,这死睡的火能连同床板翻倒在地上。双连拔腿就跑,等火能清醒过来跑到棚边察看,这双连早就跑得没了踪影。庄稼长得高,是很容易藏人的。火能肚里蹿起的一团火,差点把头发燎燃。黎明时分的露水重,他在地里奔了六七步,裤脚也打湿了,他在原地转圈儿,对着旷野骂了两声。

双连没跑多远,就在大路边的草丛里蹲着,火能那边没了动静,他就钻出来,沿着大路往家走。他一边走一边无声地笑。这世界多好啊,你认识我,我认识你,你有吃的,我有吃的,天一黑,我们都有家,都有一张床睡。天高地远,轻松自在一个人,想走就走,想跑就跑,上得了山,下得了河,脸上有胡须,胳膊腿也有劲,投胎做一回人真还不赖。双连这样想,他很快活,不由得哼唱起戏文来。

双连是条汉子,是汉子就有想女人的时候。双连没女人,怎么办呢,他就跑到集市上看女人。他手里偶尔阔绰,就去红灯区找女人玩。这一去不打紧,他总能在红灯区碰到同乡人,场面就有点尴尬,那些同乡家里都是有老婆的,双连一个孤老自是无所谓,他是理直气壮地走进红灯区的,手里捏了钱,像皇帝回宫。同乡就把双连拉扯到一边,往他胸兜里塞包烟,或者在他耳边悄悄说:“完了事,咱俩去下馆子喝酒,我请你。”无非是想堵住双连的嘴。双连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岂能不知,就点头赔笑,一一应允。时间一久,那些爱好去玩的烦双连,折了钱不说,还让双连白抓了一次把柄,怎么不恼他?那些人就变奸滑了,凡是看见双连上集市,他们那天就不去,避免跟双连相遇。

有一段时间,双连常跑到村中央的池塘边,那里有一排高大的杨树,双连就爬到树杈上坐着,手里抓着一根毛线,说是在树上捉天牛玩。池塘边有小跳板,村里的妇女日常都在小跳板上洗衣服淘米洗菜。张家媳妇一回在小跳板上洗菜,看见双连骑在树杈上,两眼直钩钩地盯着张家媳妇的胸脯。这张家媳妇跟双连一碰眼就看出了双连的鬼心思,她冲树上喊:“双连,你爬那么高,不怕掉下来摔死?”“我不怕,就怕我掉下来。”说着,双连故意腾出两只手,用腿紧盘着树杈,两只手朝张家媳妇摇了摇。“你个狗鸡巴日的,吃饱了没事做!”“狗是怎么日的你都看见了?你家张三是怎么日你的?”双连嬉皮笑脸。张家媳妇倒不羞,也不恼,两眼一瞪,接着又笑了,说:“没用的货,想女人了?”“想女人怎么了?”“想女人你就爬大树,蹭树杈子?”双连恼了,掰下一块树皮,向张家媳妇扔去。这张家媳妇也不示弱,就用手捧了水,向树杈上浇。这时,又有三个小媳妇从打谷场上走过来,看见双连骑在树杈上,就说:“我的儿,你爬那么高做什么?”“蹭树杈子呗,没用的货。”“张三婆娘,你怎么知道我没用?你试过呀?”双连一脸贼笑。“说你没用就没用,自己在被窝里玩吧!”小妇人们一阵哄笑。

太阳躲进云里去了,风从水面吹来,凉丝丝的。

“有没有用,你去问问集市红灯区的姑娘,她们最清楚。”

“你还去过红灯区啊!那里的姑娘是怎么勾引你的?把你的腰包割了吧?”

“没那么邪乎,割腰包那是不正规的店干的,红灯区的姑娘哪个不比你们好看,皮肤比你们白,身材不用说,比你们好百倍。你们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红灯区的姑娘这也好那也好,你怎么不娶一个回来?让我们开开眼界。”

几个妇女说着,又一起往树杈上泼水,双连用手遮挡连连避让。

“吃醋了吧,吃醋了吧,你们……”

“你真是一点脸皮都不要,天底下还有人吃你双连的醋?”

“你屙泡尿照照你那鬼样,你爬到树尖上去了,你就为看奶。”

“看奶也不看你的,张三婆娘,你的奶瘪不啦叽,像摊破布,谁看你?”双连一哼鼻说。

张三婆娘这下吃了羞辱,怒不可抑,手里端的筲箕往塘里一扔,抱着树杆,要爬上去捉住双连。

“老娘的奶,奶大了三个儿,怎么就是块破布?今天不撕乱你的嘴,老子从此倒着写大名。”

小媳妇们慌忙拉住张三婆娘,不让她往上爬。

“双连。你那张屄嘴过分了,赶紧跳下来,滚走,要不然我们拿绳子捆住你吊着打!”

双连自知说错了话,连忙溜下树,往塘里一跳,要往对岸游去。他浮在水上,扭头还要争辩:“我哪里说错了话,你家张三,还有东村的周二爷,他俩常去红灯区耍,你的奶好看,怎么留不住他呢?”

咚!咚!——几粒石子扔进塘里,双连见状往水底扎猛子,不一会儿,就游到对岸,爬上堤坡,坐在那儿怔怔地望着小跳板这边。

小媳妇们一边往打谷场上走,一边回头用手指双连,双连呼呼吐了两口气,咧嘴大笑,上半身一颤一颤地,笑得越来越狂,那口水险些呛住了嗓子眼。

双连的破土屋在村东边上,落美村的孩子们每天去乡小上学,都要从他家门口经过。

钟元的儿子小名叫黄鼓坨,读小学三年级。有一天放学,黄鼓坨和小伙伴从双连家门口走过,双连从堂屋里大步走出来,把一个沾着干泥的大地瓜塞在黄鼓坨手里,说:“黄鼓坨,把地瓜拿回去跟你娘一起吃。”黄鼓坨不要,说我家有,双连脸一皱,把地瓜强塞进娃儿怀里,“叫你拿你就拿着,快点回去。”

第二天清早,双连看见黄鼓坨背着书包,从他家门口快步穿过,双连嘿嘿嘿冲着娃儿笑。同行的几个孩子有些害怕直往前走,不时回头看他。

下午放学时,双连站在廊檐的背墙后面,透过墙洞,他看见黄鼓坨背着蓝色小书包远远地走过来了,跟黄鼓坨一块走的还是村里的几个小孩,等孩子们走到屋墙边,双连突然闪身走出来,孩子们吓得一愣,一个激灵,拔腿就跑。双连慌忙拉住黄鼓坨,问:“你娘昨天见到地瓜有没有说什么?”

黄鼓坨说:“我娘昨天什么也没说。”

双连挠挠头,眉头一皱,顿时又舒张开来,他从蓝布外衣口袋里掏出两个鸡蛋,往黄鼓坨的书包里塞,说:“拿回去叫你娘煮给你吃。”娃儿胆小不敢拒绝,也没说什么,点点头,埋头往前走。在离家不远的一座破庙前,黄鼓坨把书包褪下,取出那两个鸡蛋,使劲往庙墙内扔去。昨天给的大地瓜,他也是这样往破庙里扔掉的。他说,谁会要双连的东西!

双连穷得叮铛响,哪有什么稀罕东西送的,他也就不送了,礼物是不送了,半路上截住放学归来的黄鼓坨问东问西还是要做的,几乎每日如此。他问黄鼓坨:你家苞谷收了没?问你家牛是谁在放?与他不相干的事情都问遍了,最后他问黄鼓坨你想要点什么?说叔有的都能给你。黄鼓坨想了想,说:“我最想要一条狗。”双连说:“这个好办,等你良平伯的母狗下崽,我给你抱一个。”这么拐弯抹角搭讪了一个星期后,双连一天拉住黄鼓坨,终于说出了他真正想问的——“黄鼓坨,你娘一个人在家都干什么?”黄鼓坨说:“我在上学,我不知道。”双连说:“你每天不是回来吗?那你娘晚上在家做什么?”黄鼓坨说:“晚上当然是睡觉啦。”双连问:“你爸晚上总回家吗?”黄鼓坨两眼一鼓,说:“这个不能说。”“怎么不能说?”“我娘说,这是秘密,既然是秘密,当然不能往外说。”“你娘倒挺有心眼的。”

又过了两天,也是放学的时间,双连事先藏在他家屋后的一棵大槐树上。等黄鼓坨走到树下,他就从树梢溜了下来,手里竟抓着一把知了。双连把知了分给一群娃娃,对黄鼓坨说:“老叔有话要问你。”

“双连叔,你问吧!”

双连叫其他孩子先走。他把黄鼓坨拉到大路边,问他:

“你爸在家有没有打过你娘?”

“有,他俩互相打,每次都是我娘打赢。”

“怎么会呢?你娘毕竟是个女的,你爸力气又大。”

“可每次打完架,都是我爸大哭一场。”

“唉!小子,你是不懂,你爸是伤心。你娘是什么人,是只骚狐狸。”

“你说什么?”

“叔问你,你看见过你娘的奶没有?”

黄鼓坨眼珠一转,点点头。

“大不大?”

“大。”

“有多大?是不是像两个大馒头?”

“像两个装了水的气球。”

“我听说你娘因为奶大,掉进塘里都不往下沉,有没有这回事?”

“有,我娘能赤脚在水面上行走,还能跑呢,还能在水上翻跟头打滚,还能踮起脚尖,在水上跳舞呢!”

“真的?哎呀!哈哈哈,你怎么知道的?”

“我亲眼看见的,我娘带我到山上放牛,在山里的溪里洗澡,那里的水可凉了。”

“那你娘的屁股白不白?”

“这个我不能说。”

“你看看叔的大腿,”双连撩起裤管,“有叔的大腿白吗?”

黄鼓坨点点头。

“爱香,我爱死你啦!”

黄鼓坨眉头紧皱,恶恶地瞪了双连一眼,把脸往后一扬,突然跑起来,向家的方向跑去。

没想到第二天清早看见黄鼓坨时,这娃儿的身后竟然紧紧跟着他母亲爱香。母子俩一前一后走得冲劲十足,好像每一步都要踏出一个脚印来,身体一颤一颤的,摇头晃脑。双连从卧室的窗户口远远地就看见了母子俩,光看爱香那派头,就知是来者不善。他连忙把扇页掩了半边,扯上帘,在窗后偷偷看着。

母子俩走到双连家的禾场上。爱香一个箭步,拉住儿子的胳膊,她让儿子放慢脚步。走到破屋边上,母子俩停了下来,儿子瞅着双连家紧闭的大门,爱香两眼凶恶地剜着半掩的窗户。爱香故意大声咳了两声,没有动静。她一面拉住儿子的手,继续赶路。

双连知道爱香把儿子送过邻村,就会打转回来,他想着她的身影,耳朵热得发烫,身体里血液在横冲直撞,心砰砰跳,像水珠跌落在石板上。他披了件外套,匆匆走出了家。他在离家百米远的一座石桥下隐藏起来。

邻村有人清早下地干活,到石桥下的水沟洗锄头,看见双连双手抱在胸前,背靠桥身,傻傻地站着。双连看见有人下来,连忙蹲下身,捧起水假装洗脸。“双连,大清早的,你在这里做什么?”双连说:“我路过这里,下来洗个脸。”那人眼神怪怪的,洗净了锄头,也顾不得多想,就走了。一根烟的工夫,石桥上热闹起来了,来来往往地走着人,有去下地干活的,有趁早去赶集的。他们习惯在桥头停下,互相热情地打招呼。双连在桥下稍稍偏一下头,就能看清桥头的一切。桥沿长了很多草,从桥上反而看不很清桥下的情况。双连一偏头,正好看见爱香从十来米远的坡上走下来,她那胸前包裹着的两个大奶子,像一对足球在漩涡浪头翻滚跳跃,真担心晃动幅度过大,会带翻身体,让她摔一个跟头。她走到引桥上了,她年轻,步履轻盈矫健,像一只漫步的鹭鸶;她的左脚踏上了桥身,她的右脚迅疾踩在石桥上;她终于走过石桥,稍作犹豫,她往右边的田间小路走去,她没有直走,穿过大半个村庄,回她的家。她没有走原路返回?她在回避什么呢?双连站在桥头,痴痴地坐看爱香越来越小的身影,她走远了,她在桥头更改了路线,宁可让田边的野草打湿她的裤腿。

石桥另一头的村庄叫胜利社,胜利社村有个有名的无赖叫响水。先前这叫响水的是跟他义父在城里混,义父犯法进了牢子,响水害怕,一个人跑回来了。他是混社会的,背上有虎头纹身,说话很冲,办事也不讲究,见了狠人,低头哈腰,对那些他掐得住的,吼来斥去,村里人怕他又恼他。他最近不知怎的,犯了色病,总是躲在村道两旁的树林和麦垛后面,但凡见到年轻女人从那经过,他就从躲藏的地方蹿出来,抱住女人就亲嘴,胸前臀后一阵乱摸。女人害怕,大声惊叫,拼命挣扎,这响水就松开手,也不再强来,就这么几下,他哈哈大笑,还一面道歉,就是开个玩笑。女人们怕他,每经过胜利社,总是好几个人结伴而行,像过景阳冈似的。

落美村的女人们深受响水骚扰,对他这么个人物却又是无技可施。这话十天前传到双连耳中,他偷偷找小媳妇们问清了来由,突然挺直腰杆厉声说:“太过分了,此人欠修理。”他对小媳妇们说:“不要害怕,我来治治他。”他看了建军媳妇婉萍一眼,说:“嫂子,你借我一件你的大红外套,我要用一天。”

这天黄昏,双连穿着这件红外套,头上系了条绿丝巾,向胜利社而去。他这是独行,天半黑不黑的,如果响水果真藏在暗处,只要没识破,他肯定会钻出来下手的。真不出所料,胜利社村头有一排草堆,这男扮女装的双连刚走到草堆边上,响水就从草堆丛中跳出来,一把从背后抱住双连。双连一惊,他知道是响水上钩了,他力气大,只见他捉住响水的手,上身低下,一个过肩摔,把响水像条鱼似的摔在地上。响水大惊,哎呦叫出声来,不等他反应过来,双连一只脚踩住响水的手腕,怀里摸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一根小拇指向空中飞去,鲜血溅在响水脸上,这根小拇指落下来,在灰地上砸出一团灰烟。响水两眼圆瞪,舌头打卷,说不出话来。

“你个狗日的爱乱摸,这就是代价。落美村女人的屁股,岂是一个外村人能摸的?你邪完了,以为没人敢吱声,你当落美村的男人都是孬种?”

“血,我的指头啊!……”响水哭不出声来,眼泪直往外冒。

“怕什么?死不了!”双连麻利地从怀里摸出一瓶谷酒,喝了一大口,往响水断裂的指根处喷,一连喷了五下,又摸出一团棉花,摁在伤口上。血止住了,连绵不绝的刺痛,像一根根绣花针,直往响水的心肉里钻。他咬紧牙板,脖颈直往上扯。他的一条胳膊都是麻的。

“你他妈还说自己是混社会的,你混的是哪个社会?这是你自作自受。”

响水用拳头砸地,双连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在地上。

双连用事先准备好的布片,把棉花团缠在断指根处。他从身旁拎起酒瓶,递到响水眼前,说:“兄弟,来两口吧!”

响水接过酒瓶喝了三口,他把脸转向一边,不去看双连。

双连笑了一声,把瓶盖旋上。他说:“这事就这样,我想你响水应该不会再在半道上截落美村的媳妇们了吧!你心里有气有恨,来找我双连,找我双连一个人,我随时奉陪。”

“双连,你混蛋!”

双连走了十来米远,停下来,回头一笑说:“你也是个混蛋。”

落美村的秧苗都栽下去了,不想大半个月天旱无雨,田里裂了口子。村里经商议,做了个决定,他们要在村外的河边修一座抽水泵站。用管道把河里的水运送到村里的池塘和坝子。大家齐心协力,水泵站很快就修建成了,河水抽上来,解了禾苗地的燃眉之急。泵站有物质,管道也需要人守护,尤其是在夜间。村里一开始商议的是由村里各家各户轮流照看,群众意见不统一,主要是都忙着,抽不开身。后来大家想到了双连,自从双连为村里妇女们抱不平,刀剁了无赖响水的小拇指后,村里人心里发生了变化——双连说到底还是落美村的人,是这个村庄土生土长的一部分,是他们中的一份子,日常倒也罢了,村里真有个什么乱子,双连也是可以依靠的力量。村里人想让他去照管水泵站,双连二话不说,胸口一拍,说:“这事我同意,我替我自己做主,水泵站以后就由我来负责。”当晚,他卷了铺盖乱絮,就住进泵站边新起的小石屋。

但凡村里有人家请客有宴席,临吃饭时,都会派人去喊双连;谁家起房打井杀猪宰牛,都会叫双连来帮忙,双连很欢喜,跳来跳去,能吃能喝也能出大力做事。他成了全村人那不争气命不好的兄弟,谁见了称呼他都是娃小叔,娃的舅,挺亲热的。没想到事隔多年,双连又成了吃村里百家饭的人。

前段时间,村里有婆娘要跟双连说个媳妇,双连一听,连连摆手,说:“这可使不得,我双连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清楚的。”末了,露出一脸坏笑,“村里大媳妇小媳妇多得是,都是我双连的媳妇,平日里弄我吃弄我穿弄我睡的,我双连享受的是齐人之福。你说我又何必找一个婆娘,被她拴着;为一棵树,放弃一片树林,这亏本的买卖,我双连可不干……”

那婆娘听了,直摇头,转而又一笑,说:“娃小叔,你傻到家呐!”

4

七月过半,到了鬼节,村里人这几天忙着祭奠祖先。没有人记得晋柏老爹还活着,老爹的三儿四儿为他准备了日常喝水的大缸,照例是秀韫老婆子到了月底就来换缸水,尿布是不用换的,要是有工夫,就把床单被套拉出来洗一回,再垫回去,不洗也成,没人会计较。

说来怪了,就在七月半这天黄昏,晋柏老爹竟自己下了床,背着手,在村里溜达了一圈。天黑得晚,西边天空红彤彤的,像是谁往天边泼了滩鸡血。村里人吃了饭,就坐在自家的禾场上乘凉。晋柏老爹踩着霞光来到村中央,他给二发打招呼:“二发,吃了饭没有?”这二发远远地是看见有个驼背老头,双手搭在屁股上向五角地走来,他还以为是村东的瞎二爷,转过脸来仔细一看,竟是晋柏老爹,这二发一歪软在地上,二发婆娘和邻居小媳妇站在一边拉家常,见二发瘫在地上,慌忙跑过来,凑近一看,也吓懵了,二发婆娘是村里的媒婆,她壮着胆问了一句:“老爹,你是从哪里来的?”“二姑娘,你尽说糊话,我从哪里来?我当然是从我自己家里走出来的。”“秀韫娘呢?”“她在三儿子家看大院。”“您老吃饭没?”“我没吃,我不饿,我一个人闷得慌,想四处走走。”二发缓过劲来了,就问:“老爹,你……您抽根烟不?”“抽,给老爹来一根吧!”二发哆哆嗦嗦从裤包摸出一盒烟,战战兢兢递过去,晋柏老爹未接,他慌忙松手,烟掉在地上,“二发,你哆嗦什么?这么大个人,一盒烟都拿不住。”老爹忙弯腰捡起烟,两根指头从盒中夹出一根叼在嘴上,他的手指就像大葱杆。他自己裤包里还带了火柴,划燃一根,点燃嘴上的烟,吸了一口,夹在手上,看了一眼手里的烟盒,要还给二发。二发说:“老爹,你都留下吧,我屋里还有。”“不用一盒,我就抽一根。”说着,把烟盒扔给二发,二发也没敢去接。

晋柏老爹直起腰,大声向临近的禾场上乘凉的村人打招呼。人们闻声都走过来,看清了晋柏老爹的脸,先是吃惊,惊得像刚刚淋了冰水。也只是一瞬间,禾场上一切仿佛都被凝固起来了。片刻沉默过后,村人们如同大梦初醒,哎哟!这是晋柏老爹,我们村的晋柏老爹,他就是晋柏老爹,他是病着嘛,没有死,谁说他死掉了?

“老爹,您能下床走路啦!身子骨有劲不?”

晋柏老爹摇摇头。

“没力气,身上软乎乎的,走几步路还是可以的,出来转一圈,看看你们忙月过得怎样。”

这时,禾场上一个小媳妇急匆匆往自家屋里走,不一会儿,这小媳妇双手举着梿枷从大门口冲出来,往人群这边跑来,气汹汹的样子,像是要找谁报仇。只见她撇过一堆人,挤开两个汉子,直冲晋柏老爹来。二发反应快,他一把扯住小媳妇的衣襟,“爱华,你疯啦!”这梿枷已举过头顶,唰地一声盖下来,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叫,梿枷定格在半空中,来回吱呀摆动,原来二发捉住了爱华的两只手。

晋柏老爹向后退了一步,手里的烟头因这一呼风,红火地燃了一下。老爹神态自若,只轻皱了一下眉头,说:“爱华,这是怎么啦?”

众人皆疑惑,几个媳妇过来下了爱华手里的梿枷,问她到底怎么回事。爱华眼里的泪水直往外冒,“老爹还活着?”“是啊,可不还活着,他老人家生病后卧床久了,不出门,我们都把他给忘了。”

“人活着,魂跑出来了,到处害人。”爱华愤愤地说。

“这话怎么说的?”二发媳妇问。

“前些天,我抱着娃儿去河滩地给他爸送饭,大中午的,我从老爹门口经过,刚走到大门口,娃儿突然哇哇大哭了两声,当时我没在意。等回了家,娃儿就一直哭闹,衣服全哭湿了,给他喂奶,一吃奶就吐,吃多少吐多少,二婶子,你当时还说是我的奶味不对,说是辣椒吃多了,哪里是这样的,分明是老爹的魂从屋里跑出来,在娃儿屁股上抓了一把。”

“别急,爱华。”

“你把娃儿抱过来!”二发娘大声叫道。

几个媳妇转身就往爱华家跑,人们都望着爱华家,媳妇们把孩子抱出来了,往这边走,孩子在小媳妇怀里哇哇大哭。

晋柏老爹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把手里的烟屁股摁在痰里,哧地一声,一缕烟儿就散了。老爹用手拍拍上衣口袋,“娃儿哭什么?”他说。

村里人看了老爹一眼,没说话,目光转移到孩子身上。一会儿又盯着爱华和二发娘看。二发娘说:“二姑娘去拿两个鸡蛋来!”

二发婆娘赶紧跑回屋里,拿了两个鸡蛋出来。

二发娘对爱华说:“你把娃儿的衣襟掀起来,把后背露出来。”爱华的眼帘上还残着泪水,她只有听老人家的,慌忙敞开娃儿的上衣。

二发娘把鸡蛋碰破,用手掌截住蛋清,往娃儿背上抹,抹匀了,就用手掌轻轻地来回搓擦。村里人都围过来,看着二发娘的手,就像赌博场上,赌徒们盯着摇色子人的手一样。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二发娘的手一移开,娃儿的腰尾上竟长出巴掌大的一块黑毛,硬扎扎的,像铁丝。娃儿两腿直蹬扯着喉咙哭叫。爱华也跟着哭。二发娘双目一瞪,叫道:“嚎什么嚎,找到位置了,还担心什么,你硬气一点。”爱华一口就忍住了,说:“大娘,要怎么弄?”二发娘没回答她,二发娘转身走到屋里,拿出一个铁夹子,一个拔猪毛的铁夹子。二发娘走下台阶,手拿夹子在地上敲了三下,然后走到爱华跟前,“抱着娃儿不要动。”二发娘手法干净利落,三五下就清除了那坨硬黑毛。她把黑毛用一块布包着,说晚上扔进灶膛里烧掉。

娃儿稀稀朗朗又哭了几声,忽然哭声就止住了,大眼睛滴溜溜转,要把在场上的每一个人看一遍,然后咧开嘴巴,冲着爱华咯咯咯笑起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爱华紧紧地抱着孩子,在孩子脸上连亲了三下,她说:“大娘,您可真神了,太感谢您了。”“这种事,这种治法,咱们落美村自古就有,你们年轻不信这一套,现在亲眼所见,不会怀疑了吧,老人说的话哪里有假的?”二发娘说。大家纷纷点头,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惟有晋柏老爹,一脸的歉意,说:“这娃儿怎么说吓就吓着了呢?”

“老爹啊,你的魂漏啦!”二发娘说。

“我累啊,每天晚上满山满林地跑,遇到的都是旧人,他们有的赶我走;有的拉着我不放;有的在我面前哭诉啊,说在阳世受了一辈子苦,在那边还是遭罪,小鬼们不放过他们,没人跟他们主持公道。大妹子,我累啊,我苦啊,到哪里都是遭罪。”晋柏老爹苦着脸拖长了尾音说。

“谁都遭罪,不光是你,活着就是遭罪,死了的事我说不好。咱们到了岁数,就守住魂,不能跟娃儿们开玩笑。咱村里年轻人多,小娃儿也多,他们不信我们这些老东西们的老一套,别再招惹他们啦!”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年纪稍长的,听了个大概,就说:“好了,娃儿没事就好,你们越说越远,我们听得心里起毛。”

晋柏老爹手一挥,说:“义臣怕是不行了,我在那边见到他了。人家为他安顿好了位置,要他打算盘管理账簿,他是做实了的,在阳间不会待太久。”

“这可瞎说不得,义臣这两年虽然一直病着,可他能吃又能喝,还有力气跟他儿媳妇程三妹吵架。哪里活不久?”

“是啊,义臣老哥前段时间还下到堰塘里扯藕杆,还能侍弄他的菜园子。”

“半个月前,义臣叔又跟程三妹吵架,说是嫌他吃得多,把尿屎拉在床上,义臣叔气不过,就拿了一个脸盆,一个棒槌,满塆满村敲打,向村里人诉苦,历数良平和程三妹的种种不孝行径。那良平慌忙跑出来,拉他,拉都拉不回去。”

“是啊,义臣叔今年光敲盆子诉说不孝这事都干了六次了,良平求他跪他都不顶用,要他自己说得没意思了,自己说累了才罢休。”

众人都点头附和,说是啊是啊,他老人家是能吃能喝能战斗,一时半响,是死不了的。

晋柏老爹突然面如枯槁,眼皮耸拉下来,嘴巴和鼻子都显得很冷硬,头和肩僵硬着,听大家伙这样说,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也没答腔,就轻轻挪动双脚,身体像一扇缓慢推开的门,转了过去,小碎步往前走了十丈远,突然就迈开了脚步,像车轮子似的,向前飞快滚去。大家伙都看傻了眼,一时都无人出声,等到晋柏老爹从人们视线里消失,二发娘大叫:“二发,福喜,你们俩跟过去看看,看老爹要到哪里去。”

二发、福喜慌忙跑步跟上去。盛夏的夜,黑得晚,此时,人们还能看清枝上的树叶,屋里传来娃儿们看动画片的声音,一只老母鸭,领着二十来只小黄鸭从塘里爬上岸,在禾场上一扭一扭地走。这老母鸭领着自己的孩儿从柴房大门底下的一个正方形的洞口钻进院里去了。

这时,一直默默在五角地禾场上等待着的人们,看见二发和福喜远远地朝这边跑过来。

“晋柏老爹呢?他到哪里去了?”众人问。

“到哪里去?能到哪里去?又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去了,我们从窗口往里瞅,看见老爹正呼呼大睡呢!”

“管子,那根喝水的细皮管子呢?”

“老爹含在嘴里。水缸里的水咕嘟咕嘟响。”

众人一声叹息,不一会儿,就都摇着蒲扇,回家去了。现在是在忙月尾儿,大部分农活都在收尾,还需鼓一把劲,咬咬牙,使上最后一点力气,把忙月顺顺当当过完。

晋柏老爹那天临走前说义臣叔将不久于人世,这话当天在场上的人都听到了,过了两三天,就在村里传开。见到良平,他板着脸,很快从人群边走开,他媳妇程三妹脸色也不太好,当然这个不是因为这个不祥的传言,她这两天又和公公吵架了。有人说义臣叔凶了一辈子,他还怕她程三妹;有人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义臣叔半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有人照顾,他凶了一生又怎样,现在是求于人的时候;有人说不不不,义臣叔是个异类,他是不会低头弯腰的,他大不了一死……

这天,双连没事来五角地玩,孙婆子问他:“双连,问你一个话,你不是经常出入良平家吗,三妹跟她公公吵架,你知道内幕吗?”

“孙婆,什么内幕?说得这么神秘,他们天天吵,早也吵,晚也吵,义臣叔不是嫌给他吃馊了的米饭,就是嫌菜味儿重,说有毒,拌过老鼠药的,要程三妹当他面吃下两筷子,他才敢吃。程三妹是好惹的?又受了冤枉,受了委屈,自然就闹,谁也不肯让步。”

“良平是什么态度?”

“良平狡猾,表面上帮他爹说好话,背地里跺着脚骂他爹,他跟他媳妇是一条心,阴险得很呐!”

二发望着双连一笑,他的臭毛病还没改。

二发说:“双连,你现在还半路拦截黄鼓坨不?”

“他一个小娃儿,我拦他做什么?”双连接话很快。

“你不是喜欢娃儿他娘吗?你老想见到她吧?”

众人哄笑。

“双连,爱香是长得好看,可浑身有刺的,不好惹的。”一个小媳妇说。

“谁惹她啦?我没事撩她做什么?”双连假意反问。

“小心钟元把你捆起来,扒了你的裤子,往你的小雀雀上滴蜡!”

“他钟元敢!我双连可不是建军那样的孬种怂包。”

“哎呦,口气倒不小,没做亏心事,你怕啥!”

“谁怕……”

话未说完,只见几个孩童一边跑一边大叫,孩童后面小跑着的是福喜和希贵,他们朝五角地跑来。

“跳堰啦,跳堰啦,淹死人啦!”孩子们叫道。

“怎么回事?你们跑什么?”

“义臣叔爬到堰塘里去了,就刚才……”福喜上气不接下气。

“村长叫我们去找司马郎中。”希贵说。

司马农,一个土郎中,也是一个种田汉,平时爱研究中草药,解蛇毒很有一招。他家就在五角地西边上,这司马农这时端了碗凉水,在廊檐下杵着,一只眼眯缝看天,一只眼瞥着五角地这边。看见有人朝自己跑来,他转身把碗放在台阶上,向来人走去。福喜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接着,他们一起转过身向五角地这边快步走来。

二发等他们走近,说:“走吧,我们一起去。”刚才有人等不及已经先跑过去啦。

良平家在村东,他们赶过去时,良平家的禾场边上站了一些人,那里有一口圆形堰塘,水深不过一米五,塘底的淤泥却很厚,这是一口老堰塘,良平小时候就有这口堰塘。

义臣叔已经被人捞起来了,他儿子良平抱着。义臣叔穿的是一身蓝色的长衣长裤,下半身都是黑泥,头发上脸上也沾着泥水。良平一身是湿的,穿的是一条红色短裤,大腿以下全粘着一层泥,像一条黑裤子。只见他双手抱着他爹,像抱着一袋米,太沉,压得他不得不佝着腰。他闭着眼,大声哭嚎,额上的发梢在往下滴水,他的眼泪也往下垮,嘴巴咧得像根麻花。一副悲痛难抑的样子。义臣叔呢,脸和身子是朝上的,两手耸拉着,良平的左手扣着义臣叔的肩和脖相连的地方,良平的右手搂着义臣叔的膝盖后窝,两条手臂是同时向中间使劲的,从良平脖颈上高高暴起的青筋可以看出来,他手臂上使出的劲是刚烈的是持续的,一分一刻也没有松弛过。义臣叔就像一根压弯的扁担,像一只虾,脑袋快要触碰到膝盖头了。

司马农,福喜,二发他们一赶到,只听见司马农大喝一声:

“良平,把你爹放下!”

良平脸上表情扭曲,对司马农的喊话没有明显反应。

“良平,你个狗日的,快把义臣叔放在地上。”

良平脸上的表情仿佛凝固了,只有那汗水直往下爬,他的两只脚机械般地继续往前走。

他媳妇程三妹像根木头杵在堰塘边,呆呆地望着人群。

“良平,该天杀的,你快放下你爹!”

司马郎中第三次叫喊,一个箭步上前,狠狠刮了良平一巴掌。

良平最后一次全身使力,把手里的义臣叔往中间折了一下,对天爆喊一声:“爹!”同时,双膝跪下,把义臣叔放在地上。两只眼怪怪地看着司马郎中。

司马农二根手指放在义臣叔鼻下,一试,猛地弹开,手指又放在手腕处,过了十秒钟,缓缓地移开,抬头看了一眼良平,转过头去,对人群摇了摇头。

良平这时把头伏在他爹身上哭了起来。

方才有几个人是和良平一起把他爹救上岸的,那几个人看着司马农说:“刚救上来时义臣叔还有呼吸还有心跳……”

司马农左手伸到空中一挡,示意他们不要再说。然后看了看良平,又看着村长王守根说:“村长,安排义臣叔的后事吧!”

次日,村长王守根和良平商量,村长建议丧事一切从简,尽快下葬;说毕竟不是正常死亡,不是老死的,不是喜丧,不宜大操大办。村长昨夜有所耳闻:良平对人说要把丧事办得隆重一点。良平摇摇头,说:“我不同意,我爹养我一回不容易,一辈子过得苦,如今走了,我要补偿一回,把丧事办得风光热闹一些,我自己心里也好受一点。”

村长几大口吸完一支烟,脸板得铁青,像一尊模子,他把烟屁股摔在地上,用脚尖使劲拧碎。

“良平,你心里明镜似的,我不想多说,现在说什么也于事无补,我还说什么,人都死了,无法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叫你一切从简,你就一切从简地办,早些下葬,让你爹也安逸点。别的就不多说了,我走了!”

良平觉得没必要僵闹下去,就听从村长的,丧事从简,义臣叔也算顺当地入了土,此事告一段落。

没有人是傻子,义臣叔被良平他们几个人救起时,村里大部分村民都赶去了,大家伙都看见了,义臣叔被良平像抱一袋化肥那样抱着,两头高,中间往下沉。只是当时大部分人没看出其中的猫腻来;司马农有些医学常识,他第一眼就看出问题来。后来一察看,义臣叔已经背过气走了,他的两排牙咬得咯嘣响,他紧握拳头,恨不得一拳打死眼前这人面兽心的不孝子,他真够冷静的,够沉稳。他的拳头散开了,事已至此,他只能选择闭嘴。

村长是从司马农的制止声中听出端倪来的,他是村长,更应该息事宁人。

司马农应该只跟他婆娘讲过这些话,两口子说话,哪有什么顾虑。那婆娘就把话传出去了,说:“义臣叔最后那会儿,是被良平用力憋死的,良平猫哭耗子假慈悲……”

听的人仔细一想,发现真是这么回事,良平那时是动了杀机的,他嫌他爹是个累赘。

良平“弑父”之举的说法在村里传开,人们毫无疑问选择相信这种说法。良平两口子从此在落美村抬不起头,矮了人一截,当着人面总是畏畏缩缩的,像只断了尾巴的狗。

这个忙月终于过完了,人们终于有了闲暇,村子里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饭桌上可丰富了,人们的脸上又有了红润。大家伙想到了晋柏老爹,有的人说老爹是尊神,是尊活神;有的人反驳说,他哪是活神,分明是活鬼,巫鬼,能掐会算,阴间阳间来去自由,不是鬼是什么?不论晋柏老爹是人,是神,还是鬼,村里人还是一如继往尊重他,他可是老祖宗。只是如今人们在敬重他的同时,心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畏惧。

落美村的七月,一个大忙月,结结实实地结束了。

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白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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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巴夫

年12月生,云南丽江人。

写小说。有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滇池》、《边疆文学》、《山花》、《黄河文学》、《广州文艺》、《小说月报》等刊物。

年获滇西文学奖。

年获第十届滇池文学奖。

丽江文艺

如果,你的梦里有丽江。那么,这一定是个文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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