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故事儿多。想想,也就两码大的吧?先说拜年。

庄稼人会给己个儿找台阶下。拜年拜得晚了,就有不少说词儿:“青草没驴蹄,拜年也不齐。”那意思是你看我晚?还有比我晚的呢。要不:“青草没驴眼,拜年也不晚。”想想,青草把驴眼遮住,就算是那驴低头吃草,怕也五黄六月了吧?不过,合着跟驴叫上劲了,不知典自何来。

年轻时过年放几天假,差不多都让拜年给占去了:白天像兔子似的跑,晚上跟醉猫儿似的喝。一年三百六十天,你总得去看看长辈吧?三叔二大爷,七大姑八大姨,不要说自己的姥家孩子的姥家。拎着两包果子(点心),后来日子好点了,加上两瓶酒。那果子还得“押”回一包来,理由充分:给你爸妈押回去的。从初一开始,拜“家里”——本族的近门长辈。大年初一,还在“觉头子”上呢,老妈就来“骂”了:还不起来拜年去,人家都来三拨儿了!给家里人拜年论“拨儿”,一般是亲哥弟兄,或者跟堂兄弟约好一起出去“串”。女人们拜年的多上插着空儿,新媳妇例外,必得初一早上,由年长的亲妯娌或堂妯娌领着,一群两行的,来看婶子大娘,叫“拜新年”。

给家里拜年也得绕半庄。我家拜年不给压岁钱。这是爷爷的老兄弟我们叫老爷的兴的,他当过乡长,又有文化,我爷爷在家政大事上,怕也是唯他马首是瞻。小时候拜年得磕头,成年后,已经不兴那些老礼儿了。一般见了长辈不磕头,也不鞠躬,但近门的祖辈还是行礼的。我们哥仨去给近门的一位爷爷拜年,进门不约而同,深深一躬。这种近似串门儿的拜年,进门先是一句话:大爷过年好啊?大妈过年好好啊?……他们也就乐呵呵地:好啊好啊,你爸你妈都煞好儿的呀?这个“煞”读音为“傻”,方才符合我们冀东味道。这是主要程序。然后坐在炕沿上或者靠柜的板凳上,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说话。亲的近的,话多些,也多呆一会儿,一般的呢,剥个瓜子,点上支烟,或者自己掏出烟来给长辈点上,就说:改日再来看你老。今儿个得多串两家。然后出得门来,奔下一家。上午一般都串完,下午“打打找儿”。这个“打找儿”,看似扫尾,其实都是更近的,或者不是家里亲戚,但属于世交。这就要多坐会儿,而且交谈也更亲情化。我最多的一次,初一这天,串了十一家。想想,这“活儿”也不算轻松呢。搬城里来第一个大年初一,就去了同在县城的一位亲戚家,人家算是老城里人,虽然没有受到慢待,但也看得出打乱了人家的安宁。成了一个不和谐音符。从此作罢。

初二,一般要到那“三门子好亲戚”家去。“三门子好亲戚”?对。就是“孩子他姥家,媳妇的妈家,己个儿的丈人家”。不过,丈母娘去世后,跟后丈母娘亲不起来。再去丈人家,多少有一点例行公事的敷衍。往往快中午了到那儿,吃完饭赶紧往回踅。因为晚上必得有亲戚朋友请客。晚上请客也必喝得一塌糊涂。无论亲戚还是朋友,好像喝酒就代表了亲近。这还得排号儿。叔丈因为排不着晚上,竟然在早上请我去喝酒——哪能喝得进去?他们为了应付,我也为了应付。这年拜得成了应付,就打折儿了。

小时愿意借拜年“住姥儿家”。初二,爸爸就套上牛车,拉着妈和我姐我俩去住姥儿家。妈和爸一般当天就回来:正月且(客人)多,不定啥时就冒上一个外甥或者表弟什么的,拎着两包不知道转了多少家的果子。妈说,等年都拜完了,抖搂一包果子一家子尝尝,往往是一堆碴子面子了。有道是“姑爷、外甥(孙)、鸡,菜饽饽、粘米、榆树皮”,是农村老赧(nǎn)子(老太婆)的最爱。榆树皮,是取其糙皮内的那层红“内衣”。剥下来,晒干,上碾子轧成细面,成为一种粘合剂,用高粱面、玉术面做饸饹(héle),它就必不可少之物。过去讲究“地少休种麦”,家家没有几升白面。吃饸饹汤,就用粗粮。

记忆中,我不像姥姥的“最爱”。甚至觉得她老人家不怎么喜欢我,整天拉着脸,很少看到她笑过。可能早岁时日艰难,让她老人家把笑模样丢掉了。按说,姥姥只我妈一个闺女,对外甥(孙)不可能不喜欢。那就有另个可能:大哥二哥都长我十多岁,他们后面又夭折了两个哥,一个三岁,一个都六七岁了。姥姥见到我这其貌不扬的“老外甥”,已经产生了审美疲劳。姥爷好给我们讲故事,但也极爱训人。那天晚上,姥爷又开始指责我,无非是不懂礼法之类。有个串门儿的也不添好话:嗯,这个小外甥儿是坏!长我两岁的我姐适时地“加缥子儿(加码儿”):哼,坏也不是好坏!天,坏还有好坏?你能看得出,这“好坏”是偏正词组不?话说回来,这个“坏”字,也并非很不好的意思,它有“鬼头”(聪明伶俐、出人意料)的意思。我姐接用了俗语中的“鬼(头),也不是好鬼”给她弟弟我用上,虽有故作聪明之意,却也不能说用得很错。

当然对于来自方方面面的批评,从小我就深得阿Q真传,采取的是“怒目主义”。可是我在炕头儿姥姥身边,姥爷在炕角儿,中间隔着一盏毛子油灯,他就能够发现我的怒目主义:你甭小眼儿瞪着我!不服是咋儿这?我心里当然不服,不过……姥姥“嗯”了一声,姥爷不言语了。姥姥说:抖搂包果子吧。这就是说,要拆包点心吃了,这绝对是奢侈!大舅从柜里拿出包果子,递给姥姥,我相信,全家人的眼睛都在注视着姥姥的手。姥爷说话了:要说这果子,还顶数人家福顺祥的。人家也用荤油,可人家那果子就是不透油,你看那包果子的纸儿上没有一点油星。没人答言儿。姥姥把纸绳解开,把上面那红纸印的封贴儿拿下来,外面一层黄褐色的包货纸,里面是一层厚厚的粗糙的草纸,再里面又是一层薄薄的包货纸。果子有“八大块儿”,有“杂瓣儿”等类。前者就是八块核桃酥。这包果子叫“杂瓣儿”,里面的果子有好几种:有浮着一层白糖的魁饼,有枣泥馅儿的佛手儿,有舌饼,也有桃酥。小孩子爱吃魁饼,就是够着那层白糖去的。当然姥姥也把这两块给我和姐姐。

住姥家也有玩伴儿:一个叫小欢儿的小子,一个叫兰子的丫头。都比我大两岁。兰子和姥儿家住一个院。仨人过家家儿,角色由小欢儿明确:我是姑爷,兰子是闺女,他当大舅子。兰子对我总是透着一点亲近,经常背着小欢给我吃的。记得最多的是“刮旧”里面的大豆芽儿。“刮旧”,也叫“刮旧菜”。是把大青豆泡胀了,跟白菜、豆丝儿熬一大盆,放在冷屋里,那是家里正月的“就头儿”,用来下饭的。平时只是切点咸菜抄碗酱,这时就用刮旧菜,也算是饮食的改善。腊月二十三,扫完房,就蒸饽饽,蒸完冻透了装缸。饽饽是小米面的,装上豆儿馅儿。还要用黄米面做十几个黏饽饽,做成老鼠形状。我们叫“鼠饽饽”,那是待“且”(客)的。条件差的就小米面掺玉术面,或者干脆都用玉术面,吃头儿就等而下之了。饽饽是整个正月的主食,吃到“龙抬头”以后,饽饽都长了绿毛儿。蒸完饽饽就熬刮旧。兰子总是背着手,把我叫到墙角,让我张开手,一颗两颗地给我大豆芽儿。那时的豆芽胀得像小肥猪儿,有点“盐劲儿”,正可口。她叫我时,我虽然穿着开裆裤,也是背着手,气宇轩昂地迈着方步,很派头很爷们儿地踱到她跟前的。她倒从不嫌我摆架子。想想,“小两口”也算“其乐也融融”。只是有一次,玩得有点忘性,兰子憋了泡尿。她穿着整裆裤,女孩子解小手也费些事。“偏偏儿对偏偏儿”,她的蓝布裤带还系了个死扣儿,这下子她可急了。越着急,越看不好,疙瘩反越紧。小欢儿严肃地跟我说:你媳妇,你给解吧。我想,英雄救美是男人骨子里的东西吧?我当仁不让就去给她解裤带。兰子憋坏了,一边撩起棉袄,一边扭动着身子。等我差不多解开了,我发现她裤脚一股细流汩汩流出。当然,我没有告诉小欢儿,也装着没看见。解开了,一抬头,兰子咬着嘴唇,脸通红。

上学以后,没住过姥儿家。后来她们搬出了那院。年年去姥儿家拜年,再没见到兰子。她快七十了吧?结婚早的话,怕也四世同堂了呢。

正月里另一件大事,就是找乐子。

解放前算是“办会”了。只是听说。那时村村都有花会:秧歌、高跷、旱船什么的。我们村的高跷比较出名。有个姓韩的扮丑婆子,耳朵上挂着红尖椒,挤眉弄眼,抡着大棒槌夸张地追打相会的情人。到了高潮,他会劈叉。踩着高跷劈叉是很危险的动作,他能劈下去,还能一点点地拔起来。博得乡亲们一片叫好。临街的,家家门口放上高桌,摆上茶点。他可以嘴里塞两块点心,腮帮子鼓得高高的,他就把棒槌掖在腰上,一边掴自己一嘴巴,点心就咽进去了。其实他是个好瓦匠。他晚年回家和我丈人交好,丈母娘去世时,他让我我写碑文,他用混凝土制作个碑,很是精致。跟他一起说话,他就挤眉弄眼、咧嘴皱鼻子的,不知是早年办会落下的毛病,还是天生就这样。

我的一位本家姑奶奶,因为看会,喜欢上了村里的一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长的眉眼清秀,扮的是“旱船瓤子”,就是小媳妇儿。这位姑奶奶整天追着看他。后来央求爹妈找媒人,到底嫁给了那位小伙儿。他们的大儿子比我小点儿有限。她已经作古多年了。

五十年代,一过“破五儿”,就搭台唱戏。唱的都是“文明戏”,像《王贵与李香香》、《刘巧儿》、《小女婿》等,多是评剧。我还有幸客串了一把小女婿,只一句台词:妈,我尿尿!戏多是晚上演,有时下午也演。那时哥上中学,放寒假也去演,是台柱子,饰演老头儿。即使是村里的剧团,也对了那句儿谣:“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接闺女,叫女婿,小外甥,也跟去……”很是热闹。到了六十年代,就是我们这代年轻人,叫演小节目,还有演样板戏的折子戏或者选段。比起解放前和五十年代,阵容、行头可寒酸多了。

如今我们村里没有了这些花儿会,更不要说唱大戏。人们扎堆儿打麻将、看电视,喝大酒儿,正月好像冷清了许多,偶尔的一两声“二踢脚”,更衬出了寥落。想起蒋捷的“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有一点九斤老太的喟叹。

妈好说那句话:“好过的年,难过的春。”春长大日头,活儿累了,吃食儿少,怕费饭呢。

转自:文化丰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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