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化的叙述是台湾前行代诗人创作意识的一个特征。台湾前行代诗人往往具有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底蕴。他们往往善于激活古典的历史人物、寓言、传说,将之引入自己的诗性体系中,用一种独特的时空意识与之神游,让之生发出当代的意味。而且,这种虚幻化的叙述往往又根植于诗人现实中的偶遇和灵感的触动,因而显得有奇趣,不虚妄。

(一)寓言化之动物言说

在周梦蝶的另一首叫《蜗牛与武侯祠》的诗作中,将庄周梦蝶式的寓言手法表达得淋漓尽致。在这首不长的诗歌中,诗人将一只蜗牛看做武侯诸葛亮。开篇用“想必”二字,将一种猜想的恍惚和一种通感的肯定融合在一起。

想必自隆中对以前就开始/一直爬到出师表之后/纔爬得那么高吧/羽扇纶巾的风/吹拂着伊澹泊宁静的廿七岁……这双角/指挥若定的/信否?这锦江的春色/这无限好的/三分之一的天空/吓,不全仗着伊/而巍巍复巍巍的撑起?/再上,便驰骋日月了/为一顾再顾三顾而四出五出六出?/悠悠此心,此行藏此苦节/除了猿鸟,除了五丈原的更柝/更有谁识得!

这首诗的观物角度非常独特,首先诗人一开篇不说蜗牛,而是宕出一句“从隆中对以前就开始一直爬到出师表之后”,这就把蜗牛现实之爬虚化为诸葛亮历史之实,而诗人却是以一种客观之眼观之,这令诗歌产生一种历史感。接着,诗歌又大写意地描绘了诸葛亮的一生,却有奇奇怪怪地写一句“这触角/指挥若定的/信否”,仿佛这只蜗牛又化为诸葛亮本人了。

在寓言化蜗牛的形象之后,诗人又夸张地把“触角”之小和撑起的“天空”之大对比起来,既说出了蜗牛之毅力,也说出了诸葛亮之艰难,甚至也说出诗人艰难之人生,可谓一箭三雕。最后的“悠悠此心”,更是诗人寂寞苦楚之心的夫子字道了。此诗以物观史,以史观我,寓我于物,又寓物于史,三位一体,客观叙述却潜气内转,可谓寓言化诗歌的极致。

同样是寓言化的创作构思,余光中在他的诗歌《灰鸽子》表达出另一种风味。在此诗中的“灰鸽子“有一种象征意味,既是和平的象征,也是思乡的象征,同时它的“灰”色调更是带着一种愁绪的意味。

废炮怔怔地望着远方/灰鸽子在草地上散步/含含糊糊的一种/诉苦,嘀咕嘀咕嘀咕/一整个下午的念珠/数来数去没数清/海的那边一定/有一个人在念我/有一片唇在惦我/有一张嘴在呵我/呵痒下午的耳朵……灰鸽子在废炮下散步/一种含含糊糊的诉苦/含含糊糊在延续

这首诗以庄子濠上观鱼的感物思维刻画出一只思念爱人的的灰鸽子的形象。看样子是灰鸽子在思念,在寂寞,其实是诗人在思念,在寂寞;看样子是灰鸽子在嘀咕,其实是诗人内心的寂寞在嘀咕。不同于周梦蝶一诗的是这首诗为了表达寂寞之情,始终只出现一个思念的“灰鸽子”,没有什么武侯,只有更加寂寞的“念珠”。

在化解诗人的思念。这种以我观物,故物皆染我之色彩的观物方式,对于寂寞的诗人来说,是经常运用的。而以我观动物,往往令动物产生人化的思绪,这就形成了寓言式的思维了。

(二)穿越时空的对话

在庄子的书中,有很多庄子和不同时代人物的对话。在禅宗中,也有事事无碍于心的,正是这种无碍于心的看法,可以让时空在心中失去阻碍交流的副作用。诗人们在和历史人物对话的时候,也往往将时空错乱,古今混合,在颠倒迷离中呈现一种新颖的诗意。余光中的诗歌《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便是这种碰撞形成的奇趣横生的诗歌。

这首诗的特点是俏皮活泼。

刚才在店里你应该少喝几杯的/进口的威士忌不比鲁酒/太烈了,要怪那汪伦/摆什么阔呢,尽叫胡姬/一遍又一遍向杯里乱斟/你该听听医生的劝告,别听汪伦/肝硬化,昨天报上不是说/已升级为第七号杀手了么?刚杀死一位武侠名家……慢一点吧,慢一点,我求求你/这几年交通意外的统计/不下于安史之乱的伤亡/这跑天下呀究竟不是天马/跑高速公路也不是行空…跟我换一个位子,快,千万不能让/交警抓到你醉眼驾驶/血管里一大半流着酒精

在庄子的《人世间》等篇章,有不少虚拟历史人物的对话出现,这种穿越时空的虚拟性对话对于激活创作者的灵思,以及获得更自由的想象空间,是有积极意义的,而且通过这样的手法往往容易达到一种戏谑的喜剧效果。余光中的这首诗将李白和现代生活的酗酒现象联合起来,既激活了李白的典故,又暗讽了一下当代的酗酒和醉驾现象。而且,这种对历史人物的激活,通过对话式的张力形式,以及当下生活的巧妙植入,呈现一种古今对话、庄谑并置的效果。

洛夫的《与李贺共饮》和余光中的《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诗篇有异曲同工的妙处。只不过洛夫与古代人物对话的方式更多地采用感觉化,特别是视觉化的方式,不同于余光中的叙述化的对话方式。在诗中,余光中与古人对话是为了讽刺当代丑恶现象,诗人与对话之人的关系是超然的,而洛夫的《与李贺共饮》则是诗人带有同情心移入想象的效果。

石破/天惊/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背了一布袋的/骇人的意象/人未至,冰雹般的诗句/已夹冷雨而降/我隔着玻璃再一次听到/羲和敲日的叮当声哦!好瘦好瘦的一位书生/瘦的/犹如一支精致的狼毫/你那宽大的蓝布衫,随风/涌起千顷波涛

洛夫的此诗首先化用李贺的诗句“女蜗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来营造一种奇诡的氛围。相遇之后,便是对饮的时分了。洛夫的巧妙灵思在对饮的时候显示出来了,他把“绝句”当作“五香蚕豆”,又觉得李贺“激情的眼中温有一壶新酿的花雕”,并且这壶“花雕”可以“自唐而宋而元而明而清”最后注入“我小小的酒杯”。

可见,在洛夫的心里,李贺的激情可以穿越时空,激荡在他的心怀中,化为浓郁的酒香。洛夫又突发奇想:“我试着把你最得意的一首七绝/塞进一只酒瓮中/摇一摇,便见云雾腾升/语字醉舞而平仄乱跳/瓮破,你的肌肤碎裂成片/旷野上,隐闻/鬼哭啾啾/狼嚎千里”。

在这里,李贺的绝句似乎变成一种云雾。最后李贺的皮肤居然破碎成片,只剩洛夫隐隐听见“鬼哭啾啾/狼嚎千里”,一切又由“实”返“虚”,由诗人变诗鬼,似乎是一场梦境。

来来请坐,我要与你共饮/这历史中最黑的一夜/你我显非等闲人物/岂能因不入唐诗三百首而相对发愁/从九品奉礼郎是个什么官?这都不必去管它/当年你还不是在大醉后/把诗句呕吐在豪门的玉阶上

这段中要显示的似乎是诗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和傲骨豪气。喝酒,忘记权与名,忘记一切世间的凡俗,“喝酒呀喝酒”,诗人觉得“喝酒呀喝酒/今晚的月,大概不会为我们/这千古一聚而亮了”。但是这也无妨,无妨穿越时空的诗人间的知己之心,不妨碍他们“我要趁黑为你写一首晦涩的诗/不懂就让他们去不懂/不懂/

为何我们读后相视大笑”,读到这里,诗歌不禁有了一种万古的悲怆的情感在回荡。诗人的坎坷,诗人的悲哀,诗人的豪气,似乎都在这幻觉中的痛饮,化为豪气一道,激荡在诗人和读者的心怀里。这就是时空穿越出的瑰丽,这就是时空圆融成的大气。

古今对话的方式还包括对古代的诗型的改造和对话。台湾诗人周梦蝶就尝试过使用李商隐的《无题》诗名来写过抒发隐秘情愫的诗歌。

从此你便被那双亮在暗处的谴责的眼神紧紧追着/无事喃喃自语/路在你脚下愈走愈薄愈痩愈晦/甚至在你以佛咒掩耳枕流而卧的刹那/也会萧萧,自每一隙毛孔/飙起一天风唳/从此,你便常常到落照边/去独坐/让万红千紫将你的背影举向三十三天/而你依然/霜杀后倒垂的橘柚似的

在这种类型的无题诗中,往往隐藏一个倾诉的对象,而这个倾诉的对象又如镜花水月,不可捉摸,似乎是诗人主体,似乎是空无本身。而“佛咒”、“独坐”佛禅之语,又呈现周梦蝶情禅之本色。但有时周梦蝶的无题诗的倾诉对象又似乎是一个情人。

如周梦蝶另一首无题诗中写道的:“幽幽地,你去了/一如你幽幽地来/仍远山遮覆着远水/仍命运是一重重揭不开的面纱/谁叫我是这样的我/谁叫你是这样的你”

总之,周梦蝶的无题诗是以无题诗对话古典诗歌中的无题诗,以自己的古老之心对话李商隐等古诗人的古老之心,因异代不同之相同处境,往往有一种蕴藉的意味在诗中回荡。

(三)神幻化刻画

庄子中以寓言化的方式,揭示了普遍性的哲学问题和玄机。这种寓言化的方式,是将普遍性的时空问题进行一种个性化的演示,这种演示又是扎根于诗人独有的人生体会。因这种独有的人生体会与普遍的人生处境的融合,让这种寓言化的时空情景在个性和共性的交缠中迸发耀眼的光彩。

在周梦蝶的《穿墙人》中写道:灼然而又冷然/你底行踪是风/所有的墙壁,即使是铜铸的/都竖直了耳朵:/都像受魔咒催引似的/纷纷向你移来,移来。/每一隅黑暗都贴满你底眼睛。/你底眼睛是网/网住方向——猎人星说只有他有你底钥匙。/猎人星说:如果你把窗户打开/他就轻轻再为你关上……”

这个“穿墙人”的隐喻,类于庄子笔下的神人,融合冰火两重天的性格,行走如风,视铜墙铁壁如虚无。铜墙铁壁在“他”的眼中,长着耳朵,甚至会向他移动。“他”的眼睛遍布“黑暗”之处,可见他在“黑暗”中也可以提取光明。

这个“穿墙人”的眼睛可以网住方向。然后只有“猎人星”才有他的钥匙。猎人星与穿墙人之间密切,说明“穿墙人”是一个和宇宙精神密切交流的人物。诗人写的不是寓言,而是寓言中自由的境界,则诗人渴望像“穿墙人”那样来无影,去无踪,眼睛可透视黑暗,可穿越时空,也可以和“天地之精神往来”。

在周梦蝶的另一首诗歌《枕石》中,诗人又转身变成女娲炼石补天遗漏下来的石头。这块石头“冷涩而黑”,是“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之外的一块顽石”,因此它“孤独”,想回向“空无而不空无的空无”。诗人用女娲炼石剩下的顽石表达了自己旷古的寂寞。因“补天”不成,寂寞于洪荒之中。顽石之悲哀,绵延得天长地久,则诗人之悲哀,也因此绵延下去。

今夜匍匐着回家了!回向/浑璞,回向空无而不空无的空无/而时间底最小的女儿,名为刹那的/暗恋着我,掖引我底跛脚的灵魂....../看白云向东流/星星往西流......

《红楼梦》一书的主题结构是由空入色,由色返空。周梦蝶这首诗也是模拟着红楼梦的结构,先是自女娲传说说起,然后说到空无。“空无而不空无的空无”这样禅宗式截断众流的语言方式,让人饶舌之余,却又有一种宇宙循环的感觉。

其后,此诗以“刹那”一词反衬洪荒之久远。“刹那”的宇宙视角,足以让“白云”东流,让“星星”西流。而此诗最后的省略号,启示读者认识到这种自空入色,由色返空的过程是亘古永恒的。此诗神幻化之目的,其实也是为了说明禅宗之空观。

用诗语刻画神话,以神话妙悟禅理,更是增添此诗绵长的历史意味。郑愁予的短诗《雨神》也是庄骚式的神幻化思维的典型之作。在这首诗中,诗人把他在大屯山中所见的情景进行夸张幻化,科幻出一位“雨神”的形象。

你仰望的眼睫益加冷峭/在屋崖上你的发是野生的/……你欲临又欲去/是用侧影伴风的人/在巫崖上将旋起的大裙铺落/于此世界中你自趺坐/乃有着殿与宫的意味

我们由此诗可看出庄子在《逍遥游》中塑造的藐姑射山神人的影子,也可以看出屈原九歌中歌颂的“山鬼”的神韵。最后的“趺坐”和“殿与宫”又折射出诗人心中的佛禅心境和高远情操。所以说,台湾前行代诗人写诗是有文脉的,这种古典的文脉让他们的诗歌如黄庭坚所杜甫诗那样,无一字不来历,而又有当下生活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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