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金醉。

今晚发的是《北洋夜行记》特别版故事,发生在年的哈尔滨,太爷爷金木当年只有21岁。

这个故事最早收录在《北洋》的纸质书里,很多粉丝还没看到过。和以往的罪案调查不同,这是个真正的大事件,被载入世界历史。

但就算是历史奇迹,要我来讲,就是两个字:惨烈。

年7月,我从外地回京,在金家老宅发现太爷爷留下的笔记,便停掉了一切工作,躲进西四胡同,一心整理《北洋夜行记》。

笔记里的故事发在网上,常有朋友打听,你们夜行者究竟是什么人?

按规矩,这种问题不能回答。不过,太爷爷的往事已公之于众,关于“夜行者”这行当,倒是可以说两句了。

夜行者,是调查神秘事儿的,像记者一样,又像侦探一样。

像我,一个退休的夜行者,不再到处跑着调查了,就变成了个讲故事的人。

朋友追问,为何做这行?我摇头不说。再问,那你太爷爷金木呢?为什么做了这个?

回答这个问题,我总是这样开头:“我太爷爷,最早只是个记者——这得从清朝最后一年说起,那年他刚满二十一……”

这段故事,至少十个朋友听我讲过,每个人听到的版本都不太一样。

那是因为,往事本就湮没在过去的迷雾里。

有些片段残留在金木的笔记中,有些说法偶然从家里老人口里冒出,还有一些,是我在图书馆文献室里扒出来的。

过去一年,我都在从各个角落缝隙里挖掘,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答案: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太爷爷后来决定做一名夜行者。

下面的故事,主要来自金木笔记和相关人的回忆。

为了尽量完整地还原事件,我还查阅了事件主要人物的传记、信件,并参阅了一些地方志。

其中有些细节,来自亲历者后人的回忆,与史料不吻合之处,均以史料为准,无史料可参阅处,文中都做了说明。

革命

清朝最后一年,是宣统三年,公元年,也就是辛亥年。

那年1月,金木已从日本回国三个月,供职于北京的《白日新闻》,满城溜达,拍照写稿,隔三岔五到粉房琉璃街的报社点个卯。

金木笔记中曾说,回国前,他原已收到了上海《申报》的聘书,但却因故未能及时到任,才留在了北京。

几年之后,金木赴沪任职,在《申报》做记者,直到年。

刚回国时因何延误,笔记中只提了一句:“旅日期间,母亲信中多念及吾兄弟二人。兄既不能返京,吾当尽孝。”

兄,是指金肃——就是金木在笔记中偶有提到的大哥。

我向父亲打听,可曾听长辈讲过金木那两年的事迹。

父亲说,零星听过,但算不上事迹,“你爷爷跟我说,这兄弟俩当时不太对付。你大太爷(金肃)回国去了武昌,就没往家里拐。”

我在南京找到了金肃的后人。从金肃当时的日记里,找到了兄弟两人“不对付”的原因。

年4月7日,兄弟俩在东京的一家酒馆里吃饭,聊起报上的一条新闻:

逆党谋刺摄政王事发入狱。

这名逆党,叫汪兆铭。3月底,他与几个人在北京后海一座桥下埋了炸弹,要炸死从此经过的大清摄政王。

没等到摄政王上桥,一名车夫钻进桥下,发现了炸弹引线,事情败露。

据说,这车夫是在追赶偷汉的老婆,以为老婆跟人躲在桥底下。

兄弟俩都知道这个汪兆铭,他曾用笔名“精卫”在东京的《民报》上发表文章,谈论国事政局,言辞激烈,还骂过梁启超。

不管按照《大清律例》还是清廷新政拟定的《大清新刑律》,刺杀摄政王都是死罪。

汪兆铭这种舍身精神,感动了大太爷金肃,他拍案而起,拎起筷子为革命击节叹赏。

太爷爷金木却很平静。他放下报纸,皱起眉头,问大哥:“他确实胆儿大,但这事儿太蛮横,万一成了,炸死的恐怕不只摄政王。”

金肃彼时已加入同盟会,满脑子革命救亡。他一把搂过弟弟,大讲革命的好处。

哥哥所讲的事,金木自然明白。

他也深知家国衰弱,但却不理解哥哥整天所说的“驱除鞑虏”。在他看来,大清亡不亡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都能过得好点。

他问哥哥:“不是要救亡吗?那为何又先杀人?咱们京城那些朋友,不少都是满人——再说,父亲不也在为朝廷做事,也要驱除?也要炸死?”

金肃咣当摔下酒杯,扭脸就走。

大太爷晚年在日记中回忆此事:“我一是生气,这弟弟(金木)就知道关心这个关心那个,没个立场;二是因为他说中了我的心事——那时确实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如今想来,或许他是对的。”

从那次争吵,直到年10月回国,两人再没说过话。

金肃追随革命,去武昌入了新军;金木则决定继续“关心这个关心那个”,做个记者。

从回国那年起,金木一共做了近六年记者。

年底,他从《申报》离职,在写给总经理史量才的辞职信中提到,自己当初进报社,是要“做个观察者”,如今离开,无非想“更自由底(地)观察”。

他写道:

“……彷徨数载,常怀此种心绪:人如树木,枝叶愈向阳舒展,根须愈深入黑暗之地底。或许,宣统三年目睹那场烈火之时,便已心怀此念,唯不自知而已。”

我问父亲,可知道太爷爷说的那场烈火是什么。

父亲没说话,打开电脑,在网上搜到一个电子文件。

他打开文件,是一本扫描版的民国旧相册,名字叫《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上海商务印书馆年出版的。

网上搜到的扫描版民国旧相册。相册全名:ViwsofHarbin(Fuchiatin)taknduringthplagupidmic,Dcmbr—March

我说:“这不是宣统三年东北鼠疫吗?”

金木在《夜行记》里,曾提到几次那场东北鼠疫。

父亲点点头,说:“这本相册,家里从前有一本,是你太爷一个朋友送他的。六几年,家里给人抄过几回,弄丢了。”

父亲划拉鼠标,一页页翻相册,停在一张大火的照片上:“估摸着,说的就是这场火,烧了几千具尸体。”

父亲指着照片上的黑烟,“这是中国历史上头一回真正的火葬——你太爷,当时就在边上看着。”

我问父亲,金木当时是不是去报道鼠疫。

“对。这相册里的照片,说不定还有你太爷拍的。”

“相册谁送的?”

“伍连德,当时的大清东三省防疫总医官。”

死城

年1月27日晚上8点,哈尔滨车站驶入一辆火车,这是那年东清铁路最后一趟特批列车,1月23日从北京出发,走走停停了四天才到哈尔滨。

一个星期前,朝廷下令停运全部京津通东北的列车。

此时的东三省,就像中国版图上的一处病灶,稍不留神,便要感染全身。哈尔滨,则是这处病灶的核心。

当时的哈尔滨,以铁路为界,分为道里和道外两个区域。道里主要生活的是俄国人,有十多万,另有不少日本侨民。道外的傅家甸一带,是中国人聚居区。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阳历年前11月初,道外有人感染了“百斯笃”,开始死了一两个,只半个月过去,每天死掉十几人,中国人、俄国人都有。

金木下车当晚,哈尔滨已俨然死城一座,每天都有一百多人死去。

东三省总督锡良向朝廷呈递的奏折里,称东北疫情“如水泄地,似火燎原”。

《白日新闻》总经理瞿铭麟当年的日记里说,派金木去哈尔滨,一是因为疫情严重,举世瞩目;二是因为当时负责处理疫情的是清廷外务部,而非民政部,“可见事关主权,防疫关乎黎民生死,更关乎大清版图,日俄狼心,不可不防”。

瞿铭麟托宫里熟人打点,联络到了外务部派去的人,正是伍连德——一个年仅31岁的陆军军医学堂医官。《白日新闻》想给他做期专号特刊。

伍连德(年3月10日-年1月21日),字星联,祖籍广东台山,出生于英属马来亚槟榔屿(今马来西亚槟城州),清朝及中华民国医学家、公共卫生学家、检疫与防疫事业的先驱。年以其“在肺鼠疫方面的工作,尤其是发现了旱獭在其传播中的作用”而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提名。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金木裹紧大衣,提着皮箱下了车。月台上空无一人,一脚踩下去,积雪没到脚踝。四下张望,没见到要来接他的人。

他出发前,给伍连德的助手林家瑞发了封电报,约好在车站见,但火车晚了一个多小时,恐怕林家瑞早就回去了。

他顺着铁道的方向往出站口走过去。他没穿厚棉鞋,也没戴棉手套,冻成冰碴的雪灌进鞋子,提箱子的手也冻得发僵。

当时,太爷爷并不知道,他走过的月台,正是两年前韩国刺客安重根刺杀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地方。

一个多月前,伍连德和林家瑞也是在这个月台下车。

伍连德是生于马来西亚槟榔屿的侨民,连中文都讲不好。

他在自传里说,自己是临危受命,刚刚接到外务部任务时,“当时并未预料到那是去彻底扑灭一场可怕的大陆性肺鼠疫的大流行”。

就像伍连德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金木也不知道,这趟东北之行会影响自己的一生。

走出火车站,积雪映着月光,一片亮堂。金木站了一会儿,琢磨要不要继续等等。

他抱起皮箱,点了根烟卷,大口抽。皮箱里装着衣服、相机、纸笔和两本书——刘铁云的《老残游记》。

这两卷书,是他的宝贝。他曾在笔记中写道:“多年来,每远游,辄以铁云先生《老残》二卷傍身。”

车站对面的马路上,突然传来一声吆喝,跟着拐出个人影,踉跄着朝车站跑来。

金木往前走了几步,见那人后头亮起两道手电灯光。打手电追来的是俩警察,戴着口罩,大声喊着“回来”,声音粗闷。

跑来那人眼看要栽倒。金木问,怎么了?跑上前去迎他。后头的警察大喊:“别碰他,别碰!”

金木脚下一停,那人倒进雪地里,扑出个人形,哎哟叫了一声,蜷起身子猛咳起来。几口血喷在地上,黑红。

他翻了个身,两手在地上扒拉着往前爬。他左胳膊的棉袄袖子上,缝了块蓝色的布片。

一个警察赶上来,腰里掏出根绳子,把那人就地捆了。捆完,起身撤了老远,背过身去使劲喘,嘴里骂个不停。

金木正要问,后头那警察一把拉他到路边,“怎么回事?这人染上了!你找死——你口罩呢?”

金木又一愣,没说话。警察拿手电一照,地上那人脸色黑紫,嘴巴鼻子里都冒出血,雪地里浸黑了一大片。

那俩警察,都穿着绿色的警服,戴着大檐帽。这是光绪皇帝临死前批准的新式警察服装,按照西方样式设计的。

他们的警服袖子上,也都缝着块蓝布片。

这时,马路对面一阵马蹄声,冲来一辆马车,转眼到了跟前。

马车一边坐着车把式,一边坐着个瘦瘦的年轻人。两人都戴着皮毡帽,脸上蒙着口罩。

马车没停稳,年轻人就跳了下来。他看也没看地上那人,就对警察说:“裹起来拉走,别碰他。”

这人说话鼻音很重,广东口音。

他看了看金木,从口袋里掏出个口罩来,“金记者?快戴上口罩。”

说完,他走上前,帮金木戴上纱棉做的口罩,“这人病发了,傍晚从病院跑了出来。”

伍连德发明的棉纱口罩,采用普通外科纱布制成,佩戴方法和现在流行的口罩基本相同。

两名警察从马车上拉出条破毯子,小心地裹在那人身上。那人一动不动,从毯子底下伸出只手,在雪里抓了几下,不动了。

这个年轻人就是林家瑞,陆军军医学堂的学生,一个月前随伍连德从天津赶来。

他看了看死掉的病人,叹了口气,“直接拉坟地吧,能找到棺材就殓了。”

他又叫来另一个警察,“一定记得,把他家里人都送隔离,今晚就送。”

警察把尸体裹好,丢在马车上。车把式扬鞭吆喝,赶车走了。两名警察跟林家瑞招呼了一声,举着手电往黑处扫了扫,也走了。

这就是我太爷爷——《白日新闻》记者金木到哈尔滨头一个晚上遇见的事儿:目睹一个鼠疫病人死掉。

林家瑞摘下毡帽,头上冒出热气。他梳了个分头,没留辫子。

金木一笑,指了指自己脑袋,他和当时很多留日学生一样,也剪了辫子,留着平头。

林家瑞又解开口罩,抹了抹胡子上的汗,重重呼了几口气,又重新系上。

他接过金木的行李,指了指对面。两人穿过空荡的马路,往火车站对面的格兰德旅馆(GrandHotl)走去。金木的房间早就安排好了。

哈尔滨格兰德旅馆(GrandHotl),年开业,是哈尔滨第一家豪华型旅馆,创办人是俄国人库拉耶夫,位于南岗松花江街8号,建国后为铁路招待所,现在的天竹宾馆。

那辆马车,原是要接金木去傅家甸的。他6点多就在车站等着,没等到金木,却听说防疫区出了事,有病人跑了出来。

当时的傅家甸,已经是由军队内外看守的封锁区,与外界断绝来往,出入都要严格检查。

伍连德又把封锁区隔离成四个区,每个区由一名朝廷的高级医官负责,配有助理、医学生和受过防疫训练的杂役和警察。

这是伍连德独创的隔离防疫措施。从那之后的一百年里,中国的传染病防疫都在沿用这个方法。

刚到哈尔滨时,伍连德去了趟俄国传染病院,那里是集中收容治疗鼠疫病人的地方。

他在自传中说,那是一次令人尴尬的探访,又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传染病房里的医生竟然没有戴口罩。在伍连德看来,这是一种盲目的自信。

负责鼠疫治疗的俄国医生毕业于基辅大学,使用当时最先进的鼠疫疫苗治疗病人。

但是,伍连德有预感,这场鼠疫不同以往,从前的鼠疫只在人鼠之间传播,这次却能人传染人。

他写道:“轮到伍博士检查时,他伸直手臂尽量抻长双耳听诊器的管路,只从背部听诊肺部,并扬起头以避开病人。在病房里的10分钟,让他万分紧张。”

林家瑞说,伍连德的判断是对的,这次鼠疫是肺鼠疫,“也就是能通过呼吸传染。”

图为当时法国报纸《巴黎小日报》刊登的插画,介绍中国鼠疫,并明确指出是新型的“肺鼠疫”。年底爆发的鼠疫,医院主管治疗,均判断为传统的腺鼠疫,也就是“黑死病”。伍连德到哈尔滨后,根据尸体症状和传染情况,推测是经呼吸传染的肺鼠疫。此推测后得到了实验验证。当时,除了伍连德,清廷还派去了时任北洋医学堂的首席教授,法国医师梅尼。梅尼医师曾在年参与过唐山的腺鼠疫防治,希望自己能取代伍连德,出任东三省防疫总医官,但遭到了东三省总督锡良的拒绝。到达哈尔滨后,梅尼去了俄国传染病院,却因未戴口罩感染了肺鼠疫,六天后死亡。

他从棉衣口袋里掏出几个布片,递给金木,说:“这病没法治,染上就死。所以伍先生才用了隔离的方法。”

布片是红、黄、蓝、白四种颜色的臂章,代表每个隔离区。

傅家甸的百姓,包括医生、警察、军人,人人都要戴着所属区域的臂章,要想去其他颜色区域,得特殊许可。

“刚刚死去的佘先生,就是蓝区的病人,下午从疫症院跑了出来。”

根据病人的情况,伍连医院分成了疫症院、轻病院、疑似病院和防疫施医处。

每天,各区都派出四十多个搜查队,挨家挨户检查,发现有人感染,马医院。和确诊病人接触过的,都要送去隔离观察。

佘先生五十多岁,是闯关东来的山东人,光绪年间就来了道外。

他靠卖草药起家,家里有老婆,一儿一女。因为读过书,前几年在傅家甸做了私塾先生,成了有头有脸的学问人。

八天前,他坐大车进了趟城,回来路上就发烧咳嗽,正好撞见急救队,直接给送去了疑似病院,当天就确诊了。之后,再没见过家人。

傅家甸滨江防疫疑似病院,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按防疫局的规定,确诊病人不让家人看望,“死的人太多了,能少一个是一个。”

可这个佘先生是个老学究,见不着家人,他就闹,骂西医,说这不是治病,是关犯人。

金木问,看守应该挺严的,怎么就跑出来了?

林家瑞叹了口气,说这事很难办,“傅家甸就那么大地方,没谁不认识谁,大家都敬重佘先生,他跟看守说了点可怜话,一不留神,就摸出了房门。”

一出门,他撒腿就跑。看守去追,他疯了一样,从屋檐上掰了根冰溜子,差点没扎看守的脸上。

冰溜子。

林家瑞说,佘先生没染病前,就闹出过一件事儿:他到处找人说,伍博士一来,死的人就会更多。

金木问为什么。

“报应。他说这是老天的报应。”

林家瑞拉金木到酒店大堂沙发坐下,讲了他和伍博士刚到哈尔滨时的一件事。

他们来之前,傅家甸只有两个北洋医学堂的医生和五个助手。

他们来不及处理死去的病人,尸体只能由警察拖去坟地埋掉,唯一的防疫措施是在病人家里消毒。

“每天晚上,街上都有人悄悄丢尸体。很多人不愿警察上门,不相信西医消毒。”

“不知道鼠疫病人的尸体会传染?”

林家瑞摇摇头:“我们来之前,并没有确诊是鼠疫。”

北洋医学堂采用的是法式教学,看重临床观察,但不太做实验。

他们根据病人症状,判断是肺部感染疾病,但并没和鼠疫直接联系。

整个傅家甸,只有一间日本医生的实验室,那名医生确实想到了鼠疫。他捉了几百只老鼠做化验,却并没发现鼠疫杆菌。

没人清楚这场瘟疫究竟是什么。直到12月27日,伍连德和林家瑞在一间民房里,悄悄解剖了一个日本女人。

金木一愣:“日本女人?”

林家瑞点头,说那女人是一个中国人的老婆,半夜咳血死的。

那天清晨,他和伍连德一听到消息,就来到死者家里检查尸体。他们关上门,让警察封锁现场,不许任何人靠近,对房子简单消毒后,决定就地解剖。

“伍博士解开那女人的和服,就问我,准备好了吗?说完,一刀划开尸体的皮肤。”

他切除尸体部分胸软骨,将注射器针头插入心房,抽取血液。随后,切开肺脏、肝脏和脾脏,取出感染部分的组织块,泡进福尔马林溶液中。

这是中国医生的第一例人体解剖——不但大逆不道,就连官方都不允许。而且,一旦感染,两人肯定活不了。

就因为这件事,人们说伍连德冒犯了神明,惹了天怒。

佘先生找了一群人,到防疫局抗议,要求惩罚伍连德。他们说,瘟疫越来越厉害,都是上天的惩罚。

金木听完呆了半晌,掏出烟抽,问:“解剖确诊了鼠疫?”

林家瑞“嗯”了一声:“我们带着显微镜,当天就发现了鼠疫杆菌,能感染肺部的鼠疫杆菌。但佘先生说的没错,那之后确实死的人越来越多——因为没有控制传染源。”

伍连德请来道台大人、警务长亲自看显微镜,让他们相信,这不是神秘天谴,而是传染病。

然而,隔离治疗却困难重重。没人愿意被关起来,更没人愿意相信,染了病的亲人彻底没救了。

佘先生逃出来后,跑回家吃了顿面条,又被警察追了出来。

“今天晚上,他家里人都得送火车上去。”

“火车?”

火车是接触者隔离区。

跟道里比,傅家甸穷得厉害,地势低洼,民宅街道拥挤不堪。

能用来做防疫隔离的地方只有客栈、学校、几座兵营和两个戏园子,连大车店都被征用做了消毒站。

把接触者隔离在疫症院之外,非常重要。伍连德和铁路公司磨了好几天,借到了节火车车厢,作为接触者隔离营。

医生每日诊察,连续七天体温正常,才能解除隔离。在后来的万国鼠疫大会上,伍连德把这一经验称为“最有效的隔离方式”。

隔离接触者的火车车厢,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快11点时,来了辆马车,接林家瑞离开,去了防疫局。临走前,林家瑞说,第二天一早会有人来接金木,去见伍连德。

采访伍连德是报社给金木的首要任务。要不是出了佘先生的岔子,本该今晚就见到他了。

尸山

第二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八。按照东北的习惯,做完过年的杀猪菜,这天就要蒸馒头了。

清晨6点,傅家甸上空笼着灰色的霾,没飘一缕炊烟。马车穿过空荡荡的大道,碾在煤渣路上咯吱响。

金木问赶车的拐子,为什么不去防疫局。

拐子一颠屁股,把左腿往车上提了提,指指前面路口,说运尸队刚清完一趟,今天死人多,伍大人去坟场了。

他回头看了眼金木,咳嗽一声,掀开口罩吐了口痰:“咱们直接去坟场。”

拐子就是昨晚和林家瑞一起的车把式,是个黑胖子。今天金木才发现他是个瘸子,俩腿一长一短。从小就叫拐子,连真名都忘了。

他从前赶车送人入关,现在是埋葬队的队长,早上去旅馆接金木前,已经拉了一趟尸体,现在还从头到脚裹着防疫服。

埋葬队的防疫服。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马车拐了个弯,迎面走来一队人,抬着大木桶,领头的是两个穿棉袍的干瘦老头,一个戴着口罩,一个没戴。

每经过一户人家,就喊一声,门开个缝,里头递出只碗,他们舀了桶里的东西,再递回去。

拐子说,这是领汤药喝,傅家甸中药行会专门熬制的,每天都有。

没等金木问,拐子就哼了一声:“没用,图个心安。”

金木问拐子中医西医信哪个。拐子笑了一声,说其实自己一个月前还不信西医。

伍连德确认肺鼠疫后,不给开药,也不捉老鼠,反而让大家戴口罩。傅家甸的百姓一时炸了窝,骂西医狗屁不通。

“你说我怎么又信了呢?其实也不信,我中医西医都不懂——但是,我佩服伍大人,他的办法能救人。”

拐子沉默一会儿,又挪了挪屁股,说:“要不是伍大人,我家就死绝了。”

十天前,拐子家还有四口人,老娘、媳妇和八岁的儿子。那天,老婆去道里一家糕饼店买点心,钱还没付,卖点心的丢下秤盘子跑了。

糕饼店里突然炸了窝,原来是店老板死了。

“当时都叫热病,还不知道怎么传染。我媳妇儿就懵那了,看了半天热闹,最后拎了包不要钱的点心回家了。”

拐子媳妇到家就干活,洗了半桶衣裳,做了全家人的饭,还喂了牲口。忙活完,一屁股坐在马棚里,不想起来。

拐子娘过去看,一摸脑门,滚烫。拐子就熬姜汤,给她捂上被子发汗。前后没俩小时,就咳得喘不过气了。

拐子一看不行,套上马车要去找大夫。一开门,撞见一群裹着防疫服的人,说糕饼店的老板是鼠疫死的,接触的人都得隔离。

“领头的就是伍大人和林医生,一上来先给我们戴口罩。”防疫队给每人量了体温,要把拐子媳妇送去疑似病院,其他人送接触隔离间。

拐子不愿意,要亲自照顾媳妇,拐子娘也闹。

拐子摇头,说我当时就弄不清楚,以为是要抓我们蹲号子。“没打针没吃药,先把一家子分开关了,能愿意吗?

当时伍大人就说,要真染了鼠疫,你媳妇就会死。我们能做的,是让你们家少死人。”

拐子扬起鞭子,使劲抽在马屁股上,吆喝一声。

他转过脸,看着金木,伸出三个手指:“刚过30岁,伍大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当时马上认了,想明白了。”

隔离七天后,拐子媳妇和老娘死了,他和儿子活了下来。

他把儿子送到道里的亲戚家,自己拉着马车加入了埋葬队。当晚,傅家甸就宣布彻底封锁。

“伍大人让咱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其实我是个怂包,但见多了死人,我也不怕了。”

拐子抹了抹额头,揉掉眉毛上的冰碴子,“听说伍大人在天津也有老婆儿子。”

金木嗯了一声,没说话,解开口罩,点了根烟,使劲抽两口丢掉,又系上口罩。

在北京时,他听说伍连德有三个儿子,最小的四个月,最大的才五岁。

或许当时太年轻,他对这些事没什么感觉。在20年后的笔记中,他却提到了这件事:

“……伍博士于我的最初影响,是彼时出关赴死之抉择。”

查阅伍连德自传,东北防疫一段,几乎未提到妻儿。事实上,他在东北防疫的最后一个月,小儿子因食物中毒夭折。或许,这是他回顾往事时的刻意回避。

继续往前走,金木见到了来傅家甸后的第二具尸体——一个中年男人倒在路中央,保持着摔倒的姿势,身上结了一层薄冰。

拐子说,走路歪歪扭扭栽死的,肯定是鼠疫。这症状,跟得了病的老鼠一个样。

紧接着,又是一具,身上卷着铺盖。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从城里走到坟场,一路见了十多个死人。

到了坟场,金木傻眼了。这座坟场,没有坟,只有棺材和死人,棺材摞着棺材,死人压着死人,一路堆过去,几里地望不到头。

金木跳下马车,沿着坟场中间轧出的路往前走,浑身哆嗦个不停。

来东北前,他从报上知道哈尔滨死了几万人,但却从没想到,会直接面对绵延的尸山。

他踏进雪地里,走到棺材堆跟前看,不少棺材还敞着口,有的尸体从里头掉出半截,紫黑的手脚搭在薄薄的板材上,结了一层霜。

还有些没入殓的尸体直接搁在雪地上,身体冻僵成扭曲的姿势。

伍连德自传中说:

“棺内恐怖的内容暴露无遗,有人的胳膊或腿以骇人的姿势伸出来,令人毛骨悚然。有些尸体呈坐姿,此乃冬季极度严寒气候下,一两个小时内即被冻僵之故。”

扑棱棱一阵响,没盖的棺材里飞出一群乌鸦。金木吓了一跳,一阵恶心涌上来,差点栽倒。

拐子停下马车,扶住他,说这是不得已,他一天送两三趟死人,棺材实在不够,能盖上点什么就给盖上。

昨天夜里送来的佘先生,一时找不到东西掩盖,裹着破毯子就撂下了。

“不只乌鸦,一到天黑成群的野狗就上来了。”拐子指指棺材附近的雪地,一层层交错的野狗脚印。

据史料记载,当时每天死的人太多,赶制棺材来不及,后来的尸体就直接拉到坟场堆积。地面冻得跟石头一样,埋葬队无处下手,只好把尸体就地排放。

金木到坟场的那天,已经有六个星期没埋过人了——傅家甸坟场的尸体已经堆了两千多具,排列长达三里多地。(也有一说,认为有三四千具尸体。凡数据出入的地方,本文依据的是伍连德回忆录。)

金木的日记中写道,他似乎闻到了尸体的腐臭——

“腐臭味冲进鼻眼,透入皮肤。”

东北的一月份,零下二十多度,尸体当然不会腐烂。这是恐惧的错觉。

冰冻尸山的真正恐惧,来自尸体上可能依然存活的病菌。

旅美作家王哲在《国士无双伍连德》里讲述此事,将傅家甸坟场称为“鼠疫杆菌的天然冷藏柜”,一旦开了春,这坟场可能会毁了哈尔滨,东三省,中国,乃至整个东亚地区。

此时,伍连德正远远站在坟场尽头,满脑子想着:该如何处理这座尸山。

选择

伍连德是小个子,短头发,戴着口罩的脸圆圆的,额头黑黑的,鼻子上架着金边圆眼镜,棉军衣外面套着件白大褂,下摆蹭上了几块黑土的颜色。

他和林家瑞站在一口棺材跟前,说话时微微扬起下巴。

金木过去打招呼,伍连德朝金木点了下头,迟疑了一下,继续跟林家瑞说话。

过了一会儿,林家瑞叫拐子过去,吩咐了几句。拐子“嗯”了一声,跳上马车离开了坟场。

伍连德朝金木走来,伸出右手。金木忙放下相机,伸手去握,伍连德转身一绕,到了金木后头,解开了金木口罩上的结,紧了几下,重新系起来。

他拍了拍金木,说你这么系口罩会松,不留神就开了,“Covr







































白癜风会治疗好吗
北京治疗白癜风价格多少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xiqingguo.com/lbzzc/1141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