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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却薄命,我的聪慧能干的姨(上)

红颜却薄命,我的聪慧能干的姨(下)

绿池朱华

我上小学时候,姨被驻乡派出所聘去做了单位的厨师,这样,姨一个月也能拿几十块钱的工资了,日子终于不那么紧巴了。姨擀的面筋道,做的臊子面美味,一直从基层派出所传到市公安局。据说,每次市局的公安人员到县上来出差,都要专程从县城拐到南塬,只为到派出所来吃姨做的南塬手擀刀苈臊子面。

这时候大表哥娶了媳妇,姨夫似乎也从阴郁里走了出来,跑到一家砖瓦厂给人看门,一个月也能拿几十块钱的工资。姨家的日子终于好过了!亲戚们也都松了一口气。

但好景不长。我上中学时,有一天回家,发现姨被人送到了我家。她脸色煞白,目光呆滞,不吃不喝,母亲问什么也不回答。晚上睡到半夜,姨“忽”地一下从炕上坐起骂人:“牲口啊!不要脸啊!”然后捂着脸“呜呜”的哭,吓得睡在旁边的我和大妹也从梦中惊醒。几天过去,我们终于从姨断断续续的哭诉里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姨夫在砖厂看门,竟然和附近一个年轻媳妇搞在一起了。这件事周围的人都知道,只有姨不知道。姨本来是每到周末派出所休假不用做饭时候去看姨夫,但因为那一天是姨夫的好日(方音念èr)子(生日),姨就用自己恶(方音念wǒ)水里捞的钱(意为做饭洗洗涮涮的辛苦钱)买了烟,酒,割了肉,打算给姨夫庆贺生日。姨没有提前打招呼,是想给姨夫一个惊喜,没想到一推门,姨看到了最不堪的一幕!惊呆在地上的姨两腿发软,两眼发黑,她什么也没有说,又默默的关上门走了出来……等远远望见那个女人穿好衣服走出了门,姨才从附近人家的麦场里撕扯了一把麦草,拿进去扔给姨夫,说:“牲口!你是个吃麦草的!你吃!你吃!”姨就用乡间流传的这种方式表达了她的愤怒。

母亲气愤难平,对姨说:“蛮怂汉尿出来(没本事的人只知道流眼泪)!你咋不上去把那个女人脸抠烂?看她还敢勾引别人家男人不!”

姨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嚎,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难忘的话:“我不能,不能啊!她才和咱儿一般大,我抠烂她的脸,她今后出去咋见人啊!万一她走出门去想不开,寻了无常(寻死)咋办啊?”唉!恶毒的人伤害别人,善良的人只会伤害自己。已渐懂事的我,只能和母亲感慨唏嘘。

姨和姨夫从此分居,虽同处在一个屋檐下,但至死也不睡在一张床上。

姨娶的大儿媳,我的大表嫂温柔贤惠,嫁进家门生了两个可爱的女儿。可惜女儿六七岁的时候,大表嫂出门一脚踩空,摔死在沟底。母亲听到消息,赶紧去姨家,帮忙处理后事。

母亲去姨家一看,大表嫂娘家来了一帮人,这些人气势汹汹,他们不相信一个大活人会踩空摔死,硬说大表嫂死的不明不白。他们在家里骂骂咧咧,摔东摔西,姨却表现的很克制。她边哭边对母亲说:“不要挡。让他们出出气也好啊,搁谁也想不通啊!唉!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大表嫂安葬之后,姨又和已经分家另过的大表哥过在了一起,为的是照顾两个年幼的孙女。

不久,大表哥娶了新表嫂。新表嫂不愿和姨一起过,大表哥于是又和姨分了家。

新表嫂脾气火爆,常常会打两个继女出气,为此和姨冲突不断。尽管姨一再劝诫,新表嫂并没有收敛,只是打女儿的手法变得隐蔽了。

一次,姨在房子(这时姨已经修了新房,不住窑洞了)背后的场里干活,听到那边玉米地里有女孩子抽抽嗒嗒的哭声,姨赶紧跑过去看,发现原来又是新表嫂在打女儿!新表嫂拖到玉米地打女儿,又捏着她的嘴巴不让哭,怕的就是姨听见,但姨还是找来了!

一场冲突避免不了。新表嫂是个缺家教的,她自知理亏,就撒泼乱骂:“你个老卖x货!我和你各开门另当家,我指教自己女儿哩,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家务事!有本事让你儿子休了我,你嫁给你儿子好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姨在村里也是受人敬重的能成人,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姨像疯了一样跑到房后,一头向墙上撞去!新表嫂看着满头血污的姨吓呆了,赶紧医院,从此再也没有敢动过两个继女一根手指头。

姨出院之后照例被送来我家将养。两个月之后,新表嫂要生孩子,大表哥来我家接姨,想让姨回去照顾表嫂坐月子。母亲不让姨回去,说:“本来就没揭下好牌(关系本来就不好),又回去巴结她做什么?“

姨说:“人常说女人家生娃娃,是要去鬼门关上背三页板,再凶险不过的事!我怎么能不回去呢?”姨当天就赶了回去。新表嫂没有想到姨会回来,在产床上拉着姨的手说:“妈,对不起啊!你不要和我计较啊!”

但新的矛盾又出现了。大表哥原本有两个女儿,一看这次生的又是女儿,当天就想把这个作灭(弄死,当时计划生育紧张,农村这种事很多)了,姨强拦着不让,说:“你看眼睛忽闪忽闪会瞅人了,怎么忍心啊!好歹是条命哩!我慢慢打听个可靠人家,送出去算了。“

送出去谈何容易!计划生育政策太紧张了,人人自危,合适的人家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大表哥三天两头堵着姨的门说难听话:“我要作灭你不准,送的人家你找不到。这是个活物,要吃要喝哩,我没钱买奶粉买尿布,你说怎么办吧!”姨也觉得理亏,不说话,只是在给派出所做完饭回家时,用自己菲薄的工资给娃娃买奶粉、买尿布,一直到给娃娃找到了好人家,送出去为止。

谁也不会想到,姨会在五十六岁那年,抱养一个孩子。

我总觉得,姨的得病早逝与这件事不无关系。

这时候,姨的四个儿女已经给姨养了里外十个孙子了。抱养这个女孩回家后,家里开始吵闹不断,从此永无宁日。

并不是姨抱养的女孩要儿子媳妇们养活,给他们增添了了负担,才惹得他们不满。姨是用自己的工资买奶粉尿布,买衣服小鞋,给派出所做饭之余自己经管孩子的。但是儿子媳妇们觉得,姨心偏,姨无情,姨爱不知从哪里抱来的野孩子,却不爱自己的亲孙子!因为姨把钱给抱养的女孩花了,自己的孩子就花不上了;姨对抱养的女孩爱得多了,自己的孩子得到的爱就少了!先是媳妇们这样说,后来儿子们也颇有微词。继而大家都对这个抱养的孩子横眉冷对,接着对姨也是冷言冷语。

母亲也责怪姨做事欠考虑,难道你不清楚自己家里是个啥状况吗?姨在母亲面前流了泪,姨说:她给派出所做饭天天从桥头经过,女孩子是三月初九就被人抱来放在桥头的,三月十一还放在桥头。农历三月天气还很冷,孩子在薄薄的被单里“哇哇”的哭,姨每天路过听的心都要碎了!两天了,再没人管孩子冻不死也会饿死啊!好歹是条命啊!姨买来奶瓶奶粉喂孩子,小家伙好坚强啊,她冲着姨笑了,姨心一软,就抱回家了!

姨给这个女孩子起名叫“钰钰”,说今后钰钰就是她的孙女了。姨很疼爱钰钰,尽心尽意要抚养她长大,这惹得儿子媳妇们更加不高兴。媳妇、儿子总多嫌钰钰吃的多了,穿的脏了,连带着拧治姨,时常给姨甩脸子。多次吵闹之后,姨也疲了,听从母亲的劝说,愿意找个好人家把钰钰抱走。

钰钰两岁时候,姨终于托人给钰钰找到了一个可靠的人家。这个人家在西安,开一个小电器公司,不缺钱,有一个儿子,想要一个女儿。钰钰到他家不会遭罪。

那是一个秋天,那人从西安赶到南塬,已经下午了。他抱钰钰走的时候要给姨两万元,作为对姨养育钰钰两年的谢意。姨坚决不要,她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个钱我不能要。我没能力,怕养不大她,交给你是让娃逃个活命,不是贪图钱财贩卖人口。”

这人连夜抱着钰钰赶回西安。天快黑了,已经没有班车了,他只好先搭乘蹦蹦车到西兰路再说。不巧的是他搭乘的正是大表哥开的蹦蹦车,大表哥看他怀里抱着钰钰,问明情况后,硬逼着那人拿出几万元,说是钰钰这两年的花销费用。数目太大,那人不肯,就说没带这么多现钱。大表哥又把那人拉回家,想逼他立个欠条。

钰钰走了,姨正暗自伤心,见那人又返了回来,有点诧异。一听那人说明原委,马上就叫大表哥开车送那人走,大表哥不肯。姨冲上前去,对着大表哥就甩了两个耳光:“你怎么什么钱都敢要啊?咱人穷也要穷得刚板硬正啊!咱要这个钱不就成了人贩子了吗?”高中毕业的大表哥哑口无言,悻悻的送走了那个人。

钰钰和姨的缘分注定不会断。一年之后,那人又抱着钰钰突然出现在姨面前。据说,钰钰到他家后,家里就接二连三出事。有算命先生说,是钰钰命硬,再折腾下去,非克死人命不可。那人害怕了,又把钰钰抱回来交给姨抚养。姨没有犹豫,再次收留了钰钰。那人走时,留下来八千块钱,这一次,姨没有拒绝。姨说:“你和钰钰毕竟有一年的父女情分,这就算是你对娃的心意。这个钱,我留着给钰钰以后上学用。你放心,我不会乱花一分的。“于是,在姨家,围绕着钰钰引起的吵闹继续。

年国庆节,姨一个人来县城找我,医院看病。做完化验检查之后,我和姨回家,准备给姨包顿饺子吃。姨看起来很疲惫,我就让姨躺在床上休息。开始包饺子了,我擀饺子皮,姨强打精神起来包饺子。饺子出锅了,我端给姨吃时,姨说:“我不想吃。我肚子疼,肚子里就像是猪在拱。”姨连饭都吃不下去,还硬撑着起来包饺子,姨就是这样处事周全的人。同时,我也意识到姨的病很凶险。果然,第二天化验结果出来,宫颈癌晚期!

我急忙通知表哥们,表哥们马上医院治疗。姨住院时,我去看她,姨坐在病床上,齐耳短发一丝不乱的梳在脑后,身上穿的蓝布上衣干净整洁,衬得姨的脸庞端庄秀美,一点也看不出姨是个乡下老太太。姨和我说了很多话,说表哥们刚修了房子,娃娃多,拖累重,她的病要他们花钱,心里过意不去。于是,医生来巡房时,姨就不说实话,她总是说自己哪里都好,哪里都不疼,尽管医生一走她就疼的直皱眉头。

医院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坚持回家了。医院看姨时,已经人去屋空。

我再去看姨是快过年时,这次姨住在二表哥家里。姨的身体比我上次见时更虚弱了,但姨的房间仍旧收拾的干干净净,姨的头发仍旧梳得一丝不乱,姨穿的衣服仍旧整洁如新。闲聊中,有小孩进来拿姨的毛巾擦鼻涕,擦完之后,姨马上要我拿去给她洗干净。

姨人缘好,生病时,来看姨的人络绎不绝。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姨好客,来的人都要留下吃饭。听说有客人吃饭时打碎了两只碗,二表嫂嘟囔了几句,被姨听见了。姨一辈子刚强,从没有欠过谁的人情,临了更不会落人话柄。新年过后,正月二十六逢集,姨摇摇晃晃挣扎着去集上买了一摞碗,又摇摇晃晃挣扎着抱回了家。到半夜姨的病情就加重了。昏迷了两天,正月二十九,姨已经气若游丝,但就是不肯闭眼。二表哥猜出了姨的心思,跪在姨的床前说:“妈,你放心!以后钰钰就是我的女儿,有我吃的,就有她吃的,绝不会亏待她。“姨终于闭上了眼睛,从她的眼角淌下了两行清泪……

姨属马,去世在本命年,刚满六十岁。

姨去世后,我们两家走动的就少了。到母亲住进城里后,我家和姨家的亲戚路几乎就断了。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忘了姨。母亲常爱说的话就是:“唉,如果你姨还活着……“这个谈话最终总会绕到一个话题上:算命先生说的没错,钰钰果真命硬,克死了姨。真是这样吗?如果姨的死,会换来钰钰的幸福,我想姨在天堂也会很开心吧!

十五年过去了,姨的坟茔也应该荒草丛生了吧?离开老家后我再也没有机会给姨上坟,我只能用自己拙劣的文笔,写出对姨的怀念,那就让姨活在我的文章里吧!

年1月20日于志丹

作者简介:

绿池朱华,女,陕西长武人,高中教师,现在陕西延安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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