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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之梦

身上衣服口中食,衣之刚需,衣之梦,做了多少代人!一个肉体一根纱,苍天不予剥夺的权利。然而,这份权利并非与生俱得,需耗尽年光去务,需丝丝缕缕谋取,谁个记忆里没有“可怜身上衣正短”的往昔!

回老屋我几次钻进杂物攘攘的楼上寻找母亲那辆纺车,怎么也没找到,也许在没柴烧的那些年毁弃填了灶火,也许哥们拆解做了他用,那老物件离今天太遥远了。

我记事时,纺线还是母亲秋冬夜晚的劳作,一大篮棉条不纺完,不纺够预定线穗不会歇息。摇着转轮,抽着棉条,目不转睛,不疾不徐,匀匀的棉线从棉条中抽出来,徐徐的绕到线穗上,线穗从指头粗细到拳头大小,一穗一穗堆成一簸箩一簸箩,到织布匠那里兑换回布匹,再经染匠或青或黑一染,成为我们身上衣服、床上被单及其他日用。双手不曾有闲的母亲是我幼时晚上的偎依,她啥时不睡我也啥时赖在她身边,靠到母亲背上,钻到她胳膊腕下打呼噜,再别扭也能睡得香香甜甜。这样黏着母亲她总也不恼不吵,那似乎是我这个幺儿应该有的被爱。

每每腿被我枕麻的时候,她会轻轻动动,随而叹息一声,说及往事:“唉,你那个姐姐如果不丢(夭折),现在也该出嫁,有你这么大的孩子了。她活着时也是你这样总爱扒我腿上。七岁那年肚子痛得满床滚,我忙得顾不了,有几个晚上,她抱着肚子颤颤来到我面前,我摸摸她头,揉揉她肚子,她就悄悄扒到我腿上睡着了。一天我抓抓她头,头上虱子成疙瘩了,再看她薄薄的家绩布衣领也爬满虱子,我心疼得掐呀掐呀,总也掐不尽,辫子上也是。辫子又粗又长,齐脚后跟,像个大姑娘似的,好有模样。肚子不疼时,她看我累,就跟我说,妈妈您好累呀,我长大就做您左右手,帮您纺线,帮你做饭,让您好好歇歇。人小,可说出来的话贴心暖人。太懂事的孩子命不长啊,我只说疼疼就不疼了,谁知她有一天不再呻吟叫喊,没声没息,眼睛合上,像睡着了,就再也没醒来。安埋时我咋也舍不得呀,没有衣服给她添,就那件长满虱子的家绩布衣。孩子苦啊,来到人世还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衫,对不起她呀。公婆(订的娃娃亲)听说后,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送了几件花衣衫来,给孩子一个体面打扮。”母亲说得哽咽失声,泪一颗一颗滴,滴在我头上、脖子里。

这个未曾谋面的姐,始终活在我心里,不思量,自难忘。

当市布、绉布、竹布、咔叽布等洋布不再高高在上,不再拒绝山村贫民,泥腿人也能扯几尺体面体面,土布就逐渐被我们毫不怀恋的强烈抵制了,母亲的纺车也就束之高阁。母亲不再与纺车共长夜,不能亲手为家人丝丝抽出“身上衣裳口中食”,她有些恋恋,有些依依。多少年后,我研读了历史,了解了文物,在年的中国十大考古发现地之一——距我故乡仅五公里的汉江辽瓦店子,看到了考古专家发掘的五千年前的泥质纺锤,与今形状无大异,想必那时的纺车亦无异,一丝一缕同样无异,好亲切,好温情啊!我情不自禁的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那位久远的纺织母亲——黄帝那位伟大妻子嫘祖,直觉她的魂魄如电,传导了后世所有女人,我的母亲一定植根于那远古的使命!

温暖,温暖,一脉温暖在五千年岁月流光中经母亲与母亲的重复而徐徐流转而暖暖复暖暖;何谓古今,何谓生民,我辈小儿女,不胜寸草之心,念不尽清晖三春!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细布分分寸寸都珍贵,一个布头两个布头加起来,也许就是一个袖子,再几个布头就是一个身子,我的衣服常常就是这样青一块黑一块紫一块花一块构成的百衲衣。拼衣服母亲是能手,多少星星点点被她悉心收捡在一个针线袋子里,在给父亲、哥哥、姐姐们裁缝成衣后,我这小幺的衣服也在她心中基本凑合差不多了。凭票供给的年代我们这些小孩一年也有五尺布票,可是得先满足大人们,他们有一丈五尺票,量身定制一身衣服足够,但大人挑担背扛,费衣服,得留着几尺给他们备用啊。所以,小孩能用到自己的布票得从今年等到明年甚至猴年马月。相声《卖布头》我看了特有感触,尺把长一截布吆喝着卖来卖去,那并不是夸张逗乐,那些年整款布料稀罕得不得了,卖剩下的那一点布头也是买者很看重的。我记得那年父亲到代销店买布,一匹布正好卖得所剩无几,售货员一量剩出几尺,就说这几尺全给你,只收钱不收票,父亲喜出望外,连称“运气,运气”!三两尺布头,不收布票,是不成文规定。这几尺布头好顶用,母亲用它给父亲做了鞋,还给我做了棉靴。

小孩叫新衣“派派”,所谓“派派”也就是漂亮,能穿到人场去,吸人眼球,有人夸有人眼羡。“派派”多半在过年穿,过年大人换不换新衣无所谓,小孩却是必换的。家家孩子在年初一这天都走出来,都把身子挺着,脚步抬着,俨然一种“你看我穿得漂亮不漂亮”的神情。谁家孩子不想在人前骄傲一把呢?俗话说“大人比种田,小孩比过年”,这话我是太有体会了,我的童年春节就是这样比着过来的。多少年后,我读到老舍先生在年新中国第一个春节里写的《过新年》太平歌词,又勾起我的记忆,那时我们乡间已没有老舍先生笔下的“有钱的穿起绸和缎,没钱的破衣烂袜不遮寒;阔人的儿女是儿女,兜儿里装满了压岁钱,穷人的儿女没人管”那种旧社会巨大的贫富差异,农户境遇大同小异,不过各家自身条件还是各各有别的。有限的家庭经济,搞得好的,手头活络,孩子可以穿得里新外新;一般家庭孩子能在破烂棉袄外裹一件新布衫,就很有些沾沾自喜了;还有过年换不了新衣连平时穿着都成问题的家庭,孩子就囚在屋里。

村头李家那高矮差不多的几个孩子就是,印象中他们过年没出来过。平时,几个伙穿一条裤子一件衣,热天一个穿衣服出去,另几个精屁股在家躲着不敢出来;冷天一个上山放牛,另几个裹着一床被褥,床前放一盆火。大雪天床上也没铺的,上面一个薄薄被子,几个孩子你扯过来我扯过去,身子下是冰凉的蔑席片。我们几个小孩那次突发奇想闯到他们屋里看稀奇,只见他们瑟缩成刺猬,头个个缩在被子下,几只脚却无法盖住露在外面。同样睡得单薄、穿得单薄的李爹李妈,见我们看了他们“丑”,轰着我们:“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有啥好看的!”于是,我们便一哄而散。那个叫“尿布袋”的小家伙最好尿床,尿湿了被子大多是他自己又焐干,有几次晴天他母亲把被子抱到外面晒,我们几个小孩看到了那一大片一大片地图样的尿印,就知道是“尿布袋”做的“好事”,就在他们门外高声喊“尿床大(读dai,大王的意思),顶被晒,晒不干,打三天!”只听他在屋里不打自招的宣称:“不是我尿的!不是我尿的!”

每隔一年政府都会救济李家被子、棉衣、粮食,他们也就完全依靠救济。棉衣冬天是它,夏天去掉棉褥还是它,不一年就大窟眼小洞。李爹李妈不多参加集体劳动,不会过日子,做的工分折算成钱不够分粮款,年年找钱。

那时家家孩子多,我们兄妹也多,一个比一个大不了多少,衣服都是次第下传。大的嫌小了,或嫌破得实在不像回事了,就传弟妹,弟妹无条件接着。不敢嫌弃,有时还巴望呢:“姐,你那件上衣啥时不穿啊?”“做你的梦吧!”或“把你的眼望穿吧!”姐们总会狠狠的把弟妹企图给打碎。其实,姐们说归说,心里也同样巴望早点换,但新的不来旧的怎去?

过年的“派派”过罢年还能穿么?不能。要过几个“年”差不多完全旧了,不怎么惹眼了,才可以作为家常衣服天天穿。一般情况下,过罢年立马就要被母亲收缴,洗浆,折叠,装箱。偶尔出远门,走亲戚,可以向母亲申请申请,拿出来再穿一下。平时就是补丁摞补丁的烂衣,而且也就那么一套,晚上洗了挂到门前树上晾干,第二天接着穿。冬衣基本一穿一个冬天不洗,没有衬衣的棉衣棉裤穿久了,里面脏得滑溜溜的,贴身比石头还凉,没有相当时间暖不热。衣面也脏得油光发亮,两个袖头特不中看,总有不时的鼻涕,总是一吸溜就顺手将袖头一抹,袖头抹得油亮,鼻涕痂子结厚厚一层。这模样司空见惯,也就不觉得恶心。

姐们没赶上义务教育的好时候,与读书无缘。

那些年,读书是男孩的专利,女孩多半无望,家长认为女孩念书是给婆家念的,那很赔本。父亲这代人普遍存此观念。小姐与我一同上了三天学被父亲扯着嗓子喊回家放牛,所以,姐们的青春只属于镰刀草绳,属于放牛割柴,少许的自我时光用在了攒钱添置嫁衣。她们钻刺架,挖刺根,一种肥硕的香花刺根,砸开剥下那肉呼呼的红色皮子晒干,可以卖钱;攀上荆棘丛生的悬崖摘金银花,与村里姑娘争先后,谁腿快手快就可摘到最早绽放的花蕾而不是花朵,花蕾价钱高;挖药材,捉蝎子、蜈蚣,捡桐籽、木梓,搓草绳,拉草花(龙须草花,其籽可播种)....无所不能,几分几角,四时不輟,到出嫁那天也攒得满箱满柜。何曾见过她们妙龄女孩的恬然和靓丽?整天一身补丁一身灰不溜秋的粗布衣装,哈腰驼背,满头蓬松。从山坡赶着牛羊回来,头上身上总是扎满茅针,那种鸿茅草针,尖部有许多顺捋的毛絮,扎到衣服上朝出拔时,那顺着的毛絮便张开挡着,一拔就断,尖儿却蹭在衣内,早晚扎得难受。

姐们奔劳的百般情状久久在目,酸溢心头。

攒嫁妆的事儿,二姐是个例外,她平时也能卖点小山货挣三五元,但大多都无私的用在了大家庭买油买盐上,自己似乎不在意出嫁的那一天。她婚嫁那年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天荒人菅。她公公来约定结婚日期,按风俗应该备一个丰盛体面的礼篮,至少有一件洋布布料,可公公只提了个一眼见底的篮子,一张皮纸铺在篮底,一条尺把长的毛巾覆盖着薄薄一层盐,充其量一斤左右。公公来时,二姐正在门前,父亲也在门前,父亲礼节的从亲家手中接过篮子放到堂屋的柜子上,刚摁了一烟袋锅旱烟递给亲家,脾气火爆的二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起那个装盐的礼篮从后门唰的扔了出去。篮子从后门外的陡坡上骨碌碌滚下来,那点可怜兮兮的盐散落草丛,落下去都看不到盐色了。小小一条毛巾挂在刺架上,远看不及一个手帕。二姐哗哗的淌着眼泪,气得浑身抽搐。这意外的举动把在场人全震懵了。公公,一位老实庄稼人,家里实在一无所有,他也许活了这大半辈子面临苦,面临难,都没面临过这样让他颜面扫地的万般无所适从之事。人整个呆掉傻掉,杵到那里,一脸不是表情的表情,话都不会说了,相信有地缝他一定毫不犹豫钻进去。接着更为惊悚的一幕出现,从瞬间惊诧中回过神的父亲,显然愤怒登峰造极,顺手抄起一根实木扁担,直直的挥向离他不足三尺的二姐。反映极快的母亲奋力拉住父亲的胳膊,被推搡到墙角,幼小的我本能扑向父亲抱住他迈开的腿,被一脚踹了老远,哥嫂们、三姐四姐们也呼啦一下涌到父亲面前,形成隔离墙。二姐知道重创了父亲的尊严,公公难堪事小,父亲素有的家教将被村人传为笑谈,愤怒的狠手不会饶她,她眼急腿快,急速从后门她扔篮子那坡上爬了上去。说是急速,速度还是慢了点,右腿重重挨了一扁担,她瘸着腿跑了三里地,躲到后坡山林至天黑,我们悄悄把她接了回来。

父亲愤怒毕了,回转身向二姐公公道歉,并首肯了婚期,那位老实巴交的二姐公公方才木木讷讷的说话,酒席上勉强吃了几口饭,提着那个尴尬的竹篮回去。这年腊月二姐如期出嫁,公婆依然给她置不起多的婚服,迎亲队伍送来的就红色棉袄、蓝色棉裤,竹布单衣单裤。这点衣服从包裹中打开时,我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担心二姐会重演之前那一幕。还好,二姐显然认命了。陪嫁的箱子柜子也都很空,轻飘飘的。二姐出门时哭得厉害,母亲和三姐四姐小姐哭作一团,我也追着二姐哭。这是哭嫁,也是哭二姐的苦,她能干优秀,也许晚几年出嫁,决然不是这等酸楚。好在婚后的日子相对舒展,二姐强势,一人抵几人能耐,二姐夫乡村医生,工分不少挣,吃穿都在村人前面。可惜二姐还是命苦,土地承包的好处尚未充分释放出来,丰衣足食的最好时光尚未看到,四十刚出头患绝症,当时三百多元的手术费也没攒下,硬挺大半年抱憾而逝,盖棺也不曾有一寸锦缎。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我小时候真的哭着喊着向父母要媳妇,觉得同龄孩子都不远不近的定了一门娃娃亲,穿着新衣去给丈人丈母娘拜年,好得意,好幸福,我老大不小为啥还没一个可以心心念念的小媳妇呢?父母很快满足了我的念头,在几十里外的汉江边一个村子定了门亲,那年我11岁。父亲领我去拜了一个新年,此后每年都是我自个去。乡村保持着传统习俗,没结婚的女婿与小媳妇,无论两小无猜,无论豆蔻年华,都不能直接见面,更不可对话,了不得隔着人隙瞟一眼。一次我趁着举家围炉包饺子的机会,越过一圈高低人头,从人缝里瞄了一眼躲在后面的她:满头乌发,垂着辫子,圆圆脸蛋,花格布衫。心怦然一动,幸福盈满了一脸。恐家人有所发现,我立马把目光收回,显出什么也没看的很正经的样子。从此,我心里有了一份寄托,有了一份牵念,读书似乎为她而读而用功,每每做事心里总要为她着想而预留一份所得给她,山村看电影时总会下意识的在旁边摆一个空位期待她不可能到来的到来......于是我在读书期间利用勤工俭学的空隙向女同学学会了织手袜子、脚袜子和毛衣,手法灵动,花色多样。买不起毛线,到附近工地上悄悄的褪导火索上面缠的面线洗净,染成各种颜色,用这线织手套,织坎肩,织高领、矮领线衣也挺好。那年冬我给她织了一双手套、一件坎肩,托人带给她。她有个闺蜜就订婚在我们不远的生产队,由闺蜜转交,不起风不起雨,不会风言风语。她针线不错,也很聪慧,回报我的是一双她亲手缝制的崭新冬草绒棉鞋,内衬一双绣着牡丹花的鞋底。就这样父母为我们牵起的手我们自己用心攥在一起,没有语言交流,没有面对面,更没有书信。她们姊妹兄弟很多,轮不着她上学,字不识一个。她们家境相当窘迫,衣服也是姊妹轮替着穿,针线好,无用武之地。直到长成大姑娘时,也还时不时穿着数年前的衣服,补丁摞补丁不说,就那衣服裤子吊很高、下遮不住脚脖、上遮不着裤腰的情形就很寒心,我扫过一眼,心想将来结婚了一定要给她置几套好衣服,让她姑娘的美彰显出来。可惜这个心里承诺被我食言,多少年后,我被“存在”左右了“意识”,她便成了我记忆中那个永远的“小芳”,也就从一个山村嫁到另一个山村成为他人妇,生儿育女,种田致富。她的闺蜜给我说,她后来日子可好过了,大女儿中专毕业在附近城市做服装生意,门店好几个,俩儿亦在城里发展,小老板。过去的事她早都不往心上去了。

那年月的工作队是我特别仰视的人,也是唯一能近距离接触的大人物。他们有粮票,有钱,穿非手工制服,那制服不用布扣、用机制圆扣,衣领不是单圆领是翻领,裤子不是大口的圆裤腰,是有皮带环的前面开口又拉锁的小裤腰,裤腿不是两个布袋样的圆筒,有裤缝,有线条,还有左右手兜,屁股上配置有兜。更要命的是人家布料平整,光鲜,一看就巴眼。人家那衣服才真叫衣服,我们终其一生也不用指望穿上这等衣服,这衣服只怕专属这身份。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日关系破冰,从日本来的尿素农村使用罢,尿素袋则被收回分配给了国家工作人员。“大干部小干部,一人一条尼龙裤,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微风一吹康康簌(抖动)。”这是当时流行在民间顺口溜,特形象。这类“尿素裤”被工作队穿到农村,又惹得村人眼羡不已。羡慕它轻柔如云,能随身抖动,腿脚未行,韵致早已有了三分。再配上雪白雪白又板展得没有褶皱的的确良上衣,左袖头稍稍卷起,恰到好处的露出腕表,这工作队员常常就把我们吸引得呆若木鸡。“尿素裤”之后,化纤类衣料不知不觉从国家职工流行到部分百姓家,有些家庭条件稍好的正绽放青春的男女开始追慕这些行走抖动的服装。我一个家庭条件并不好的同学不知父母通过什么途径给他买了块锦纶花撘(当时就是这么一种名称,不知它真实质料应该咋称),特别兴奋,可就不敢制衣,一直压在箱底,一直等到这种布料普及,他才大胆拿出来。当初他悄悄给我说:“我不眼羡那些干部们了,我也有一件康康簌的料子,可我不敢穿,我们家找钱啊,每年都欠生产队款。”

工作队中有位戴手表、戴呢子帽、穿制服、解放鞋、披大氅(棉大衣)的人让我特神往,这人装束简直领袖一般高贵,英雄一般气派,伟岸得不可言说,不敢近视,只能远远目视。目视中一个眼睛总会问另一个眼睛:“人得熬几辈子才能有这样穿戴呢?”“这只怕是前十辈子造化的呀!”最喜欢看他走出村外又尚未完全走出时的背影:大氅是披着而不是穿着,披着不是为取暖而是显气派,穿着就降低了神气;从肩头到小腿,拉直的后背高大挺拔,撑宽的后背显得势不可挡,稳健的身躯因此而迷人。大氅两下角翩翩向外掀开,显出唯我独行的浩然。他一定知道山村人齐刷刷的目光都在聚焦他背后,因而他每每外出,似乎特享受这么一小会儿,步子沉稳得出奇,从我们视野里消失也慢得出奇。

多少年后,改革开放的第一缕曙光照到我额头,我无限幸运的赶上了大学恢复招生的首趟班列,我卖掉原粮吃上商品粮成为国家职工,躁动在心底的愿望一大堆,从所有愿望中抽出最想实现的首个愿望就是急切的添置一件棉大衣,工作队员那个神圣背影实在太让我朝思暮想了。我希望哪怕买最便宜的蓝布、最低劣的棉花、最普通的栽绒大衣领,做一件即便仅仅是象征性的、只在人前招摇一下就行的大衣,也非常非常的满足。假期里我把这个念想跟母亲说了以后就又上学了。那时姐们都已出嫁,哥们另住,父亲过世,我一走家里仅母亲,我想也就是说说而已吧。母亲没能力来给我谋这么一个大件衣物,那时乡村经济还依然相当贫瘠,母亲除了将生产队分的并没多少的龙须草,打成草鞋卖掉变钱,再就是到生产队割过的龙须草坡上去?(捡的意思)草搓草绳变钱,到桐籽树林里拾生产队收拾剩下的东一颗西一颗桐籽变钱,其他觅财路基本没有。姐们当年那些漫山觅钱的做法,年近古稀的母亲身体已不允许。可是这年冬我回家,万没想到母亲居然给我备齐了大衣的全部衣料,只待我拿去找裁缝。接过沉沉衣料包这一刻,我那炽烈的大衣梦瞬间被愧悔的泪水打湿,湿得没有了痴望的色彩,只剩下无边无聊的虚荣心在被自我谴责。这些布料的不菲支出一定等同的是千辛万苦的劬劳,其情景不用想就可以在眼前一幕又一幕呈现:老人家拄着棍子,颠沛跌倒,磕绊滚爬,鼻青脸肿,摇摇晃晃的山崖,一把两把龙须草,十丈八丈远一个桐籽再一个桐籽......

心中始终烙印着另位人物是当年的大队书记,那时叫生产大队不叫村。因为他那派头和姿态表现得令人敬畏,一声咳嗽或啃一声,都很有权力意义,让社员们感到他和他的领导力无所不在,他的权威和霸气超越日夜,朝朝暮暮笼罩着沟里沟外。公社领导、县领导不是社员常见的,也就不知其为何。我猜想他对“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个古语有特别理解,并结合自己身份发挥得特别到位,应用得细微而奥妙。每次出现在我们社员面前时,若冬天,棉袄一定是披着的,两手掐腰,把棉袄撑开,里面老式手工白衬衣或新式秋衣都微微呈现一些汗渍,让你感觉到他像焦裕禄同志刚刚从某个抗击风沙前线走来,与劳辛没有一刻的脱离;夏日里,他走过你身边,浆洗过的衣服飘散的清香味特爽,你会感觉到他就是我们的家长,那气味如此贴近我们,同时,你也会觉得他是这个社员群体里领导社员的社员而不是书记。春夏秋冬走哪都端着那时时兴的套着皮筋编织的杯套的玻璃茶杯,里面仅仅只飘三五片大脚片茶叶,似乎是为劳累解乏,又似乎展示书记有限的身份。可惜大队书记只是大队书记,不是国家干部,他也和我们一样穿不起或不能穿工作队那样的衣服,时而还有趣的装装艰苦朴素。

记得他经常穿的一件蓝咔叽布裤、黑制服褂子,某一天他到我们生产队我突然发现,从前穿的好好的裤子两个膝盖上补上了四四方方大补丁,两支衣袖胳肘上也分别补上了补丁。我们都知道他每天并无繁重劳动,衣服不至于磨破打补丁,原来他看到一张毛主席在延安窑洞穿补丁裤子的年画受到启发,便让老婆把他的完好裤腿补上了补丁。我那次趁他讲话撸袖子、编裤腿(他讲话激动时常有此动作)之际,着意看了又看,看到他补丁针线走过的那一圈,原有的部位一点没破仍完好无损,外面的补丁原来是个虚伪的装饰而已,纯粹做戏。看破这点,忍俊不禁,哑然失笑。他的这一现象不期然制造了我们当地一时的小流行,其他大队干部和生产队干部都琢磨着穿起了补丁服,你穿我穿,一些裤子破了的时兴青年打起补丁也不觉得现眼了,倒有了一份简朴的美好。不过,补丁需补在合适位置,否则就弄拙成拙了。不大不小补在膝盖和胳肘,这是俭朴类补丁,若补得太大或补在肩头和屁股,那衣服一般都是真破烂了,是真补丁,穿在身上就有些寒碜了。

历史有趣而诙谐,时光仅一个转身就恍惚一个世纪之外了。谁也不曾想到,今天,当年那些伪补丁掩饰的并不破的破绽,被村里走天下的摩登青年们不期然的拾起又演义,他们一个个把好端端的衣服磨破,成真实的大洞小洞,不用再补,公然露皮露脐,挑战“筚路蓝缕”这个书写了艰苦诗史词汇的创始意义,并告诉世人有一种丰衣叫随心所欲、随身所欲。相形之下,前辈们那点“破绽”小心窍连做笑料都不咋招笑了!

做梦都不曾预想穿衣不愁的好日子眼睁睁的到来,目不暇接,身不暇享。多少时回故乡我不知该给哥们买啥好了,米不缺,油不缺,盐不缺,衣不缺,城里有的乡里有,我有的他们有,吃的穿的无别,我有什么特别好东西能成敬意呢!曾经“年年巴望年年富,年年穿个衩衩裤”,那些年回去,我总会给他们买几件像样的布料或成衣,烟酒也是必备。然而现今啥能聊尽片羽之心?

耄耋之年的大哥,老衣备了几十年了,与时俱进,弃旧图新,换了又换,看来,时新的衣服出来还得换。平时里儿孙伺候得冬有羽绒,夏有真丝,脚有足力健,衬衣是衬衣,外套是外套,衣服挂满了衣柜,一件一件挨着穿,整天穿得过年走亲戚似的。整天与土地打交道的侄儿侄媳,下地一身工装,回家即刻体面行头,干净洋气。粪土气息只是在田间一瞬,庄稼人身份只是指庄稼地里那一会儿。几个侄孙女出嫁都不再成箱子成柜子的陪嫁衣物了,什么被子呀,家电呀,车呀,一概不要,通通一边去,就一身鲜衣、几万元现金,简单得出门旅行似的。侄儿侄媳站在村头瞭望着女婿领着女儿闲闲的走出村口,揉揉眼,说笑着又很不舍的转过头来一叹:唉,这样就算嫁了?!

村里人新潮起来,妥妥的潇洒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别说无衣了,别说无衣了,感戴丰衣足食还来不及呢!“千村万落花相照,尽日经行锦绣中。”“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笙歌园里,锦绣丛中。”云霓也好,彩霞也好,锦绣天下,已不再是空想和浪漫,物物皆备于我,物阜民丰,衣被众众,善待所有的尊严和本愿!

我由衷感到春夏秋冬勿需关心,温暖无疆,无尽的痴望都被褒奖!

作者简介

兰善清,男,湖北十堰市郧阳区人,湖北作家协会会员,考入郧阳师专(郧阳师专和汉江师范学院前身)中文科,年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年在社科院语言研究所学习。年由北京新时代出版社出版散文集《笔照心海》,此后在《恋爱、婚姻、家庭》《中学生杂志》《文学与人生》《做人与处事》《女子文学》《女性大世界》《今天》《散文百家》《中国教育报》《天津教育报》《散文百家》《芳草》《长江文艺》《武汉晚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散文随笔《我写故我在》,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历史文化散文《万古一地》,另与人合著长篇纪实文学《创业之路》,主持编写《郧阳雄风起长岭》《浴水重生》等著作。在《人明日报》《经济日报》《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湖北日报》《河北日报》《中国作家》《百花》《北方作家》《橄榄绿》《中华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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