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实图）

三和尚，被忽略了本名

文

张晓东（人物速写本特约作者）

他一生未娶，人们都称他为“三和尚”，比他年长的人，也叫他杜三。杜三叫什么名字我至今也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一棵长在田埂上的树叫什么名字。也许有些人，名字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我相信村里很多人和我一样，都忽略了他的本名。

母亲称呼他为三叔，而我却从未亲口叫过他三爷；多年来，我像村里人一样称呼他，像村里人一样对他点头微笑。每次与他碰面，都是在人群聚集的地方，他总是先开口叫我的小名，问我父母情况，或者问我学习成绩。而我总是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些什么，剩下的就是他满脸的笑。

他时常穿着一件肥大的蓝布褂，上面沾满灰尘，或者是沾着草叶，像是从草堆里爬出来的，不系扣子，还可以看到里面穿着的灰色毛衣。年轻时，他黝黑的脸庞上，留着钢针一样坚硬的胡子，眼神锐利，看起来一副森严，像佛像里的怒目金刚。声音干脆，浑厚粗哑，仿佛是被浓茶浸泡的石头，色泽暗淡，骨子里却透露着刚强。

他虽然身材矮小，但孔武有力，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人们都很佩服他，辈分高，干起活来效率也高，从不偷懒，也正是因为如此，很多人都没把他当前辈看待。

杀猪生涯

三爷以前靠杀猪卖肉为生，据说他杀猪的本领是从我外公那里学来的，村里会杀猪的人都是我外公的徒弟。在过年的时候，有些人家要杀猪，请他去帮忙宰杀，杀完了总会给他一挂猪大肠作为报酬。

杀猪的时候，几个男人把一只猪用绿色的绳子捆绑在长板凳上，固定以后，让它尽情地嚎叫，这种叫声每每都是在早晨天不亮的时候，雾蒙蒙的，叫声凄惨，悠远，仿佛唤醒了整座村庄。猪的叫声多了，就说明快过年了。三爷说，会叫的猪肉才香。但他还说过，也有些猪被宰的时候是不叫的，因为来不及叫就已经被他一刀毙命了。我问他，到底是让猪叫，还是不让叫？

我曾经看见一头白里透红的猪，屁股上还有一朵黑色的斑块，像地图一样的轮廓，它被绑在板凳上，绷直了身体不能动弹，三爷一个尖刀从猪脖子上戳进去，鲜红的血喷出来，用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印花脸盆接住，散发着热气和血腥味，血落在盆子里，还发出浑浊的响声。残留的猪血顺着猪毛滴落，流光了，也就断气了。难免会有些鲜血洒落在地上，像是地上长出的梅花。

整个上午，三爷推着一个独轮车，上面摆满了猪肉，在乡间转悠，有人家要买猪肉的，就会招呼他停下来，一家要买，几家的妇女都会围上来买。一把厚重的大砍刀，手起刀落，干脆准确，骨肉相连，让人看了心惊，仿佛自己的骨头在他的刀下。

因为三爷是个屠夫，眉宇间总是透着杀气，所以有些孩子不敢靠近他。但是妇女们跟他的关系很好。

村里很多男人外出打工，乡间妇女甚多，难免有干不了的体力活，三爷经常帮衬别人，因此很多人对他更加尊敬。舅舅说他一生最佩服三爷，他的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正直刚强都是世间少有，哪家田里还没来得及干完的活，只要他看见，都会第一时间前去帮忙。再苦再累再重的活，三爷都会帮忙做，从不计较辛苦，不计较报酬。

当然，三爷经常帮我家干活，这似乎让我觉得有点自豪，在玉米收获的季节里，他帮助我家采收、翻晒、脱粒，而我们小孩子却在一旁看热闹。喝水的间隙里，他还对我笑，给我苹果吃。

勤劳勇敢

不知从哪一年，他放弃杀猪，开始专心种地，大概5亩地里，轮番种过水稻、麦子和玉米。闲下来经常和妇女打麻将，胡牌、自摸都非常娴熟，他打麻将的时候，嘴里总是会说一些荤段子，或者哼一些我从没听过的小曲子，仿佛曾经一个非常刚强的人，因为年岁的增长，渐渐变得柔和很多。

冬季里，大部分田地休养生息，冬麦也似乎停止生长，等待来年的发力。这个时候三爷在村口唯一的澡堂里烧锅炉，他经常把水烧得滚烫，让人无法沐浴，在里面洗澡的人一个个叫苦不迭，不停地骂他，他却说：死猪不怕开水烫……

一晃就是20多年过去，而我们的生活正如他说的那样，像在开水里烫着的猪，懒散、懈怠，总是弄不清生活的真谛，总会为自己寻找不一样的借口。

几年前，三爷患了食道癌，穷尽一生的积蓄，住院开刀，最后回家养病，我相信他在手术台上，依旧保持他往日的刚强，就像他当年杀猪一样干净利落。全村人都知道他生病的消息，都像以前他帮助别人一样帮助他，给他吃穿用度。

后来听说他的病痊愈了，又能够出来打麻将，大伙都松了一口气。

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面容很憔悴，看上去苍瘦，无力，没有往昔的精神，话语也不像从前那么多。

他死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爷爷告诉我，他是和别人打牌，打着打着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准备回家的时候，一口血吐了出来，紧接着到家里就死掉了。爷爷跟我说完这段话以后，就沉默地抽烟，而我内心却是难以名状的滋味。为什么生活把一个金刚怒目的人，折磨成那副样子？那是一个怎样的天气，怎样的午后，和怎样回的家？

在三爷养病期间，我们家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装了一篮子鸡蛋，她说这是给三叔准备的，然后自己就默默地送过去了。也许母亲非常舍不得他，一个人，一生未娶，无依无靠，像和尚一样，了无牵挂。

身后事

在当地，不娶妻生子的人，人们都称呼为“和尚”，意思是没有家的人。

在村庄的中部，有三间最普通的房子，三爷曾经居住在里面，门前一条河，河边有一棵粗壮的桑树，是全村最高大的桑树，长出来的桑椹也是硕大无比，像红枣那么大。

如果是20年前的春天，我们会在树下，想尽办法去摘到树上的桑椹。而春天过了，或者风雨之后，树下满地的桑椹，似乎要把土地都染红了。一些鸟雀也不时地会来啄这些紫色的果实，它们在树上鸣叫，仿佛是特意来看望三爷。

（张晓东，诗人、作家，现居江苏无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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