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总会有一些难忘的事。

就算随着时间不断推移，记忆越来越模糊，但仍不甘愿退场。

可能是童年时期遇到的一个人、可能是一次特殊的经历。

无论是快乐的还是疼痛的，它都会以某种形式封存在记忆中，回想起来都带着朦胧的、昏黄的滤镜。

林海音就是一个对童年十分怀恋的作家，她在日本出生，北京长大，后定居台湾，一生辗转各地。

但最让她难忘的，要属童年时期在北京城南的胡同里疯跑的岁月。

于是她将自己的童年故事改编成小说《城南旧事》，小说主人公取自她的小名——

小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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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会馆在胡同里最前面一家，两扇黑黑的大门，梁上挂着一块匾，爸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惠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和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小英子问：“爸，我可不可以到惠安馆里找叔叔们玩？”

“做晤得！做晤得！”爸爸又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她。

家人都不让她去惠安馆，因为里面有一个疯女人。

但是，惠安馆的疯女人她见过好几次了，梳着油松的大辫子，跟别家的大姑娘没什么不一样！

那姑娘总是倚着门墙看来往的路人，好几次和她四目相对，她笑着看小英子，好像要说话，每当这时宋妈（佣人）或者妈就会赶快把她拉走。

可她却觉得这个“疯子”很亲切，一点儿都不让人害怕，或许是因为这样她们才有了后来的交集。

妞儿是小英子的好朋友，她们约了在胡同里碰头，却几天不见人影，准是妞儿她爸又让她在家吊嗓子了。

想着想着小英子走到了惠安馆门口，疯女人坐在那里，她拿出揣在短棉袄里的手拉着小英子，她的手那么暖，那么软。

小英子不由得四处张望，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她觉得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她跟疯子拉手。

「疯女人」问她几岁了，又问她看见小桂子没有？小英子并不认识小桂子，这时「疯女人」的妈喊道：「秀贞，你别把人家小姑娘吓着！」说着便要小英子走。

秀贞依然拉着小英子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她的笑，增加了小英子的勇气，小英子对她妈说：「不！」

等不到妞儿的日子，小英子都会找她玩。

秀贞是惠安馆长班（看门的门卫）的女儿，她做了好多漂亮衣服，在小英子身上比来比去，她说都是给小桂子预备的，还叮嘱小英子：看到小桂子要叫她回家。

秀贞她妈说，她在说胡话，但小英子倒开心和她玩过家家，假装她有一个孩子叫小桂子，假装自己认识小桂子。

回家路上碰见妞子，兴高采烈地喊她，她却用手轻轻赶开了小英子，意思叫她走开，妞儿身后几步远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蓝布大褂，手提着一个脏了的长布口袋，袋口露出来的是胡琴。

一定是妞儿的爸爸，妞儿常说「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骂」，小英子便不再跟她说话，省得惹怒她爸。

偶然间，小英子听见宋妈和换洋火的婆子在说话，说的是秀贞。

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就没回来！临走的时候许下的，回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

又说：「你说怎么好？还生了个孩子！那学生走的时候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显形了，她妈把她带到乡下去生的，孩子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是让人捡了去！」

第二天早晨妞儿找小英子，俩人在西厢房里看宋妈养的小油鸡，抚摸小鸡的羽毛，小英子好想问她：妞儿，为什么好多天没来找我？是你爸爸很厉害不许你来吗？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受的事？

这些话还没说出口，妞儿竟哭起来，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藤箱里，都被小油鸡和着小米吃下去了！

透过袖口小英子看见她手腕上有一条伤痕，正准备撩起来看，妞儿下意识地躲避，小英子也不敢动了，突然妞儿站起来，撩起袖口和裤腿说：都是我爸打的。

妞儿还告诉了小英子一个秘密，小英子以为她要说她爸逼她学唱戏去赚钱的事——这是从宋妈那儿听来的。结果不是。

妞儿说她家原来不住这儿，在齐化门，她也不是她爸妈亲生的……不知不觉，小桂子和妞儿似乎重叠了，她们那么像，小英子都快分不清了。

秀贞要走了，她准备了一箱子行李，说要和小桂子一起去惠安找她爹，可是小桂子在哪儿呢？秀贞都没见过她，只知道小桂子的后脖子上有一块青记，她千托万托，让小英子帮她找到小桂子。

过了两天妞儿抱着两件衣服去找小英子，满身伤痕，说要去找她的亲生父母，妞儿的下巴尖尖的，忽闪着和秀贞一样的长睫毛，一双大眼睛含满了泪。

外面下着大雨，最近小英子身上一直发烫，心里却冷得直打哆嗦，许是因为秀贞和妞儿都太可怜了，让她觉得很难受。

妞儿看着窗外说：「雨停了，我该回去了。」小英子搂住她的脖子说：「我要看你后脖子上的那块青记，小桂子，你妈说你后脖上有块青记，让我找找……」

妞儿挣开她说：「小桂子是谁？你怎么开始说胡话了！」小英子管不了许多，拉开妞儿那条狗尾巴小辫儿，可不是，恍恍惚惚地，在那杂乱的黄头发根里面，有一块指头大的青记。

小英子浑身都抖起来了，妞儿真的是小桂子！

她拉着妞儿到了秀贞院里，一路上说「你妈妈想你都想疯了」，到了以后母女俩抱着哭了好一阵子，秀贞提起箱子说要带妞儿去赶火车，八点十五到天津，再从天津坐轮船去……

小英子慌忙摘下自己的手表和偷拿的妈妈的金镯子，给秀贞母女做盘缠，她们走那么快那么急，最后竟在雨中奔跑起来，小英子怎么也追不上，秀贞回头说：英子，回家吧，我们到了就给你来信，回家吧！回家吧……”

小英子边跑边哑着嗓子喊她们，一大一小的人影儿在黑夜里越发模糊，小英子实在撑不下去了，整个人无力地倒在地上。

在病中昏睡了十天醒来，依稀听到妈妈在哭，宋妈说：「可也真怪事，她怎么一拐能拐了俩孩子走？咱们要是晚回来一步，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我就说妞儿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相，那火车，把俩人一块儿……」

病好后小英子一家搬到了新帘子胡同，爸爸对她的管教逐渐严厉，一向不敢顶撞他的妈妈却说：「也别把她管得这么严，孩子才多大？去年惠安馆的疯子把她吓得那么一大场病，现在搬到这里来，忘记了以前的事，又上了小学……」

妈妈为什么又提起那件怪事呢？小英子根本记不清，也分不清哪个是疯子，哪个是傻子，哪个是骗子……就像国文课上学的《我们看海去》，海洋和天空的颜色，她分也分不清。

小英子家斜对面有一所空房子，据说因为闹鬼租不出去，房子旁边有一块很大的空地，原是闹鬼房子的马号，早塌了没人修，里面的荒草长得有人那么高。

这天，家门口有两个小子在踢球，吵到爸爸睡午觉，于是小英子「奉命」出来赶他们，顺便看他们会不会喊自己一起踢球。他俩一听，转身就往对面跑去，小英子便跟着他们捡球。

他们并不顾小英子捡球辛苦，依然把球踢得老高老高，还夸嘴说：「瞧老子踢得多棒！」但是这回球从高处落到那片荒草地里去了。其中一个小子说：「英子，你不是爱捡球吗？现在去给我们捡吧！」

有什么不敢？小英子迈进破砖墙就进了草地。球没找到，倒是发现了一个铜盘，倒扣着，掀开铜盘，底下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条很漂亮的带穗子的桌毯，和一件很讲究的绸衣服。

她赶紧用铜盘子又盖住，心突突地跳，慌得很，好像做了什么不对的事被人发现了似的！

过了好几天，那两个小子不再提捡球的事，但她一直惦记着，她惦记的不是那个球，而是草地里的那堆东西。她真想告诉妈或宋妈，但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

借着找球的名义，小英子又去了那块草地，只见隔壁门口停了一个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却不见人，她三步两步钻进草丛，向铜盘靠近。

拨开草丛，倒吸了一口气，草地上蹲着一个人！

他问小英子到这里来干嘛？她慌忙说……捡球，那人便从身后掏出球递给她，她接过球准备走，那人却说要跟她聊聊。

小英子看着他，他穿着一身短打裤褂，秃着头，浓浓的眉毛，厚厚的嘴唇，使她想起了会看相的李伯伯说过的话：「嘴唇厚厚敦敦的，是个老实人相。」

本来有点怕，想起这句话就好多了。

他们聊了聊，那人问小英子上学堂的事，小英子一一告诉他，问他干什么来了，是不是躲在这里拉屎？果真是的。小英子责怪他不讲卫生，他却说「我们这路人，没有卫生」。

走之前他硬要给小英子一个玻璃球，小英子没要，爸妈说了人家给的也不能随便要，他们还约好下次见面，他说要给小英子讲故事，他家里人的故事。

为了庆祝高年级同学毕业，学校要举行欢送毕业同学游艺会，小英子也参演了节目，演一只小麻雀。放学回家，街上被巡警和邻居们围上了，宋妈说「隔壁人家被偷走了三十件衣服」，小英子害怕表演时穿的衣服也被偷走，要妈妈放在箱子里锁起来。

隔壁门口又出现了那辆收破烂的车，她赶紧往草地里跑，上次那个叔叔果然在，只是他看起来愁眉苦脸的。小英子催他给讲故事，他说自己贪玩念不好书，小英子说：我也是。

叔叔骄傲地说：但是我弟弟念书特别厉害，年年考第一，长大了还想去留洋哩。

然后他叹气道：都怪我没能耐，吃了上顿没下顿，供不起弟弟念书，走到这一步也是事非得已。

临了，他问小英子，你说我算不算好人？怎么他也来问呢？以前好像也有人这么问过，小英子心想。

小英子给他背《我们看海去》，念完了说：「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吗？可是它也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坏人。」

「对，」他点点头很赞成，于是也跟着一句一句念了起来，最后他说：「小妹妹，我一定忘不了你，我的心事跟别人没说过，就连我兄弟算上。」虽然小英子不懂心事是什么，但觉得很开心。

万万没想到，毕业典礼那天小英子也看见他了！他坐在来宾席上，一定是他那个考第一的弟弟也在这个学校，难道就是刚刚校长给颁奖的，考第一领毕业证书的那个？

表演结束后，天还不太晚，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满腹愁绪，大概是受毕业典礼的影响，依稀记起上一次别离也是这种说不出的心堵，于是她盯着那片草地，那个人还会再来吗？她蹲下来，眼泪落在草地上。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伤心？突然想起有过一个朋友，人家说她是疯子，她却是喜欢，现在这个人，人家又会管他叫什么呢？她很怕离别，将来会像那次离别疯子那样和草地叔叔离别吗？

地上有一个闪着光的小铜佛，她拿起来在手里把玩，离开的时候，树底下站着一个戴草帽的男人，他笑眯眯地问她这铜佛哪里来的？她向草地那边指了指，并把铜佛送给了他。

他说：谢谢你哟！看起来很和气。

小英子想：他一定是个好人。

最后一次进草地时，草地叔叔在里面慌张地找什么东西，还问她看见他的包袱没，似乎是藏在那里的包袱不见了，他拉过小英子的手，难过地说道：「这地方我不能久待了，你明白不？」

小英子不明白，然后递给小英子一串象牙佛珠，让她一定要收下，这是他奶奶留给他的，然后说：小英子，你要记住，我不是坏人呀！

有一天在拥闹的人群中，小英子看见了草地叔叔，他的手被白绳捆着，眼睛看着地下，旁边的巡警抱着一个大包袱，还有上次问她铜佛的草帽男，他手里正拿着铜佛呢，旁边的人说：「那个戴草帽的就是便衣，在这儿彆了好几天了，说是一个小姑娘给引的路才破了案，真没想到看起来这么老实的人竟然是贼……」

小英子慢慢往后退，突然很想哭。

人们已经渐渐地散去，妈妈说：「小英子，看见这个坏人了没有？你不是喜欢作文章吗？将来你长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儿写一本书，说一说一个坏人怎么做了贼，又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不！」小英子大声反抗着：「我长大了是要写一本书的，但绝不是像妈妈说的这么写。我要写的是——我们看海去！」

原来，长大就是不断地跟过去告别，搬家那天爸爸对小英子说，住了新房子，会交上新朋友，上新的学校，从前的事就都过去了，没有意义了，会慢慢忘记的。

小英子心想：一切都算过去了吗？我将来会忘记吗？秀贞阿姨、妞儿都会一个个从眼前消失吗？

确实，童年的记忆会模糊，过去也不会再回来，连同那些——单纯的直觉、对世界的敏感一起成为过去，这是长大以后，才会意识到的事。

而怀念童年，也许更多的是，怀念某一部分逝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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