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拉:太公尧沅

上庄,地处一个长长的布袋形山窝里。一条溪水脐带似的从袋口扯出,通向重重叠叠的山外,连接安江、洪江、以至更远。巍巍雪峰严严实实地挡在另一头,堵住了袋底。仿佛到了这个村,就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

其实,山与山之间的缝隙处,还是有小路的。小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陡,逐渐往上,就到了雪峰山脉的最高峰——木古界脚下。

木古界上十五里,下十五里。翻过去,山的那一边,便是洗马、塘湾。洗马、塘湾位于雪峰山东面山脚下,但地势比上庄高,也开阔敞亮许多,连通邵阳、长沙。雪峰山脉,莽莽苍苍的崇山峻岭,连成一片,古树密林,常有老虎熊罴出没,一般人不敢轻易翻山。

可是,尧沅在18岁后,几乎每年都要独自翻一次木古界。

他们的父亲舜申,就是从洗马翻过木古界,来到上庄落脚的。养育兄弟四人,尧沅排行老三。仗着年轻,一身胆气,尧沅独自又去洗马走了一趟。

雪峰山顶,难得有完全敞亮的时候。山尖常年云蒸雾绕。木古界上的云雾,其实也是上庄人最准确的天气预报。

看着雾气一层层地绕满山腰,往上弥漫,山顶的云脚越压越低,尧沅知道,要变天了。于是,加快了下山的脚步。

迎面撞上一个挑脚的,差点被挤下悬崖。“慢点,慢点啊!”尧沅一边喊,一边抓住斜坡的树枝,一个急转身,又连忙伸手扶住那个挑夫。那人慢慢地站稳脚跟,在小路边缓缓地放下担子。两个挑箱的层层抽屉里,装满各色颜料包,差点抖落出来。

他也坐下,喘口气,抬起头,汗水粘着毛丛丛的乱发,顺着漆黑瘦削的脸颊,“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

眼前这个后生,单薄清秀,一脸笑意。洗得发白的黑色薄棉袄仿佛也冒着热气。他忽然眼睛一亮:“是你啊,我,我认识你!”

“哦?大叔,你是谁啊?”尧沅笑眯眯地问。

“我是王公殿的。你是舜申家的儿子吧?我从你们家碾坊经过,看到过你。”那人用手甩一把汗,“你去洗马了?”

“嗯”尧沅呵呵一笑,坐到挑脚人对面的一块石头上,“我爹要我去老家,卖了点酒麯。”

“今天还在碾坊坐了一会呢,你爹给我舀了一大勺井水。”挑脚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叠放着几张薄纸片,纸片上堆着一团粗烟丝。他缓缓地抽出一张纸,又捻出一撮烟丝,将布包放到脚下石板上,然后在膝盖上开始卷烟。

“你们上庄那口井真好啊!水是又凉又甜!”他将烟卷成筒,从麻布腰带里又掏出一对火镰擦起来。擦了好几下,冒出几点火星,就是没燃。

尧沅接过火镰,说道:“大叔,我帮你打。”

挑脚人叼着烟,凑到火镰跟前。“嚓——”燃了。他长长地吸一口,忽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又拿起帕子擦擦那满是皱纹的额头。

“哦,后生,你快回去,你们家怕是出事了。”挑脚人又吸一口烟,吐出一圈烟雾。

尧沅睁大眼睛盯着他。

“我在喝水的时候,有一个娃娃慌慌张张跑来叫你爹。”挑脚人凝视着尧沅的眼睛,迟疑地问道,“是你大嫂快要死了吧?”

“啊?”尧沅一听,连忙起身,“走了!”便飞奔下了山。

上庄的对面是山,背后也是山,一条溪水从雪峰山上流下来,流过村子,流向山外的沅水河里。溪面宽阔,溪水清澈。溪水两岸片片稻田,随着溪水的流向,时宽时窄。上庄,算是一片比较宽阔的田垄。

尧和的房子就在景山的脚下。景山与其他山头一样,典型的南方丘陵地形,各个山头林深草茂,野猪,狐狸,黄鼠狼,时不时地就会跑出来打劫,听说还有人见过老虎呢。

此时,只见尧和家门口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两条大黄狗一声不吭地蹲在门槛前,好像它们也嗅出有事情正在发生。

门前有一丘田,或许是面积五十石,又或许是一季能打50来担谷子,俗称“五十担谷田”,是垅里最大的一丘田。尧沅刚走到五十担谷田,就听到尧和屋里传来一阵嚎啕:“我的个儿啊——”母亲的哭声中,还夹杂着一片混乱的“嘤嘤”啜泣。接着,门口响起了几声稀疏的鞭炮。

尧沅奔进屋内,只见嫂子盖上了白布。床上血糊糊地一片。大嫂二嫂坐在床边抹眼泪。

娘手里抱着一个布包,见尧沅进来,便止住了哭声,顺手将布包递给了尧沅。尧沅一看,是刚出世的侄儿。肥胖的脸蛋胀得绯红,带皱的额头还粘着血丝和一层皮屑,眼睛闭着,仿佛睡着了。

接生婆从灶屋里端来了一盆热水,示意尧沅把孩子给她。尧沅木讷地递过孩子。接生婆帮着洗干净了,从柜子上抓了一块棉片,重新层层包裹起来。娘挪着三寸小脚走过来,望望中堂门口正在闷声劈着木头的尧和,又看看稚嫩的尧沅,一声不响地从接生婆手里抱过孩子,递给尧沅:“今后,侄子就交给你养了!”

那一年,尧沅才24岁。

这个孩子,就叫孔文。

四月的天,明显地有些热和起来。尧沅已经脱掉了棉袄,蓝布短襟露出了粗壮的臂膀。

吃过早饭,尧沅从墙壁钉子上取下背带——那是他自己缝制的一副背带。三层正方形蓝色印花布镶上黑边,四个角缝上长长的布带子,兜住婴儿的屁股,将带子从左右肩膀搭下,与绕过腋下的那根打上活结,就可以将婴儿背在背上。尧沅从床上抱起睡熟的孔文,用背带背上,又进灶屋里拿了两个竹筒,便直奔牛栏而去。那背带背在男人身上,样子很是滑稽。

五十担谷田积了一冬的水,已经没过了去年的稻茬,泥土泡得很松软。尧沅套上犁耙,开始赶牛下田。他手扶犁把,不时地用竹条轻轻拍打牛背。老水牛垂着它那老尾巴,在泥田里高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尾巴甩来甩去,甩得自己一背子的泥点。犁头吃泥很深,一路过去,翻起一行行浪花般的湿泥。

犁把扶手,左右各挂一个竹筒,一筒稀饭一筒肉。才四个月的孔文,脸贴着尧沅的背,懂事地睡得很香,充分地享受着四月的春阳。布谷鸟“咕咕咕咕”地叫着,仿佛催着农人“快种包谷!”

日上三竿。犁头有些晃动,尧沅感觉重心不稳,背上一阵“悉悉索索”后,终于,孔文“呜哇呜哇”地哭起来了。尧沅从竹筒抓出一坨炖得稀烂的肉,反手从肩头喂进孔文的嘴里。

太阳正照在头顶,整个垄里满目春光。树林,稻田,一幢幢黑屋顶,都开始暖和起来。“三把戏”的婆娘挑着水桶从老屋壁脚经过,哥哥尧和也扛着锄头从景山下来了。尧沅卸下木犁,将牛赶上田坎。老牛低头啃着田坎两边的青草,放松地甩着尾巴,不时地回头看看他们爷俩。

尧沅解下布兜,取下竹筒,坐在田坎上喂起孔文来。一把粗瓷调羹,舀一勺粥,放嘴里含着温热一下,再喂给孔文。孔文大口大口地吞着,尧沅憨憨地笑着。

“尧沅!”尧沅回过头去,看见一位瘦削的大叔嬉笑着站在路边。

“不认得我了?”大叔见尧沅一脸懵懂,自我介绍道,“我是王公殿挑脚的。在燕子岩,我们见过的。”

尧沅咧嘴一笑:“哦!头发剃短了,比以前精神了。”

“看你这样子,要成孩子的娘了。”

尧沅笑道:“没办法,谁让他没有亲娘呢!”

“你妈呢?你妈带,总比你一个大男人带强啊!”大叔坐在田坎边,用手逗弄着孔文的脸蛋。孔文吃饱了,红彤彤的脸蛋笑得像一朵花。

“我们家这么多人,我妈忙洗衣做饭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带他?”

“也是,你们这么一大家子。尧和还得娶一房才行。”

“我哥那老实巴交的样,现在又拖着一个嫩伢儿,谁家的闺女还愿意嫁给他呀。先带着呗!”尧沅低头专注地喂粥。

“唉!”大叔叹息一声,说:“尧沅,你是个好小伙子,一定会娶到一个好婆娘的。”

然后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竹筒:“这是我们家母羊下的奶,不多,给你挤了点来。”

尧沅抬起头,喜出望外:“这孩子生下来就没吃过奶,太感谢了!”

“唉,可怜的孩子!”大叔一边叹气,一边将竹筒递给尧沅,“趁新鲜,喂了吧。”

“嗯。”尧沅放下手里的粥,急忙打开竹筒盖,斜斜地倒进孔文的嘴边。孩子大概天生是吃奶的,闻到味了,啜着个小嘴唇,“咕咚咕咚”地几下就喝了一大半。

大叔走了,尧沅将孔文举到半空,摇着,晃着,不禁笑了起来:“好,好,好,还是奶好喝啊!你这家伙——”

“妈喊你回家吃饭,我把剩下的犁完。”不知什么时候,尧和来到了身后。

尧沅一边收拾,一边问:“哥,你今天挖了多少畲?”

“我把景山脚下的林子砍了一片,烧出了三块菜地。”尧和挽起裤腿,架好犁头,“砍林的时候,砍出一窝黄鼠狼。今后咱家的鸡就会少丢几只了。”尧和边说边开始赶牛。

尧和个头瘦小,皮肤黝黑,平时只会闷声做事。比尧沅大五岁,看起来却像老十多岁似的。

“我抱孔文回家了。你快点犁完。”说完,尧沅把背带搭在肩上,抱着孔文,提着一布袋竹筒往家走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尧沅将孔文兜在胸前,溜达到了溪边的碾坊。

碾坊实际上也是住房的结构,一进三间。上手房间铺了一张床,有时需要守夜,几兄弟就轮流值班。剩下两间主要用来堆放杂物。油桶啦,箩筐啦,还有装过米、糠的麻袋等等,堆满了下首的房间。门前搭了一片凉棚,棚顶撑得比房顶稍高。几张板凳,是给碾米的客人坐着休息、聊天的。左手一端,一个巨大的石刻磨盘,立在碾池里。那架势,有点像黄河边上的老水车,只不过水车比石头磨盘轻巧很多。碾坊门前有条大路,大路从雪峰山脚沿溪一路下来。从溪里引进来的一条渠水,沿着磨盘流成一个环形的圆,很有些《兰亭集序》里那流觞曲水的味道。上下三里的村民,都来这里碾米。

走下几步,就是一座跨溪风雨木桥。不知道哪一年建的,整个桥身用桐油油得铮亮。桥顶盖瓦,桥面大概有两米来宽的人行道。杉木板很结实,木板条的缝隙里可以望见溪水哗哗。桥两边有护廊,沿护栏设有一尺来宽的几乎与桥身等长的条形木凳,供行人休息。晴能遮阳,雨可避雨。

尧沅抱着孔文在壁檐脚的凳子上坐了一会。这是碾米的淡季——每年的这几个月,家家都处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碾坊里没有人,尧沅拿出烟袋,在老楠竹鞭的烟斗里装了一袋旱烟。没有娘的孩子就是好带,很少见孔文哭。看着烟斗里冒出一缕缕青烟,孔文在尧沅怀里舞着小拳头,咧着嘴笑着。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孔文开始不安静,小拳头塞进嘴里,“吧吧”地吸着,躁动不安地拱来拱去,不时地发出“嗯嗯嗯”的声音。尧沅起身,抱起孔文,“哦,哦,哦,”学着女人的样,抖几抖,摇几摇。

忽然瞥见桥头走来一个女人。只见她站在桥上,直起身子定了会神,然后取下斗笠,靠在廊柱上。接着,放下肩膀的背篓,解下胸前的背带,坐在了大桥的长凳上。尧沅定睛一看,原来是岩山的老婆。他低头看看乱踢乱蹬的孔文,忽然灵机一动,抱着孔文就上了桥。

岩山老婆抱着孩子低头坐着,从腋下一颗颗地解开便衣的布扣,掏出一只白皙饱满的奶子,塞进孩子的嘴里,那孩子闭着眼睛猛吮着。尧沅顾不得避嫌,笑嘻嘻地走到跟前,一把抢过正在吃奶的孩子,然后解下孔文的布兜兜塞过去:“你的是饱饭崽,我的是冇娘崽,先喂我的!”

岩山老婆瞥一眼尧沅,笑着骂道:“没见过你这样的!”

抱好孔文,摸摸孔文的脸蛋,岩山老婆开始给孔文喂奶。

尧沅抱着那个比孔文大一点点的小家伙,叹息道:“有娘的崽就是不一样啊,看,长得多结实!”

瞧瞧岩山老婆的背篓,鱼腥草、芭蕉叶,嫩蒿菜,松松地叠了半个篓子。便转身对岩山老婆说:“嫂子,你带着孩子打猪草不方便,等会去我碾坊撮篓糠回去。”

“不用,我们家就喂一头猪,要不了多少猪草。”

看孔文吃饱喝足了,连忙接过孔文,道着谢谢。

“羊屎洞蒋树生的媳妇刚生,还没出月子呢,你到那里也讨点去?”岩山老婆将自己的孩子换了一边喂,哄着自己的孩子道,“可怜的小孔文噢……”

看着岩山老婆那鼓胀的胸,尧沅想想,也是,月子里的奶一般都吃不完。于是告别岩山家的,又往羊屎洞走去。

蒋家的禾堂坪前有一块大石头,尧沅坐下来。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蒋家的媳妇端了一盆水从屋里出来,额头上还包着一块黑布头巾,胸前的灰色夹衣上,一大片奶渍。

尧沅连忙走过去,腆着脸说:“蒋家嫂子,看在孔文没娘的份上,匀点奶水吧。”

蒋树生的媳妇是头胎,猛然间听到这话,脸羞得通红。倒掉盆里的水,低着头转身就走。跨过门槛,停住了,犹豫地站在矮门前,回头轻声招呼尧沅:“递过来吧,我给他喂一顿。”

“刚在桥上,岩山屋里的喂了一次了,睡着了。你给我挤点到竹筒里,晚上给他喝吧。”说完,取下随身带着的竹筒。

蒋家媳妇接过竹筒,进里屋去了。

一会儿,蒋家媳妇出来,将竹筒递给尧沅。尧沅欣喜地接过。吓,满满的一筒!

“太谢谢嫂子了,我们孔文今晚有吃的咯。”尧沅高兴地退到禾堂边,顺手从沟坎里一丛毛竹丛里摘下一片宽大的粑叶,盖住竹筒,又从孔文的兜兜里扯出一截麻线,扎紧了竹筒口。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自从发现了这个好办法,尧沅有空的时候,便带孔文出去讨奶喝。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孔文渐渐长大。

尧沅也娶妻生子,渐至中年。

四个儿子孔璋,孔世,孔修,孔德,后来,开枝散叶,繁衍成一个大院子——下院子。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孔文也娶妻生子了。老婆是袁家溪吴家的女儿。一下子,尧沅感觉轻松了,没太多事做的时候,常常会觉得浑身不自在,漫无目的地东走西逛。

七月的天气很是闷热。大清早的,尧沅就提着个烟袋,不知不觉地上了五十担谷田。走到田坎上,远远地闻到孔文屋里飘出的腊肉香味。尧沅闷笑闷笑地往孔文家走去。

迈过门槛,吴氏正在炒菜。火塘边,一只铁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七月份还有腊肉,馋得尧沅直流口水。尧沅拿起烟袋杆,敲了下孔文老婆的头:“吃背酱(方言:背着人吃东西)!还有腊肉也不喊我。”

吴氏一回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三爷来了?快坐!”她停下锅铲,请尧沅坐上火塘靠墙的方凳上,“孔文交待了,吃完早饭就给您送一碗去。”

这是湘西常见的木制四方灶塘,两平米见方。通常是靠屋的一角就两面墙而立,灶台高不过成人的膝盖。灶台中间成方形凹陷,堆满日积月累的柴火灰烬。中心处树起一个圆形的三角铁架,铁架上搁铁罐、铁锅。锅下烧起一堆柴火,火光通红,冬天里,满屋热和。一般是铁罐煮饭,饭煮开后提下来,放旁边煨熟,然后架锅炒菜。灶台靠墙的两方铺有等长的木板,摆上长条矮板凳。家人,或者客人,抑或是邻里,坐在上面一边烤火,看着主妇炒菜,一边聊天。

可这大热天了,坐在火塘上方就不怎么是滋味了。然而尧沅顾不得了。靠墙坐下,便喊:“熟了没?拿碗来!”

吴氏急急忙忙找来一个大碗,揭开铁罐盖子,用勺子舀了一大碗,递给尧沅:“三爷,你先吃。孔文也快要回来了。等他回来,我们一起吃早饭。”

尧沅一边用嘴吹着碗里的热气,一边回答:“我不吃你的早饭。”夹一块肉丢进嘴里,烫得“呼哧呼哧”地,还不忘赞叹:“嗯,香!香!”

“我的小孙子呢?”

“还睡着呢。”

吴氏把一碗咸菜盛好,放在火塘边。在锅里倒上油,将辣椒倒进锅里。翻炒几下,撒上几颗盐。待有点焦时,用锅铲使劲拍打辣椒,拍打盐粒。一股辣味呛得尧沅直咳嗽。

吴氏连忙说:“三爷,我给你拿帕子去。”正准备转身,尧沅急忙阻止:“不用了!”然后右手伸进锅里,拈起一块爆辣椒,就往嘴里送。

“痛快!”吃完,又去旁边的碗里夹了一把咸菜。

“好吃!”尧沅搓搓手,将吃了一半的腊肉碗放回灶台上,下了火塘,抬起袖子擦擦满头的大汗,“走了,热死我了!”

“三爷走了?”

“走了!我吃过早饭的。”回头,又拿烟袋敲了敲侄媳妇的头,“你炒的菜就是比你三娘炒的好吃。”然后,心满意足地走出门去。

尧沅舞着烟杆,哼着小调,走到五十担谷田边,放放田里的水,摸摸饱满的稻穗,咧开嘴笑着。刚抬头,大路边,田坎转角处,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正坐在癞子岩上歇息。这块巨大的青白相间的硅化岩,约两尺来高,岩面成长方形,可坐两三人。四角磨得溜圆光滑。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坐在两只木桶间的扁担上,脚下躺着一只麻袋。阵阵酒香扑鼻而来。

尧沅叼着烟杆走近去,那爷孙俩都瘦骨嶙峋的,面色灰暗,有气无力,嘴唇干得起了皮,一定是又渴又饿。老人看见尧沅,舒口气,微颤着嘴唇,问道:“老弟要酒么?”

尧沅将烟杆别进腰带里,拖起小孩,将担子挑上肩头,招呼道:“来,老哥,去我碾坊歇歇气!”

挑到碾坊,尧沅放下担子,扯下晾衣竹竿上的麻布,擦擦板凳:“坐吧。”

老人卸下孙子肩上的麻袋,拉着孙子,一屁股坐到了矮板凳上。

“哪里来的?饿了吧?”

尧沅急忙进屋里舀了一勺井水,递给他们。

“我是塘湾的,姓肖。酒没卖掉多少。”待气喘匀,接着说道,“翻木古界过来,确实饿了!”

“这是孙子?”

“是的。家里晒了些红薯粉,让他背过来卖点盐钱。”

“中用啊,我十六岁开始跟哥哥们上木古界,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敢翻山了。”尧沅摸摸孩子的脸蛋,“你们等等,我回去给你们弄点吃的。”

站起身来,正好看见孔璋扛着锄头到了五十担谷田边,急忙大喊:“孔璋,你过来!”

孔璋小跑过来:“爹,什么事?”

“你看,这位大叔爷孙俩饿坏了,你快回家看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吃的,统统端出来。”

“哦。”孔璋放下锄头,回去了。

家里隔碾坊两条田坎,大概百把米的样子。

一会儿,孔璋端了一个度盘出来:一大碗米饭,几个红薯,一碟热过的小菜。

人是铁,饭是钢啊,爷孙俩吃完,顿时,感觉身上有了精神。

临走时,老人一定要留几勺米酒给尧沅。尧沅说什么也不要。老人流泪了:“老弟,你一点都不收,我过意不去!”

尧沅说:“我老家是洗马的,与塘湾是邻里。都是老乡,说什么见外话。”

老人还是执意。尧沅拍拍烟袋,说:“那这样吧,我留一把红薯粉。”

老人欣然地解开袋子,拿出一把红薯粉递给尧沅:“今天太感谢老弟了!”

尧沅悄悄地将几个铜钱塞进小孩的口袋,说:“老哥,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比我辛苦很多。不用太客气了。”

说完,挑着担子送他们爷孙俩上木桥。到了桥上,一迟疑,干脆一口气把他们送到了铁山庙。

晚上,一家人坐在晒谷坪里歇凉,尧沅跟家人商量:“碾坊里开伙吧,我跟你妈搬过去。一来呢,碾坊没人住,老鼠多;二来呢,远道来的过路人,经常饿得走不动路,会饿死人的。”

尧沅在家说话,家里人从不反驳的。就这样,尧沅老两口搬进了碾坊。

每年的九月开始,碾坊就开始忙了。上下数里的乡亲,都来这里碾米。从清早到晚上,忙个不停歇。碾米场一天的出米量大概是五担谷吧。忙几个月都忙不完。

那天,红溪洞的小伙子肖军前来碾米。尧沅跟肖军坐在一起聊天,看着碾轮一圈一圈地碾过碾池,压在谷子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尧沅点燃他的烟袋,悠然地吐出长长的烟雾。

这时,王宫殿下来三四个脚夫,“呵哧呵哧”地走到了碾坊前。他们将担子放在路边。脚盆、木桶、小板凳,像串串巨大的粽子散落一地。王宫殿山高林密,田少,除了木材,没什么好做的。因此,木工多,挑脚的多。尧沅进里屋搬出一些长凳短凳,叫脚夫们进来坐下歇息。

他们感激地坐下,撩起衣角扇风。尧沅提了半桶井水出来,将木勺递给他们。

“王宫殿的?”

“是的。”

“一个月挑几趟?”

“十多趟吧。也就是这几个月活多,到十一月就停活了。十一月,下雨天山上就结冰了,根本挑不下来。”那个年长的介绍道。

“有些面熟,应该看到过你。”尧沅说着,又回头看看那三个人。

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袖口上、衣领上油黑发亮,身上散发出阵阵热汗裹着久未洗澡的臭味。那个大个子,三十来岁,看起来是最有力气的一个,他的草鞋底已经磨通了,毛乎乎的鞋带也差不多快断了。

尧沅进屋去,取了一双草鞋递给大个子,操着浓重的洗马口音说:“你昧过(那个)草鞋忒烂了,换一双吧,莫磕到脚!”大个子看看年长的,又望望尧沅,犹犹豫豫地接过了草鞋。

最小的那个二十岁的样子,又黑又瘦又脏,湿透的头发黏黏地贴在额头上,仿佛能看到头顶冒出的热气。尧沅放下烟袋,走过去,将小伙拖到水渠边:“娃娃,你这毛忒长了,邋呱(脏)死了,我帮你剃了!”

小伙还想挣扎,尧沅摁下他的头,抓起水渠边木碗里的皂角水,就往他头上抹。皂角水洒在碗边的半块皂角上,滴在尧沅的裤腿上。尧沅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乱抓。抓完又摁着他的头放水里一沉,流动的水几下就将皂角水冲干净了。

尧沅放开手,取下柱子上的围裙,给小伙脸一擦:“怎么样?清爽了吧?”

小伙子憨憨地笑了。

尧沅将高凳挪了挪,对肖军喊道:“肖军娃,去屋里拿镰刀来。”“好嘞!”肖军走进中堂,取下墙上刀匣里的小镰刀。

尧沅接过,一阵“嚓嚓嚓嚓”,割草一般,一把把湿漉漉的黑发

掉到了地上。小伙子疼得哇哇大叫。

肖军大笑着说:“哈哈哈哈,你别在意,我也被剃过。”

小伙看看地上,又看看肖军。

接着,尧沅开始用镰刀修剪,想将颈后的发线刮高一些。

“哎呦!”小伙头一偏,躲开了尧沅的镰刀,用手去摸耳朵。

尧沅嘿嘿干笑:“啊,出血了,嘿嘿——”

“好了!”一会儿,尧沅拍拍小伙子肩头的碎发,将镰刀挂回中堂的墙壁。小伙晃晃头,扭扭脖子:“嗯,轻巧多了。谢谢大叔!”

那个年长的,感动得眼圈都红了:“谢谢你了,尧沅!虽然我们没有打过交道,但你已经名声在外了,经常听到过路人提起你。”

“啊?都说我什么坏话了?”

“大叔,都说你是个大菩萨。”大个子接着说道。

“是啊,不知道多少过路人吃过你的饭,多少人穿过你的草鞋,也不知道你帮多少人剃过头。你自己都数不清了吧?”

尧沅“呵呵”一笑:“举手之劳,都说得那么见外。”

尧沅的老婆死后,他又搬回了老屋,一个人住在东厢房。无事的时候,尧沅就喜欢到处走,从下院子到上院子,从这家到那家。这个家里试试菜,那个家里吃口饭。孔文的老婆很孝顺他,远远地看着他黑布腰带里别着杆长烟管,从五十担谷田走来,吴氏便迅速地舀几升米,取一丝肉,装进麻袋,放到房里的米扁桶上。他笑眯眯地进屋来,吃完饭,然后径直走进房里,将一条长辫子绕脖子一缠,用他的长烟斗挑起麻袋,心满意足地悠然而去。如果十天半月不给他准备好,他又会拿起他的旱烟杆,敲几下侄媳妇的脑袋。

到宣统二年,尧沅已经83岁高龄了。

这一年的冬季特别温暖。11月的一天,天气晴好,尧沅早早地爬起来,穿上那件黑色的短棉袄,吃过早饭,不知不觉走到了碾坊,坐在壁脚长长的矮板凳上歇息。一片暖阳从木古界上射下来,照进了碾坊的壁檐脚。尧沅闭眼靠在木屋墙壁上沐着日光,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一辈子的大小事情,一件件地从脑海里闪过。

岩山塘的向志从碾坊的壁檐脚经过。

尧沅眯着眼睛喊道:“娃娃,你去抬丧?”

向志停下来,低头看看尧沅:“您老的眼睛耳朵很好使啊!”

于是,也一屁股坐到了矮板凳上。

“三爷,您怎么知道我是去抬丧的?”向志不解地问。

“听!”尧沅依旧微闭着双眼,“是三把戏老了吧?”

一阵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从上院子远远地传来。

“是的。我正要上去吃早饭呢。辰时出门。”

尧沅睁开眼睛,拿起烟袋锅敲敲凳脚:“今日你去抬三把戏,明日

你就要来抬我了!”

向志没听明白,侧脸看着他:嗯?那么健朗,无病无痛,可又不像说胡话啊。于是茫然一笑:“除非拿根棒棒一棒子打死你!”

尧沅也笑了:“你不信?报你(告诉你)明日你要来抬我!”

“您老胡说吧,我去吃饭了。”向志当他是玩笑,站起来,向上院子走去。

尧沅也慢慢站起身,微驼着个背,到处走走,转转。粗布腰带上依旧别着他的老烟杆。他去孔璋屋里看看,摸摸两个玄孙的头;又去孔修屋里瞧了瞧。

吃过午饭,出门去。田里,菜地里,到处走了个遍。景山山脚,尧和开出的层层菜地里,萝卜、青菜青油油的一片。白菜颗颗卷得很紧,一两片枯黄的菜叶覆盖在外边。白菜腰上,都是孔文扎的稻草,为的是白菜包得更好。再往上走,就是一片板栗林。这也是尧和生前种下的。尧和一直未娶,到处开山垦地。景山因为菜地、板栗林的开出,山脚开阔敞亮多了,狼和野猪都少来了。

尧沅坐在地里良久,摸摸那些板栗树,望望对面的山坡。对面的山坡上,是父亲舜申、哥哥尧和长眠的地方。

太阳快落山了,血红的圆盘挂在远处的林梢,呈现出格外悲壮的色彩。尧沅抽了一袋烟,下山来,顺手从菜地里拔出一蔸白萝卜,掰掉叶子,在衣服上擦擦泥巴,用那仅剩的几颗松牙咬起来。

走到上院子,在孔文屋前屋后转了转。孔文还没回来,吴氏弯腰在门口打扫檐脚。孔文的小孙子在禾堂坪里玩耍。

吴氏直起身来,叫道:“三爷,你上来了?”放下扫把,搬起壁脚的小板凳,递给尧沅。

尧沅坐下又开始点烟:“今天,想在你这里吃晚饭。”

“好。我现在就去准备菜。”说完,颤巍巍地移动着她那尖尖的小脚,进屋去了。

“随便弄点。我吃不动了。”尧沅看着吴氏的背影,叹息一声,“也老了!”

当年吴氏嫁进来的时候,最让人夸的,就是那双三寸金莲。如今,连路都走不稳当了。

尧沅招呼小玄孙过来,摸摸他的头,叹道:“好啊,小孩子,真好啊!”

抽完一袋烟,靠着门槛,眯了起来。夕阳透过柚子树叶的缝隙,洒在他的身上,感觉很是舒服。

听到吴氏从鸡笼里捉鸡,杀鸡,砍肉,沐浴着一片金辉,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孔文扛着锄头回来了,见三爷靠在门槛边,急忙到里屋端了一把椅子,轻轻放在他旁边。

尧沅惊醒了:“回来了?”

“回来了。”

“三爷,要不要去屋里躺一会?”

“不用。”尧沅仔细地端详着孔文的脸,眼前的这个半百老人,当年竟然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靠讨奶喝竟然也长得那么结实。可如今,两鬓也已斑白,几条皱纹横刻在额头。不由得一阵欣慰一阵感慨,连连叹息,“唉,唉!”

孔文莫名其妙地看着叔叔异样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慌。

菜上桌了。

吴氏将鸡肉炖得烂烂的,三爷最爱吃的腊肉给蒸得软软的,咬一口,汁水四溅。

儿子们都从三把戏家帮忙回来了,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围了一大桌。

孔文拿出一罐米酒,陪三叔喝了几杯。

尧沅喝着酒,吃着肉,沉沉地道:“孔文哪,你总算出息了。将来的上院子,也是一个大院子啊!”

“没有三叔,就没有孔文。”孔文鼻子一酸,“三叔,再敬您一杯。”

“好,这杯我喝。喝了这杯,我就要走了!”尧沅一口而尽,“放心了!”

吃饱了,尧沅起身,要往外走。

孔文急忙叫道:“三叔,您刚喝了酒,歇一会,等会我送你。”

“这几口酒还能醉倒我?”尧沅挥手,笑道,“我走了!”

尧沅醉醺醺地回到家,孔璋兄弟四个正围坐在中堂里的八仙桌前。老大搀他进屋,扶到他的床上,对他说:“爹,快过年了,界背那边,还有不少酒麯赊账收不回来。趁这几天不忙,我们几个打算明天翻界,去收账。”

尧沅“嗯”了一声,便沉沉地睡去。孔璋边盖被子边埋怨:“到哪里喝了这么多!”

第二天,天未亮,兄弟几个便起床动身,上了木古界。

尧沅睡了个懒懒的早觉。起来的时候,太阳已暖和和地从窗户格子里洒到了床前。他慢悠悠地起来,穿好棉袄,绑上那条捆了十几年的粗布腰带,舀一勺井水抹把脸,冰凉的水刺激到脸上,激灵灵地听得到活着的声响。

孙子们也都出去了,他一个人坐到桌前,吃了几口媳妇留下的早饭,又开始忙东忙西。

午饭后,尧沅自己洗了澡,从老樟木箱底下翻出一套白色棉布衣褂,穿在黑色短袄里头——那是田氏去世前亲手给他纺织的。又卸下一块门板,架在中堂靠墙壁的长凳上。

孔璋兄弟几个,下午时分到了界脚——塘湾的一个村子。

老二说:“账本只有一本,就这么去收,这账怕是收不回来,得想个办法。”

老三问:“能有什么办法?”

老二抓抓脑袋,带着兄弟们去了店铺,扯了一尺白布,买了两丈麻绳。白布撕成条,扎在头上。麻绳剪成几截,捆在兄弟们手肘上。然后兄弟们分头行动。

老二走到肖家,对屋主说:“家里老人过了,今天麻烦你把账结了吧!”

肖家当家的说:“这样啊,你拿账本出来看看,有多少?”

老二说:“账本在老大手里,我记得,是3块。”

老三找到了王家,也如是说:“家里老人过了,麻烦你把账给结了!”

“账本呢?”

“账本在老四手里。”

就这样如法炮制,走村串户,傍晚到江口,欠账基本收齐了。

夜幕降临了,得加快脚步往回赶。如果天完全黑下来,木古界上虎豹豺狼的,非常危险。四兄弟也是趁着年轻,开始阔步飞奔。

老大长得虎背熊腰,敦敦实实,是个武秀才。虽然有些拳脚功夫,走路却不是强项。看他们三兄弟步履匆匆,一路飞奔,他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一边追一边喊:“屋里死人了?走那么急干嘛!”

见天快要黑下来了,尧沅和衣躺到了床上。见大媳妇从门口经过,就问一声:“四个孽障回来了没有?”

媳妇将一碗米饭摆到他面前,告诉他:“还没有呢,您先吃饭吧。”尧沅稍微动了一下筷子,扒了几口。便示意撤走。

夜色越来越深,中堂里点起了油灯。二媳妇进门来,将一盏油灯

放到他床头的矮柜上,用头上的簪子拨了拨浸在灯盏里的灯芯。尧沅有些无力地问:“弟兄几个还没回来?我是要走了。”媳妇没听懂,点点头,给他拉了拉被子,出去了。

到了子时的样子,老人已经没什么力气,还不时地转头望着门口,眼睛里满是焦急。见大媳妇也在门口张望,又一次问:“回来了没有?我真的要走了!”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夜色中窜进了举着槁把火的老四。

“回来了!”老四急急地答应了一声,其他几个也跟着跨进了中堂门。

尧沅睁开眼睛,立刻神采回聚:“快,快进来,扶我出去!”兄弟四个“呵哧呵哧”地一边喘息,一边手忙脚乱地扶起老人。

“把大家都叫来,到中堂来!”他用手指指中堂神龛下四方桌前摆的一把“太师椅”。兄弟们来不及擦汗,将老人扶到椅子上坐下。

一会儿,儿子媳妇,孙儿孙女都到齐了,孔文一家也全赶来了。屋子里挤挤挨挨的一片,大家这才发现靠墙的地方已经铺好了门板。

“撮一斛谷子来!”老人又吩咐道,“你们跪下,给我烧纸,我要上路了!”

老二急忙将一斛谷子摆到尧沅的脚下。敦厚的老大仍然一脸错愕地从老婆手里接过一叠钱纸——这是尧沅白天就准备好了放在方桌上的。老大匀开几张纸,折合,在油灯上点燃,茫然地跪在尧沅脚下烧起来。全家老小也惊恐莫名、一头雾水地跟着跪下。

当老大媳妇点燃三根香,插进神龛的香炉里,尧沅脚下的纸堆烧得一片通亮的时候,他便双眼一闭,没了呼吸。那神情,仿佛静静地睡了过去。又像是启程去了另一个地方,那么安详。

一时,满屋子里哭声震天。

灵堂就设在碾坊旁边。孔文住在上院子,育有六子,也算得上儿孙满堂了。丧葬费孔文承担了一半。碾坊路边,大摆流水宴席,所有过路人,随便吃,三天三夜,流水不断。

祭奠的人络绎不绝,虽然那时的人口不多,但来得远。四面八方,闻声赶来。被剃过头的,被送过草鞋的,吃过他家饭,喝过他家水的,都来了……

我们这边有不成文的风俗,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女儿一般是不回来挂清的,怕祖宗保佑了外姓人家。所以,清明节我基本没有回来过。今年,弟弟他们都不在家,第一次回来扫墓,跪在尧沅太公的祖坟前,父亲将尧沅太公的故事说给我听。

如今,太公太婆们都已作古,荒冢白骨,唯青草山鸟作伴。只有清明时节,子孙们才会前来挂串白纸,烧把纸钱,凭吊一番。

尧沅太公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就是这些普通的平凡的小事,感动了十里八乡的乡亲们,也感动了上苍。六祖大师曾说过:“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太公也许不知道六祖为谁,更不懂得“不离世间觉”,但他用行动,用点点滴滴的行为,觅到了世间的菩提,证得了时间的觉果。因此,后来,人们都说,尧沅太公走后在铁山一座神庙里当差,做了一尊神皇菩萨。

自古都说,时间如流水,逝者如斯夫。今天,终于有人发现,流逝的其实不是时间,是我们。

很多佛教经典里说,死亡不是终点,是另一个开始。听了尧沅太公的故事,更相信,另外的一个世界,有很多德高望重的人,流逝在那里,重新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对着不再饱满的百年坟头,我心里这么想。于是,又点燃了一堆钱纸。

作者简介

麦拉,湖南怀化人,中学教师,独行侠,背包族。爱好旅行,读书与写作,散文居多。

投稿须知

◆◆《小说作家》微刊稿件要求原创,文责自负,未在其它平台发表过。来稿请在文末注明真实姓名、笔名、







































北京治疗白癜风哪间医院最好
在北京治疗白癜风那家医院比较好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xiqingguo.com/lbzzc/526.html